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过去了有几年,偶尔乘坐客车的时候还会想起。
母亲因心肌梗塞住县医院十多天,我日夜陪护在病房,睡得很少,精神萎靡。那天下午,我坐县城的客车回市区的家拿换洗衣服。
车辆行至南郊,停靠路旁,上来乘客。
男人低头弓腰,拽着大口袋小包裹,碰碰撞撞,招来不少嫌弃的声音,女售票员说到市区17元,男人没有吭声。
售票员再次催促买票,男人说自己只有15块。售票员不干,那怎么行,一元不能少,要是都像你这样,这车还怎么开?
男人声音变得黏糊,听不清楚,售票员嗓门高八度地斥责,我听得头疼,不由得小声嘀咕:这年头真是什么人都有,区区两元也值得耍赖。
一个坚持要,一个坚持不给,像锯子来来回回锯木板,声音聒噪,我很是烦躁,从座位上直起身,看究竟什么人如此厚颜无耻。
只见男人面对着女售票员站在两排座位之间,佯装急急地找钱,从左口袋翻到右口袋,再从衣服口袋翻到裤子口袋,然后抬起头,摊开空空的粘着泥土的手。
看样貌,男人大约八十岁,皮肤黝黑,面容清瘦皱纹层层叠叠,头发花白稀少,棕色皮革袖口因磨损掉漆,毫无疑问,这是一个饱经风霜的乡下老爹爹。
我心里居然有些异样。我两个哥哥也常年栉风沐雨地干农活,明明七十岁不到,看起来却像八十多。
老爹爹找钱的动作慢腾腾,脑门上却急出汗来,这么看又不像故意耍赖。15元都掏出来了,又何必为2元抠搜?
售票员还在絮叨:不把票钱补足,那就提前下车。老爹爹为自己辩解:你们这么大一个公家单位,少收两元又有什么要紧?
售票员大光其火,什么公家单位,我们这是私人承包线路,不收钱的话做慈善啦?
有乘客嗤笑,乡下老头虽然无知,但也尖算(精明),以为公家单位就可以揩油,不揩白不揩,我基本认可这种说法。
售票员还在不依不饶,邻座年轻人看不下去了,拿出五元给售票员,并把找零的三个一元银币交给老爹爹。让人费解的是,老爹爹就像被火星烫着似的弹开,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大庭广众之下,终于感到难为情了?
客车到了市区招商城,我下车,准备换成公交车回家。老爹爹也下车,两只手各拎一只绷得紧紧的布袋,车门口还瘫着一坨笨重蛇皮口袋。我肩上一只小皮包,两手空空,便帮着他把蛇皮口袋往车下拖。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市一院,并嘀咕站台怎么看不到了。我这才发现招商城这边大肆修路,原有的站台都拆了。
我劝老爹爹打的,话出口才觉得不妥,连坐客车都不愿意掏足钱,又怎么舍得打的?
果然,老爹爹拦住行人询问公交站台搬去什么地方,行人指东画西要拐好几个弯,老爹爹一脸茫然。
好一会,老爹爹回过神来,两手臂各套一只布包袋(现今这种袋子很少看到了),然后蹲到庞然大物似的蛇皮口袋前面,叫我“小大姐”帮助把蛇皮口袋往他后背上撮。
我边动作,边告诉他公交站台很远,路又修得坑坑洼洼,不容易摸得到,还是打车比较省事。他说不找公交车了,直接走着去一院。
我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什么?一院离这儿有十多里路呢,要走到什么时候?
他没事人一样,哈哈一笑,劳动一辈子,这点路不算什么。
天已黑,老爹爹人生地不熟,又拖着这么些东西,如何走东拐西?我突然决定暂不回家,先打车去市一院,刚好把母亲在县院检查的片子拿给一院医生看看,顺便带上老爹爹。
听说要打车,被背上大包小裹压得很低很矮几乎不被看到身形的老爹爹即刻离开,而且脚步移动得很快,好像偷了东西被人追赶一样。
真是一个倔强的老头!我愣怔在原地,看前面一团混沌的影子慢慢向前移动,慢慢被夜色和光影吞没。
一阵风吹来,我突然打了一个寒颤,内心被什么触动了似的,快步跑上前,一把拉住他,于市声喧嚣之中大声告诉他:我去一院真是咨询母亲病情,出租车一个人是坐,两个人也是坐,车费不要他掏一分。
他这才站住脚,定定地看着我,这时有辆出租车停在身边,我即刻招呼驾驶员把老人的蛇皮口袋拉上车。
一院住院部门口,我们一起下车。
老爹爹从布口袋里摸索出一个红色塑料卷,打开层层包裹,说要给我一半车费,我抓住他瘦骨嶙峋的手。
瑟缩在春寒料峭的路灯下,老爹爹告诉我,儿子尿毒症透析,花钱就像水推沙,但不管花多少钱,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坚持,现在带些农村蔬菜到城里买,赚一分好一分呢。
客车上自始自终要占2元便宜,就在于他认为2元是公家的;现在无论如何要付我一半车费,就因为车费我是个人的。
老爹爹有自己的原则要坚持,我只有逃也似的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