好的短篇是一首诗，也是提炼过的中长篇。

所以有时候，我不太愿意读短篇，就像我不太愿意读诗。这大概是因为对于诗，我总是觉得自卑的。或者说一个少不更事的少年，谈诗谈短篇谈感情，总有些邯郸学步的可笑。等我长大了些，有了诗或短篇的心境了，又变得世故和提不起兴致来。诗和短篇终究是于世无用的，唯一撑起两者的只是一二人的爱好罢了。

这未免有些可悲。因为说到头，我们都沉溺于诗的本体中，却谁也不愿意为它买单。我们多么想摆脱那种情感的黏稠与沉闷。然而诗，不管有意还是无意，都是情感的速写。

唯独你爱上了，否则你永远也不会爱。看《胭脂扣》《霸王别姬》，爱上了张国荣不疯魔不成活的演技。再看他的《阿飞正传》、《东邪西毒》、《春光乍泄》，你的那双眼就只会盯着他看。一方面，你惊讶于一个人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层面的人格展现；另一方面，你又享受于他带给你的一次又一次情感上的惊喜与满足。这样的人有还有，张曼玉、梅艳芳、王祖贤、马龙·白兰度、阿尔·帕西诺、希斯·莱杰云云。

他们是行走的诗的本体。

短篇是诗，所以一样黏稠。男人变得黏稠，因为有了女人。关于黏稠，不管你认还是不认，你都是爱的。

章缘老师的《浮城纪》就是一本黏稠集。

浮城，浮城。浮于三座城市的情感纪事，上海、台北与纽约。当然，情感多为爱情。对于爱情，我没有什么体会。看样子，很难把握章缘老师这本书的精髓。这也好，少一个知己总是轻松的，距离也是安全的。

就让我在这安全的距离里，聊以自慰一番。

总共十九篇，我独爱三篇。

上海的《碰，恰恰》，台北的《媳妇儿》，纽约的《迟到》。

（注意，下文有剧透）

01

《碰，恰恰》讲得是一位舞蹈老师断了一条腿之后的故事。没有曲折的情节，倒有一些有趣的描写。舞蹈老师蓝素贞是一位纯粹爱舞的人。跳的舞没有固定的章法可循，就像杨丽萍的孔雀舞，是随兴跳出来的。这样的舞少有人看得懂，自然也没了人理解。失去了一条腿，也只有自己真正懂得失去了什么。所以家里雇来的保姆，看她成天一副郁郁寡欢的样子，就在那儿猜，是不是死了孩子？刚好见过她们一张全家福。啊呀，可惜了，儿子养了这么大，就这么死了，怪不得她会痛不欲生。

要是蓝素贞代表了作者，那么这部分倒很有一番自嘲的意味。不过，作者没有就此自嘲下去。而是赋予了保姆小菁不为人知的一面。

蓝素贞的一次散步，发现了公园里翩翩起舞的小菁。与蓝素贞不同的是，蓝素贞是修长悠美型，小菁则是娇小强健。同样的是，小菁拥有天生的律动感，一样的热爱舞蹈。与小菁伴舞的是一位银发老先生，他在他这个年纪算是英姿挺拔，帅气十足，吸引了无数老粉丝。老粉丝们对这位小菁抱有很大意见，试想一个年轻人混在一堆老人中间跳舞，不是出风头炫舞技是什么？

小菁心思再纯粹，也于事无补。之后被老粉丝们轰了出来，就再也没去跳舞。

故事的结局不是悲伤的，而是开放的，欢快的。蓝素贞把她珍藏的舞衣送给了小菁。等小菁走后，她饭也不吃，就往那个公园走去。她知道小菁肯定在那里，穿着她的舞衣，欢乐起舞。

这部短篇，与别的描写女人不同，这是一篇写女人梦想的小说。男人们往往写女人，总会拘泥于她们找寻爱情的刻板印象，他们对女人没有太多的想象。读这样的小说，女人们读多了，就会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或者把别人要的东西想成自己要的。男人们读多了，觉得天下的女人都可征服的，或者天下的女人都不可征服的。所以写女人，对于男女都是难写的。我喜欢这篇也全然在于她写出了我心中不同的女人，一个被命运捉弄的女人是如何完成自己的心灵救赎。

02

台北的《媳妇儿》是整本书感情最浓烈、也是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

台湾人说媳妇儿，说的是儿子的老婆。外省人说媳妇儿，说的是自己的老婆。

敏玉的公公来自大陆，听说是河北大户人家的独子，只身飘零来台，好容易成了亲，生了三个儿子。敏玉嫁给大民，是最小的一个。两人急急办婚礼，是要赶在婆婆去世前，好让老人家放下心。

公公喊敏玉叫媳妇儿，是在文定礼时喊出来的。敏玉那时穿着一件粉红薄绸旗袍，低头坐在房中央的椅子上。戴上戒指，就要喊妈。“妈！”，敏玉对着床上躺着的女人喊。女人没有反应。她再次叫唤，唤来的是公公一阵“哈哈哈”沙哑的笑声。也就在这时，公公的眼光罩住了她，他颠颠地站起来，向她倒了过来：“娶媳妇儿咯，娶媳妇儿咯……我的媳妇儿，我的媳妇儿啊……”

公公喊她媳妇儿，倒底是按台湾人的，还是按大陆的？这是个迷。

后来，公公被检查出患了老年痴呆症，一切也就不言而喻了。只不过，人到最后即使在疾病的侵袭下，渐渐忘了。把自己的亲人一个个从脑子里抹去，唯独只剩那烙印最深的，还与他抵抗着疾病对记忆的吞噬。他成了一位幼小的孩童，抱着自己最心爱的玩具不放。不管玩具是不是当初那个，他只认她一个。

03

城市跨到了国外，来到了纽约。

《迟到》讲得是一份迟到了二十年的情书。

像任何一次错过一样，情书的错过包含了告白者想让她知道又不想她知道的犹疑。像我们大多数人一样，既勇敢又退缩。把勇敢藏在退缩里，等到退缩退缩了，释放的勇敢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这便是这样一封情书。

情书的感情是一种羞涩的激烈，让“我”这位已是两个孩子妈的中年妇女心思荡漾。尽管知道过去的已是不可能，但我仍忍不住在镜前观摩自己。 烫发修甲，美白美容。我定是中了韩剧的毒，否则怎么会……渴望爱情？

《刺猬的优雅》里有一句，我特别喜欢：重要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那一刻你在干什么，而她那时候只是刚准备好去爱。

当柴米油盐将人的光芒收敛，当现实的不遇将你包装成了一只刺猬，你还会去爱么？小说里的主人公是幸运的，因为那封情书，她感受到了爱，也重新学会爱自己。

有人说，先学会爱自己，才会有人爱。

不过，这个世界有时候是被动的。

当你相信了一种美好，你才会拥有那种美好。然而，相信是一件很难的事。随着年纪渐长，相信也变得越来越难。不信和怀疑，成了我们身上的铠甲。这不是理性，这只是一种保护，保护我们内心最柔软的那部分，保护自己不受伤害。所以能够相信，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

愿你在某一天能够脱下身上的铠甲。

愿在某一天，当清晨的阳光洒在你的枕边，你能够相信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