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动下渔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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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这一生用了大半的时间来思念一个人,这个人既不是受我发肤的父母,也不是与我相守的郎君。他只是他,远远地站在那个我靠近不了的地方。不光是我靠近不了,千千万万在俗世中挣扎的人都靠近不了。作为大梁开国以来最年轻的宰辅,分明坐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极尽尊容却因自缚于危岭而寂寞了一生。其实这些年来打着求婿名号上门结交攀附的京中权贵早就踏破了乔家门槛,他偏偏岿然不动。是啊,像他这样一般的人物自然得像戏文里写的那样结一门皇亲子孙满堂阖家圆满。我替那些上门来求亲的女儿家们难过,可事实上如果我尚且还能够像那些未过门的女儿家一样为不能嫁一个这般顶天立地的好儿郎而难过,那该多好,而他若如今还能惹得天下这么多怀春少女日夜思慕,又该多好啊……

乔氏大郎,名术字舟乙,无兄弟姊妹。父事礼部侍郎,正三品,母系前太傅嫡女。术生显赫,衣食无忧。孝宗元年,天降祥瑞,乔母诞子。其年三岁已识文,五岁而教习,寒冬腊月盛夏酷暑未曾断绝。

若非孝宗十三年皇室一桩丑闻把礼部尚书牵涉其中,乔父受牵连被贬下吴地,我想大概穷尽这一生大概也不能与这样好的乔术有交汇点。

孝宗十三年春,那时节我尚且还梳着总角与园子里的姊妹一起念书。我的父亲是江浙一带小有名气的商贾,祖辈出过一个秀才两个举子,勉强也算书香门第,我的母亲则是正经的官家小姐。父亲常告诫我:“女子读书虽不能出仕,但明晓一些道理章法总是有益的。”于是我便也煞有介事地跟着家里请来的老先生学了三五载,虽不至于数九寒冬仍然埋头竹简,但放在萧氏一族,我还是稍许要比隔壁三伯家的小九儿刻苦认真些。我常想倘若我这一生都在这弹丸大小的洛城过活,那我这一辈子本该也是无忧无虑,衣食不愁的。

孝宗十三年春京中出了一桩惊天的大案,平王冯轶勾结吏部同礼部尚书意图构陷当朝太子,案子涉及皇室丑闻,免不了便牵连一大批人。其实皇帝并不在意这批“罪臣”是否真的有罪,目的在于杀鸡儆猴,警告他另外的十几个儿子莫要再做这般蠢事。乔术的父亲乔芳时任礼部侍郎,经手礼部诸多事宜。乔侍郎身居显位自然也难逃天子一怒。于是,在江南淅淅沥沥落着小雨的时节里我见到了乔术。说来也巧,乔侍郎左迁至吴地,成了一个小小的七品洛城县令。而我的母亲未出阁时曾与乔母交好。因此乔家水路至洛城,刚一落地便坐上了我家的马车。

乔术尚在京中之时便因天资聪颖擅诗文而小有名气,如今家中变故来到小小的县城,更加成为了街坊邻居们注目的焦点。这一点从小九儿对我的讲述中就能看出,“阿姊,你可听闻京里面那个了不起的少年郎要到我们洛城来了?听我哥哥说,乔舟乙三岁识文七岁便已可作赋,真真是了不得的才气呢!我还听人说这个京城来的小公子生得俊俏得很,说是有一回成王幺女见着了这位小公子,第二日便哭天抢地地央求父亲要来上门讨夫婿,真真是闹了好大的笑话。阿姊,你可好奇这乔舟乙是生得什么模样,能把那堂堂县主都迷住?”我甚是无奈地听着小九儿如连珠串儿般吐着字,心里却烦恼着前日里家中私塾的裴老先生叮嘱我背的《女诫》。想必小九儿口中的乔家公子一定很擅长背诗文,可惜我在那方面就天赋欠佳了,“约莫是生了副会背诗文的聪明模样吧。”我胡乱应付着兴奋的小九儿,瞅着这连日的黄梅雨叹气。

乔家的船到洛城那一日天公不作美,仍旧飘着苦雨。生在江南最烦闷的就是到这黄梅雨季,被褥都沾着潮气,更别提那些受潮而变味的熏香了。家中上下为着替乔县令一家接风洗尘匆忙而热闹地准备着,光是车马便派出了十多乘,用小九儿的话说,恐怕便是日后嫁女儿萧府也不见得这么大阵仗,我看着我母亲甚是欢喜地忙里忙外,觉得小九儿说得很有几分道理。乔氏夫妇在一堆婆子小厮的簇拥下进了萧府,我和小九儿猫着腰混在人堆里偷偷跑去前厅凑热闹。隔着屏风烛火摇曳,只见一位翩翩少年,一身素衣立于一旁。虽然并无言语,周身却仿佛缀了光似的,明晃晃惹人去瞧。小九儿凑在我的耳边轻声说:“现下我可算明白县主为什么撒泼耍赖也要抢驸马了,这等样貌这等风姿谁人瞧见不欢喜呢。”我笑小九儿心直口快,也暗自用余光打量着屏风后的人,分明是十三四岁的年纪,却已然褪了稚气。好看的一双眉眼像画儿似的落在那一副同样好看的面孔上,却眉眼淡淡的,看不出他是悲是喜。那是我第一次见乔术,隔着屏风,未束发的少年一袭素衣,面若冠玉,不发一言地立在那里,却胜过千言万语似的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那日后乔术顺理成章成了裴老先生的新门生,与我家兄弟姊妹们一道念书。裴先生终于扬眉吐气得了个满意的徒弟,整个人都和颜悦色起来。以至于我那日在一众弟妹以及乔术面前支支吾吾背不出《女诫》时,老人家也没有再拿戒尺教训我。隔着围屏,小九儿欢快地向那边端坐地乔术行了礼,“听闻乔公子熟读诗书,今日一见果然不凡。我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又在我家中排行老三,所以家里同辈们都叫我小九儿。刚刚这位被先生提着背《女诫》的是我的堂姊,萧荷,我阿姊虽然背不出诗文,但做菜可是天下一绝的。乔公子初到江南,一切若有不妥可尽管向我长姊开口。”我扶着额听小九儿这一口气不绝断地讲完,恨不得自己找条地缝立时钻进去。未来得及替自己分辨两句,屏后的人却施施然回了个礼,“九儿姑娘,萧荷姑娘,多礼了。”小九儿仍旧在我耳边不停地介绍着江南的风土人情地质气候,我却隔着围屏瞧着那个清冷的人影儿,他似乎并不在意周遭的变化,只是端坐在那里,眉眼淡淡地望着窗外,不知喜怒。我母亲常教导我,作为姐姐要对弟妹们多关怀,我下意识地便觉得也要多多关照这位裴老先生的新门生。可惜天生我愚钝,既不熟读四书五经,也不很通琴棋书画,显然做不了什么解语花,唯一能做的就是下厨煲一些羹汤做一点点心来“照顾”这位少年郎。

有一回我乘着放学后裴老先生拉着乔术谈古论今的时机偷偷唤了他身边的小厮,我问小厮可知道你家公子平日里爱吃些什么吃食,小童子摇着头直摆手,我的小丫鬟拾玉便拿出一小袋儿酸枣糕使劲塞到这小童子嘴里,都说拿人的手短吃人的口短,小童子吃了我的东西,果然支支吾吾地吐了个字——“鱼”。我暗自思忖,怪不得乔术这般聪颖,原来是爱吃鱼的缘故。自打那以后我常换着法儿煲鱼汤做鱼脍炸鱼排,今日请裴先生吃松鼠桂鱼,明日又让弟妹们尝尝剁椒鱼头,甚至有一阵子小九儿都谈“鱼”色变。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有一天聪明绝顶的乔公子发现了我的良苦用心。夕阳余晖下,隔着屏风的少年朝我这“厨娘”揖了一揖,“数月来多谢萧荷姑娘照顾了。”这约莫是我生平第一次与乔术说上话,倒不是我寡言,只是嘴笨的人实在不知道该同乔术说道些什么。我一边为他终于发现我的好意而欣慰,一边紧张地收拾着食盒,“公子客气了,这本是我应该的,不知道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鱼肉很鲜美,但多食也不宜,”屏风后的人望着我,一双眼睛似是染了笑意,“姑娘,我的小童子倒常和我念叨酸枣糕,不知在下可否冒昧向姑娘讨一讨?”

“酸枣糕?啊!酸枣糕!”我一时间惊得红了脸,幸好隔着屏风并未被瞧见,我艰难地答应着,一旁的小丫鬟拾玉早笑得合不拢嘴。

年少的时光总是如手中流沙,不经意间就如尘埃遗散在岁月的角落里。数过一轮春夏秋冬,到了第二年的春天,乔县令便得了皇令,一雪前冤官复原职。阖府上下都为乔家欣喜不已,临别的日子里,乔母特意带着乔术登门拜谢。两位夫人互道珍重的间隙,乔术静悄悄地离了席。我好奇这位极守规矩的乔公子今日怎么破了例,便也寻个理由离了席。月色正浓,远远的我便瞧见了那个立在回廊上的乔术,他抬着眸安静地望月,长身玉立,就像第一次我见到他那般安静而出尘。

“公子为何一人在这里?”我微微颔首朝他福了一福。

“春夜明月,今日分外舒朗。”

我似乎瞧见他微微眯了眉眼。面前的人望着皓月,而我望着面前的人,一时间寂静无声。这大概是我生平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乔术,他终于不再是那般清冷模样,清润的眼睛里倒映着莹莹月辉,沐浴着皎洁的月色整个人都柔和起来。我突然想起来被我拢在衣袖里的那一袋酸枣糕。

“公子此行回京,路途遥远,舟车乏闷,不如带着这个解解闷吧。”我小心翼翼地把荷包递出去。

乔术微微一笑接过,“这些日子里劳烦姑娘了,”他望着荷包上那朵小小的荷花,“这口酸枣糕不知术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尝到。”

“若是有缘,必会重逢。”我望着乔术那双似乎纳着星月的眼睛,轻快地在心中答道。

少年时的话大多是作不得数的,少年时的人分别了也大都遗落四海不复相见。我还是小姑娘的时候也曾相信佛祖说的“缘”,但后来才发现这一切不过是镜中花水中月,于我这样一个平凡的姑娘终究遥不可及。但当我幡然醒悟过来时,一切都太晚了。这自然是后话……

乔术回京后的第二年,孝宗薨逝,太子冯轹即位,便是后世所知的景宗。那一年,乔术十七岁,连中三元,入文渊阁司主簿。同年春我行了及笄礼,但作为家中嫡长女,父亲并不预备我嫁入寻常人家。阖族的人都在等待来年开春新帝选妃。那个时候起我恍惚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入宫。我虽告诉小九儿自己并不难过,但却常常独自坐在妆台前思虑着直到夜凉。而要我说清到底在思虑些什么,我自己也不很明白。

我在连绵不绝的江南细雨里离开了洛城,身边只带了我的小丫鬟拾玉和自幼照顾我的乳母周嬷嬷。母亲告诉我去了京中自有乔家来接应打点,我只须安心准备入宫即可。我知道我又快见着那举世无双的公子乔术了,想来旧日里一起念私塾的时光,这弹指一挥间的三载春秋不知道他现在又是什么模样,也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我或者我的鱼脍。水路蜿蜒,我足足在船上晕了半个月才上了岸。刚一落脚便坐上了乔家马车。

车轿摇摇晃晃,我掀开帘子新奇地瞧着这万国之都。街道上马路宽敞齐整,两侧坊市林立,来自五洲的小贩们吆喝着各色新奇玩物,更有杂耍的艺人卖弄着五花八门的绝活,酒肆茶馆鳞次栉比,旅舍客栈层出不穷,当真不愧是镐京!我睁大眼睛巴望着这打出生以来第一次得见的景致,感慨着若是有机会能在这偌大的都城游玩一番,那般再进宫入“囚笼”倒也算不虚此行。车轿很快到了乔府,在角门处换了婆子抬的小轿,径直到乔夫人住处。乔夫人嘘寒问暖对我很是关照,又是送我衣裙首饰,又是另派仆众,还特意辟出了一间别院让我暂住。

我和衣躺在美人榻上,环视着周遭对我来说陌生的一切,幽幽的沉香从八角香炉的孔眼中曲曲折折逸散开盘亘在整间屋子里,角落的银雪碳泛着微微红光,精致的妆奁匣子不落一丝灰尘。镐京的春终于断绝了淅沥雨声,我便在这样的安详中沉沉睡去,恍惚间似乎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一个一身素衣的少年向我讨要一叠酸枣糕,我心想酸枣糕又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也值得向我讨。迷迷糊糊困在梦境的当口突然便被拾玉一阵匆忙的推门关门动作闹醒来,我扶额听完小丫鬟的一串话才回过神,原来是乔家公子回府了。我深吸一口气,慢慢从一片混沌中回到现实,在这三年里,乔术的名字几乎全梁国妇孺皆知。一日登科,一朝入阁,这样的才华举国上下无人出其右,而我这三年来除了个头几乎什么都没长进。铜镜中的少女绞着眉默默无语。可他乔术又不是我要嫁的郎君,我又何必如此犯愁?

晚膳时分乔夫人为了尽地主之谊特意为我开了宴。坐在席下的我心却吊在嗓子眼,因为对面坐着的便是乔术。他果然像闺阁传闻的那般,出落得惊才绝艳,白衣犹胜雪,公子世无双。席间他并未同我说一句话,可我却如同惊弓之鸟,手脚冰凉。这样的胆战心惊直到乔夫人突然的一句玩笑才休止,“荷儿,你与我儿幼时有同窗之谊,我又与你母亲闺阁交好,此番入宫定然不能就如此让你孤身一人,不若今日我便认你做义女,从今往后你与舟乙便兄妹相称,在宫中也多一分照应。”

我一惊,手中的杯盏几欲掉下,但还是微笑着谢应。我知道,我此行终归是要入宫的,这一切对我来说已是最好的打算,或者说我本来也不该有别的打算。只是慌乱间瞥了一眼对坐的人,他似乎也微微绞了眉,只是一瞬,复又是熟悉的清冷眉眼。我想或许是我看错了。毕竟这样清冷的人尚且不一定记得我,怎么又会为了一个不相关的人烦忧呢?

那日之后,我只是称病歇在别院,乔术因为公务缠身几乎都宿在官舍,也未再过府。我的世界终于又回到了以往的安宁,但我知道这不过是假象罢了。新帝选妃在即,满京城的权贵们都野心勃勃,有女儿的想着把自家女儿送进那堵红墙内,没有女儿的想着法儿要找“女儿”替自家去光宗耀祖,一朝承恩,一世富贵,一人得眷,满门荣华,多么划算的买卖!可是偏偏是这万物复苏的春日,春光正暖,白日无聊。我一面学习着各种繁文缛节,一面好奇着京城的春景,有一日没一日地虚度年华。终于在院落里的海棠纷纷吐蕊的时节按捺不住了,我半要挟半利诱地哄骗拾玉,扮作两个小厮偷偷地跑出了乔府。其实我本就不是个安分守己的高门贵女,循规蹈矩了这么长时日心中早已厌烦,所以当我拉着拾玉跑到京城最富盛名的富春居酒楼时内心一点都不愧疚,甚至有些欢欣雀跃。

我带着拾玉迎窗而坐,叫了两壶酒,二三好菜,放肆吃喝起来。富春居以酒闻名,两壶“富春香”还未启封,远远的就能嗅到那浓郁的酒香气。两口下肚,竟然有些微醺。古人说酒壮怂人胆,我私以为是不错的。半壶“富春香”灌下后,我便开始不顾形象地放肆起来。据拾玉后来的转述,店小二都被我吓得够呛。强行抢了店铺里算账先生的笔墨不说,竟然还临窗作起画来。其实说到作画,我自己都是不甚相信的,毕竟我曾经用一幅泼墨山水气得裴老先生跳了脚。但拾玉却一本正经地说着,她说那日我画了一叶小舟,满塘荷花,她还说画儿被风吹出了窗外,不知被谁人捡拾或踩踏,她又说接着乔家公子就出现在了我们面前,惹得周围的女客纷纷侧了首 ,再后来么,乔家公子便扛了一个十足的醉鬼回了乔府。我羞愧地把头埋在锦被里,心中祈祷着这是拾玉坏丫头在骗我,但依稀却又记起那双淡淡的眼眸蕴了点点笑意,甚是无奈地把我望着。

再后来我便真的坐着乔府的轿子入宫了。可直到我临走的那日乔术都未再出现,我想他必是深受皇帝器重。那一日,拾玉问我可有遗憾,我告诉拾玉,我有没有遗憾又有什么关系呢?拾玉到底还是从衣袖里掏出了一幅小画儿递给我,画上面是一池荷花,荷花丛中静静卧着一叶小舟,那荷花画得那样好,我晓得这自然不是我的手笔。我小心把画收在了妆奁匣子里,我想从今往后这画儿怕是都要锁在这小小锦匣之中了吧。

就像那些历代那些被送进宫的仕女一样,我同一群正经官家小姐住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后宫。每日仍旧学习着琴棋诗礼,重复着妇德女诫。听闻九月里刘贵妃要办生辰。刘贵妃是当今最得圣宠的妃子,一路从潜邸陪着皇帝到今日,虽无子嗣,但其父刘辉乃当朝宰相。皇帝宠幸刘贵妃,刘氏一族倚仗隆宠一时间炙手可热。而我们这群新入仕女的任务则是为贵妃生辰献上一曲舞以示恭敬。我是颇不擅笙歌风流的,幸有一位沈家小姐不弃我粗鄙愿与我交好。沈家小姐极善歌舞,尚在闺中时便以一曲霓裳羽衣舞名噪四海,于是她自然便成了我们的领舞。那些日子除了一日三餐我几乎都贴在沈家小姐身边看她舞和她学。沈氏是个和善的人,从不吝啬指教,即便我这木鱼头脑也渐渐在她的指点下开了窍。拾玉常与我说沈小姐人美心善,若是在宫中能得这么一个朋友也是不会孤苦的了。可惜这世上的事往往都不能遂人愿,还未到九月里沈小姐便突染恶疾被按着头送回了沈家。我还未来得及替沈小姐难过,更糟糕的事情便落在了我的头上。贵妃下令,命萧氏女代沈氏领舞空缺,不得推辞。我心中好笑,不知是哪个“聪明人”做了这么一出戏,料定我就是那个一定不会翻弄出什么风浪的安生角色。

当今陛下性喜奢,刘贵妃又颇爱热闹。于是趁着贵妃生辰,皇帝不惜宴请百官来博美人一笑。鲜果佳肴摆满了太极殿,燃着长生烛的宫灯照亮了整座皇宫,连平日里沉闷的朱门红墙都被照射得熠熠生辉。有那么一瞬间我似乎的确为这极尽的奢华而着迷。红粉钗裙软肢腰,美酒仙乐伊人笑。红烛和明镜晃得人晕眩,我在一群仕女的簇拥下为贵妃献上贺礼,皇帝的龙椅离得那么远,以至于他问及名姓我都未反应过来。黑压压的人群中,我只看见了一个人,那个人一身渥丹色朝服安静地端坐一隅,眉眼淡淡瞧着这盛世太平,似是置身在迷离仙沼,神情疏离,眉目淡漠,周身却似拢了光晕,出尘般绝艳。我在光影中舞步翩跹,不禁却想起了多年以前月色下的那个少年郎,“这口酸枣糕不知术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尝到。”不知术还有没有机会再尝到……我感到眼睛很酸,但还是佯装三分惊喜七分娇羞回答着皇帝的问题,我心中明白今夜过后我与乔术怕是再也无缘。

贵妃生辰那晚我凭着一曲舞得到了皇帝的垂怜,擢封萧美人,搬至喜嫔娘娘主位的延乐宫。我的乳母周嬷嬷开心极了,老太太握着我的手一个劲儿地对我念叨,“我家姑娘终于长大了,替萧府挣了父辈们一生都挣不到的荣光。”可我心中清楚这本不是属于萧家的荣光,我就像是一个小偷,偷来了原该是沈家的荣耀,还心安理得的享受荣华富贵,因此我常常为这份隆宠担忧惊恐。我尚待字闺中之时,母亲便与我说为人要本分,不能觊觎他人的东西,不然迟早会自食恶果。母亲的话果然是不错的,我很快就得了这份报应。芙蓉帐暖,锦绣鸳鸯,还未等我从皇帝的恩宠中缓过神来,我便沦为后六宫的一个笑话。不知是哪位有心人告诉了刘贵妃,我有一个贴身小丫鬟未进宫时唤作拾玉,“玉”字正犯了贵妃嫡母闺名的讳,又不知道是哪一日贵妃娘娘突然发作,派人提了我的小丫鬟去她宫中严刑拷打。待我见到我的小丫鬟时,她已再不会说话了。浑身染血,一动不动地躺在泥地里,等着被内监悄悄地埋进某处荒了的院落里。我抱着拾玉凉了半截的身子哭,一面替拾玉为我而冤死在了贵妃手下而难过,一面为自己终究不能做出任何反抗而绝望。我想或许我不该在贵妃生辰那日博了人家的彩,又或许我本就不该进这朱门红墙的“牢笼”。

我因御下无方,目无尊长,被遣进了皇宫最角落的茹苼斋,这里相比延乐宫荒僻了许多,但我却很喜欢,因为斋子里有一小池荷花。我命身边尚且还跟随着的周嬷嬷并两个内监在院墙处种了一些石榴,以其谐音“留拾”来纪念我枉死的小丫鬟拾玉。年复一年,我的石榴树始终不开花也不结果,大抵是我的小丫鬟还在埋怨她的主子贪心又蠢笨。

在茹苼斋住下的日子里,一切反倒轻快明朗起来。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在江南无忧无虑的时光。不用担心后宫中的尔虞我诈,不用害怕自己再成为他人的靶心,我只须在这偏安一隅的三分薄地间安分守己。周嬷嬷成日里为她家那不争气的小姐掉眼泪,生怕某一日没了恩宠的我便如同拾玉一样变成他人的花肥,可不知道是不是拾玉在天之灵庇佑着茹苼斋,我蜷在这皇宫的角落里过得甚是安宁。每日养花逗鸟,闲时便听听小宫娥们讲的八卦秘辛,生活倒也简单充实。听人说,刘贵妃的父亲刘相诬告成王冯轼勾结兵部吏部意图谋反,偷鸡不成蚀把米,被皇帝连夜圈进了天牢,又听人说刘贵妃闻此噩耗终日哭泣缠绵病榻,不肖一月便红颜埋骨金銮殿。皇帝自古都薄情,待到刘贵妃死后,刘氏一族悉数被抄没。可皇城里很快又有了新的贵妃,拜了新的宰相。新的贵妃仍旧是美娇娘,但新的宰相却是一位刚束冠不过三四载的少年郎。圣旨攽到乔府的那一日,举国上下都震惊了,这样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丞相,千百年来梁国的史书上都未有过!那些时日里少年贤相成了人们茶余饭后最钟情的话题,一时轰动得竟连我这世外荒园也为他热闹起来。洒扫的小宫娥红着脸说,“乔相风姿胜过宋玉,貌又可比书中潘安,叫我看比我们宫里最貌美的娘娘都胜出三分。”一旁正在裁花的小太监急忙分辩,“乔相的品貌岂是深宫里的嫔妃可比的,那双眼睛目下无尘,依我看分明是个下凡的仙人!”我笑着敲打这些满嘴胡沁不守规矩的宫人,脑海中却隐约浮现出那个一身素衣,身长玉立的身影,不知怎得本预备要描摹的荷花图下笔却成了一叶静卧水畔的小舟。

我想天下如此多苦苦求生的世人在老天爷眼里一定皆是痴儿,我们向佛祖祈求得偿所愿,佛祖偏要人间事与愿违。我年少时求上天让我嫁给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结果却使自己囚在了高高的宫墙,后来我又求佛祖佑我荣宠不衰光耀门楣,结果上苍许了我半载圆满又把我摔下云端困于泥沼,现下我不过求一世平安,没成想蜷缩在这个无人问津的院落中,上天还要与我玩笑,告诉我到头来不过大梦一场。

景宗七年春,成王收买骠骑大将军耒祀,勾结兵部工部意图谋反。昏聩的皇帝直到大军压境前一日仍十二分放心地把政务交托给自己的庶兄,自己则美妾妖姬歌舞升平,酒池肉林不闻窗外。于是乎当传信的内监跑马晕死在逍遥快活的皇帝面前时,整个宫闱都鼎沸了。贵妃丽嫔争相跑进皇帝的銮驾,宝马香车一队队连夜开出朱门,无数宫人被下令处死,剩下的或是搜刮财物准备逃离,或是自囚于斗室等待着死亡的来临。那年春日,茹苼斋的榴花赶早儿吐了蕊,娇艳如火,直直扎进人的眼珠。

成王军队杀进宫的那一日,偌大的皇宫无人拦阻。皇帝早就带着他心爱的十数位爱妃逃之夭夭,囚笼一般的朱红色宫墙内此时只剩下了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和那个于天下而言都举足轻重的人。我猫着腰藏在殿柱后不敢发出一丝声响。乔术穿着月白衣衫,未束冠的一头乌发随风散乱。华皎如玉的少年端坐在太极殿前,沉香氤氲在他身侧,天边露出一丝金线,柔和的朝晖落在少年的侧脸,他却只是安然自得地抚琴,目下无尘。琴声悠扬,在空旷的场地间飘散开,似乎在诉说着一个久远而悲伤的故事。若不是成王军队的铁蹄震颤了白玉桥,我几乎忘记了自己是赌上性命来求乔术跟我走的。原本吩咐周嬷嬷打点好了一切,换了宫女装扮,要趁天未破晓离开这座囹圄,却偶然间听闻乔术只身入了宫,未及思考我便奔着太极殿的方向跑了过来。我预备下了千万句道理要降伏这位大梁第一才子,没成想见到人后却哑然无声。是的,我清楚自己无法说服他辜负天下人,正如我无法说服我自己弃他不顾,除了默默守着他我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成王冯轼驻马于白玉桥前,兀自翻身下马跨上石阶。这个盗贼窃了国,可他却是个光明磊落的贼。

“乔相,今日可是要拦本王?”

乔术止了弦音,负手而立,“回天乏术,术无意阻拦。”

“既如此,舟乙何苦作此状?”

长身玉立的少年却突然俯身跪下,“术此生不负天下,唯负一人。术今日裁于此,只求成王饶此人性命,放她归去。”言毕,竟口中吐血。

我终于吓得失了智,跌跌撞撞跑将出去。全然不顾成王的剑抵在我脖颈,只是抱着乔术越来越无力的身体惊恐地唤着他的名字。可惜一切都晚了,我再也带不走我的少年郎。

“原想求殿下饶你一命……没想到你竟自己跑来了……也好,现下见你平安我便放心了……”我望着怀中人那双染了笑意的清朗眉眼,任由它一点一点散尽所有生机,终于声嘶力竭地哭起来。我的乔术啊,永远留在了弱冠之年,永远永远的成为了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郎……

我忘记那一日成王是怎么宽恕罪帝宫人放我离京的,也忘记自己是如何带着乔术离开了这座皇宫,我只记得自己昏昏聩聩,醒了便抱着乔术落泪,泪干了便目空一切地倚在车轿上。再后来,我也昏死过去。周嬷嬷在我昏迷的日子里,偷偷安置了乔术的尸首,她似是怕我生出寻死的蠢念头竟到死也不肯说出把我的少年郎埋骨在了何处,只是留给我一个荷包,说是乔郎君的贴身之物,与我做个念想,叫我好好活下去。

我望着那个荷包终于笑了,我认得那个荷包,上面绣了一朵小小的荷花。荷包里是一幅画,画上是画得十分潦草的一片荷花和一叶小舟,旁边隽了一行小字,“荷称君子,术心悦之。”术心悦之,心悦之……原来我也曾得偿所愿……

许多许多年以后我也到了头发花白的年纪。我像所有那些和蔼的祖母一样与我的孙辈们讲述我们大梁历代贤相的故事。我那小孙女每每总缠着我问:“祖母祖母,然后呢,然后那个惊才绝艳的乔相又去到哪里做了什么呢?”

“他呀,他和他喜爱的姑娘逃到了很远很远的世外桃源,长长久久地厮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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