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特德·姜的新故事集中,技术能够成为对人类和机器人都有益处的力量。
Science Fiction Doesn’t Have to Be Dystopian
By Joyce Carol Oates
May 6,2019
当亨利詹姆斯在《贵妇画像》提到“小说就像一座房子,每扇窗户外都有不同的景象”时,他无法预测到我们命名为“科幻小说”的这个文类。他当然也无法预测到与特德姜绑定在一起的这种人文主义文学科幻小说的存在。特德·姜囊获了各种科幻界大奖的首秀作品小说集《你一生的故事和其他》(2002)里,优美哀伤的中篇小说《你一生的故事》从语言学的角度重新演绎了的时间和记忆现象(这篇小说也是奥斯卡提名电影《降临》的原作)。小说集中的其他故事重述了圣经中的巴比伦塔的传说,想象了卡巴拉傀儡驱动的工业时代,并重新审视了最古老的神学思辨。就像不拘一格的前辈菲利普·K·迪克、小詹姆斯·提普奇、豪尔赫·路易斯·博尔赫斯、厄休拉·勒古恩、玛格丽特·阿特伍德、村上春树、柴纳·米耶维和石黑一雄那样,特德·姜以不同寻常的方式,对科幻小说的传统疆域进行了探索开拓。
在他的最新(也是其第二部)小说选集《Exhalation》(Knopf出版社)中,特德·姜再次在初看起来似曾相识的故事中展示了精巧的思维实验。这些故事通过浅白直率的文字,探讨了关乎生命伦理、虚拟现实、自由意志和宿命论、时间旅行、人工智能机器人等时代主题。如果说特德·姜的故事让我们觉得像谜语,着力于提出而不是回答复杂的问题,那么他的语言本身则很少有模棱两可的感觉。当将整个故事作为隐喻,聚焦在一个离奇的意象时,让单个句子保持像乔治·奥威尔推崇的完美文章那样如“窗玻璃”般透明通畅则大有助益。
新选集第一篇是《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这篇关于时间旅行的小说背景设定在神秘古老的巴格达,仿佛是一则来自《一千零一夜》的故事。特德姜想象通过时空之门进行时空旅行,这扇门能让人穿越到过去或将来的另一个维度却不能改变那个维度的任何事物。一系列故事中嵌套的故事展示了时间旅行者的目标应是查悉洞见,而不是干预改变。“无论是过去还是未来,我们都无法改变,只能更深刻地理解它们”,我们的主角解释说:“我这一次回到过去的旅行什么都没有改变,但我知道的事情却改变了一切……没有什么能抹掉过去。但你可以忏悔,可以赎罪。你可以得到宽恕。只有这些,但这已经足够了”。在选集的附录里,特德·姜以“故事笔记”的形式提到《商人和炼金术士之门》的灵感来源于物理学家基普·索恩“人类能够创造出符合爱因斯坦相对论的时空机器”的推测。特德·姜也提到故事里穆斯林文明设定“源于接受命运是伊斯兰信仰里的一项基本教条”。前沿理论和古老传统之间的相互影响是特德·姜的作品中的常见特色。
《达西的新型自动机器保姆》是关于一个20世纪之交的年代出产的精巧机器人的故事。 这篇故事拟为一份展览手册的摘录,这个展览以“不完美的成年人——1700年到1950年间对待儿童的态度”为题。自动机器人保姆由一位“理性儿童培养”理念的倡导者发明,证明了其在创造理想父母替代品方面的非凡成就:在机器人保姆照顾下的儿童不像人类养育下那般孱弱,渴望“避免和人接触,而更多和机器相处”。
这本选集如商品目录一样故事简短精干,而更为简短的《大寂静》则是这个小说集里最抒情也最令人感伤的故事。故事叙述者是一只来自波多黎各森林的鹦鹉,它的种族即将灭绝。“遥想几百年以前,我的种族曾经繁荣昌盛,我们的声音在亚马逊丛林里此起彼伏”,鹦鹉说:“但如今我们即将消亡,很快那片雨林也将如宇宙般沉默不语。” 大寂静是无解的谜团:
【宇宙如此广阔,智慧生命一定曾多次出现。宇宙又是如此古老,任何一个掌握技术文明都理应有足够的时间扩张到整个银河系。但除地球之外至今仍未其他地方有生命的迹象。人类称其为费米悖论……费米悖论有时又被称为大寂静,宇宙本应充满喧嚣,但实际上它却是令人不安的寂静。 】
故事叙述者发现,虽然人类致力于寻找外星智慧生命,他们却倾听不到和自己在同一星球上又岌岌可危的物种的声音。
另一个短小精悍的杰作故事《前路迢迢》中,一个新发明的叫做预言器的小装置会在你按下按钮的一秒钟前闪现绿光,由此动摇了自由意志的信念根基。如它展现的那样,预言器是一种微型时间机器(“预言器的核心是一个负延时电路:它向过去发送信号。”)。预言器造成的一个后果是不再相信自有意志的预言器玩家中产生的自我存在衰灭--“运动不能性缄默症,醒状昏迷的一种。” 故事叙述者近在“你的未来一年之后”向这个世界的住民发来警告:
【“假装你拥有自由意志。重点是你必须得表现出你的决定能起作用的样子,即便你知道事实绝非如此。现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相信什么,而相信谎言是唯一避免醒态昏迷的方法。人类文明现在维系于自我欺骗上。也许一向如此。”】
寓言故事般的《呼吸》则描述了另一种文明威胁,故事里我们发现“伟大的世界之肺、我们的能量之源”正在逐渐衰亡。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只能依靠人工肺生存,要继续活下去就需要定时补充气体。当个体死于肺枯竭时能靠安装补充好空气的新肺复活,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的记忆会全都消失。为了搞清真相,叙述者(并不算是真正的人类)决定自我解剖检查自己的大脑:
【“我首先取下了位于头顶和后脑的大弧度金属外壳……我看到自己的大脑暴露出来……我能断定这是我见过的最具美感的复杂机械,超越了我们制造的一切,毫无疑问它具有非凡的起源。”】
然而,随着“伟大的世界之肺”衰竭,所有的生命终将衰亡;虽然故事以乐观的给未来住民的“临别赠言” (“得以存在便是一个奇迹,能够思考就是一件乐事”)结尾,但其实人类除此衰亡命运并无它途。这个故事的灵感部分来自菲利普·K·迪克的《电子蚂蚁》,在那篇故事中主角发现他自己是机器人,他所有对现实的感受决定于他身体里设置的打孔磁带。与菲利普·K·迪克的《电子蚂蚁》十分不同的是,《呼吸》呈现了一种鼓舞乐观的调性。
《双面真相》篇幅较长,继续着关于记忆的担忧,探讨了当数码记忆(“Remem”)被引入人类生活轨迹后可能发生的变化:
【现在我们每个人只不过是自我口耳相传的文化。我们可以根据自己的需要编造自己的过去以方便我们展示想要对外呈现的自己。我们在利用自己的记忆来对自己的历史作辉格式诠释(将我们的过往视作引向我们荣耀当下的必经之途)这点而言,都难以免责。
但是那样的时代行将终焉。Remem仅仅是新世代记忆修复术的初代产品,但随着这些产品的大量使用,我们将会用这一完美的电子存档来取代我们可以肆意形塑的器官记忆。】
一旦我们默然接受的是对真正发生过的事情进行记录的电子存档,而不是我们愿意相信曾发生过的事情,我们就失去了“主观自我”这一避难所。如果这出现在赛博化未来的敌托邦故事版本里(就像奥威尔“老大哥始终注视着所有人”的《1984》那样),这种情况通常会导向“科技弱化了我们之所以为人类的意义”的结果。但是特德·姜的版本里,未来呈现的是出乎意料的乐观主义。最后,叙述者发现,写作本事其实就是一种技术,而当我们“能够流畅的阅读时,我们就已经变成了有认知能力的赛博体”。
在《呼吸》的九个故事中,最有野心的算是中篇小说长度的《软件体的生命周期》。这篇故事精心详尽叙述几个人动荡起伏而又不可预知的生活经历,同时也是一个科学记录。这些角色的生活和一种崭新的虚拟机器人天才程序物种(“蓝色伽马数码体”)的发展紧密联系在一起。这种虚拟数码体能被下载到物理身体里。其中一个数码体贾克斯拥有触感,当他接近人类导师安娜时,惊讶地发现她的手臂上有“细小的毛发”:
【贾克斯抬起一只手,伸出拇指和食指想抓起那些毛发。他试了几次,但就像是售货机里机械臂的钳子一样,他的指头总是滑下来。接着,他掐住了她的皮肤往回扯。
“哎呦!贾克斯,这样很疼的。”
“对不起。”贾克斯检视着安娜的脸庞,“很小很小的洞在你脸上,到处有。”】
《软件体的生命周期》的故事发展很快,也许从文学标准而言并不算很优雅:“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生活继续着”。最终,逐渐地我们慢慢理解了贾克斯并不仅仅是机器人,至少在安娜的眼里不是:“她想象着贾克斯随着年岁增长而逐渐成熟,在真实空间中,也在现实世界里。想象着他终于成为法人,找到一份工作,自食其力……想象着他为伴着数码体长大的那一代人类所接纳,那批人将把数码体看作情感上的可能伙伴”。换而言之,安娜和贾克斯已经成为母亲和孩子。特德姜,在他的附录中毫无讽刺地提到,和人工智能相处需要“与妥善养育等价之情”。
诚然,特德·姜的哲学宇宙中很少有讽刺。遇到这样的小说既让人惊奇又让人愉悦:它们探索虚拟世界,像很多青少年幻想小说那样充满激情和真挚,追问那些从黄金时代就已经反复被提起却没有答案的哲学问题。特德·姜的唯物主义宇宙是个世俗的所在,在那里的神(如果有的话)属于科技发现的理性科学现象,通常对人类并没有特殊的兴趣。但那个宇宙里我们物种的天然求知欲也会引领我们探究令人震惊的真相,那里掌握了先进科技的外星人更有可能帮助人类,而不是削弱人类。对特德·姜而言,人类的好奇心,几乎可以看作是发展的绝妙引擎。
那样的内在气质也贯穿在《呼吸》的结尾故事《焦虑是自由引起的眩晕》里。故事里的年轻女工程师即使称不上极度虚伪狡诈,也应算是刻薄吝啬。通过她和一个“平行自我”(一个存在于平行宇宙“自我”)接触,她有机会让自己成为一个道德高尚的人。(“我想象一个好人会怎么做,于是我就那么做了”)。故事里再次出现了一个精巧的装置:一个能够破坏人类世界平衡的“棱镜”。它能让人们对最习以为常的自我意识产生怀疑。再次,本可能是让人扫兴的故事发展预期,在特德姜的秒手里,却颇有启发意味。棱镜是一个让人能看到他们生命的时空平行分支(即所谓“或然自我”)的机器,它同时提供一个让人成为更好的“自己”的可能性。
特德·姜习惯于花很多时间来描述装置背后的科学,简直像鲁布·哥德堡(译注1)那样醉心于解释其神奇之处:
【每个棱镜(PRISM 名字是其原来的名称“Plaga interworld signaling mechanism”(谱斑异界信号机)的缩写),有两个LED指示灯,一个红色一个蓝色。当棱镜被激活时,装置里会进行一个量子测量,并以同样的概率带来两个可能的结果:红灯亮起是一种结果,蓝灯亮起则是另一种结果……用通俗的说法就是,棱镜创造了两个新的时间线分支……它能实现两个分支间地沟通交流。】
从精巧的科学技术到纷杂的道德伦理,《呼吸》里的故事大体上并不像特德·姜的第一部选集的小说那样带有神奇的独创性,但每一篇都仍会像谜语那样萦绕在读者的记忆里,使人为之兴致缭绕、辗转苦思、启发感悟、兴奋激动。
译注1:鲁布·哥德堡机械发明者,这种机械组合通常被设计得过度复杂,以迂回曲折的方法去完成一些其实是非常简单的任务。
原文链接:https://www.newyorker.com/magazine/2019/05/13/science-fiction-doesnt-have-to-be-dystopi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