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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总有一种心绪萦绕心头,尤其是在车里听音乐的时候,开始时我摸不到它的痕迹,直至那抹模糊的轮廓在我心间游走,我才意识到那是一股源自父亲的忧愁。
我仔细梳理着二十余年来与他的交集,那些残存的过往几乎都是碎片化的、模糊化的,以及沉默化的。现在想来,关于父亲和母亲的记忆,十二岁以前的好像已经迷失了,无论我如何转动脑筋,又如何绞尽脑汁,都记不起一星半点。好在他们还记得,尤其是母亲,但是父亲的回忆我没有问,因为我们之间的交流实在是太少了,随着时间的推移,竟然可以忽略不计了。这可怕的“竟然”让我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心惊胆战。
那是初一的一个中午,放学后我坐着堂姐的自行车回家,想吃母亲做的饭,可回到家后,大门紧闭,无人在家,我只得等待堂姐吃完午饭后再把我带回学校。回程时,我路过乡上的街道,远远地被父亲喊住了,他和母亲一起向我挥手。我激动地跳下车,跟堂姐告别,一阵小跑到他们的跟前。母亲说,放学的时候,她和身高接近一米八的父亲站在校门口等我,一直也没有等到。是啊,或许是我归家心切,又或许我习惯了低头看路,总之那个中午,我与父亲在校门口擦肩而过了。我紧紧握着父亲从怀中掏出的还有些温热的卷饼,大口地吃了起来,那种一半饥饿、一半饱腹的满足感至今记忆犹新。
为了我的学业,在县城打工的父亲托人把我转到了县城最好的初中上学,中学六年是我与他最亲近的日子。他总是那么不苟言笑,骨子里那股执拗的性子,让他习惯了任劳任怨,习惯了多干活少说话。有一次,有代理商去学校推介一种电子辞典,要一百块钱,我看着新奇,特别想要,于是我满怀期待地告诉父亲,他没有多说,只是问了问多少钱。看着他的沉默,我以为应该没戏了,然而第二天中午,他就把钱塞给了我,简单地说了句好好上学,就继续炒菜去了,我拿着那一百块钱,心里乐开了花。直到后来我想起这件事,才明白那份源自父亲的疼爱,没有多余的语言,没有多余的表达,一切都在沉默中静水流深。
后来我在全县初一数学竞赛中获奖,父亲为了奖励我,晚饭后带着母亲和我去超市给我买了一只手表,表是我自己挑选的,是我最喜欢的蓝色,五六十元的价位,价格不贵,却十分好看,那只表我戴了三年多。买完表我们一家三口又逛了会超市,出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半了,父亲问我要不要吃点夜宵,我说我不饿,他又说真不饿?我说那就吃蛋炒饭吧。那是我人生中吃得最幸福的一顿蛋炒饭,炒饭色泽金黄,粒粒分明,咬在嘴里唇齿留香,尝在口中的每一口都是幸福的味道。即使现在的我只记得表带是蓝色的,即使那只表早已不知所踪,即使那份饭的香味早已飘散如烟,那个晚上的美好也永远不会在记忆中褪色。人就是这样,我们常常循着时间的痕迹,踩着时针、分针和秒针敲开岁月长河上的冰面,透过深邃的冰洞,忍着彻骨的寒冷,也依然要潜入封存的记忆,捡拾起沉睡在冰河里的美好。
中学六年,我们住过四个地方,搬了三次家,除了第二处是套房,其他都是很小的房子。大学毕业后,我在外地工作,他们又搬了两次家。直到四年前,我在县城给他们买了套大房子,并在两年前搬了进去,十五年颠沛流离的生活才总算安定下来。然而,很多美好的事物似乎都会伴随阴影。在我买下房子没多久,我跟父母说,我带你们去北京旅游吧,父亲说他手头的工作没忙完,而且还晕车,就不去了,让我带母亲去看看就好。我做了一星期的游玩攻略,也订好了车票,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即将成行的前两天,父亲的大拇指在工作中被机器割到了,血肉模糊的手指几乎快要掉下来,看起来格外地触目惊心。这种程度的骨科手术需要到市里的医院做,是亲戚开车将我父亲送到了市二院,我是下班之后才赶到的。当天夜里,我在手术室里一直守着他做完手术,所幸没有错过最佳的治疗期,拇指缝合得很顺利,即便如此,那份盘桓在心头的担忧直到半夜也未散去。那时候的我几乎没有休息日,一月休一天还需要向领导请假,无奈只在医院陪伴了他一天。现在回想起来,多年前的我没有将家庭与工作平衡好,心中有太多杂念,这些杂念曾经成为我长期的心里负担,阻碍了自己很久。
小时候,我常常和小伙伴们扔石子打水漂,比谁的石子弹得次数更多,漂得距离更远,石子漂得最远的那个人总是会获得欢呼声。后来我在书中学到,平静的水面,被一颗突如其来的石头溅起波纹,会形成一层接一层的涟漪,这叫“波纹效应”。波纹的影响有正有负,于是当石头变身病魔袭来时,便一个接着一个啃食你的身体。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感觉从来不好受,被惊动的水面也不会轻易被外力抚平。手指的伤痕还未愈合,父亲在体检中又发现了身体中的肿瘤,当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大脑是空白的,心头也莫名生出一种无力感,这种感觉源于一种对知识的无知,始于一种对未知的恐惧。
县里市里的医院束手无策,多方辗转后,我带着父亲去了上海。那是我第一次去上海,十二月的上海有些湿冷,清晨的冷风划过干涩的脸颊,有些不好受。我在前头走,父亲沉默地跟在后头,当我偶尔回头看看他,映入眼帘的是他逐渐迷茫的眼神,而转过头来继续领路的我,同样地不知所措。性格应是有继承的,或者说是有影响的,那时候我骨子里的执拗跟他很像,这也是这么多年来独自一人的主要缘故。这一点在对待生命时,会表现出很强的求生欲。我们都没有放弃,我在前面摸石头,他在后面跟着我过河,好在这个时代有足够的信息互通性,从网上预约挂号,到与专家碰面,整个流程很顺利,当天下午便顺利办理了住院手续。父亲的第一次手术治疗很顺利,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给了我们最好的期待与结果。
新冠疫情的来临,改变了很多事情,疫情开始的第一个月,我被迫守着冰冷的台面日日工作、一天未休,因为大环境,也因为我个人,父亲没能及时定期复查,直到九月份才做完介入治疗。出院那天是九月三十日,因为医疗异地结算系统故障,我把提前预订的车票退了,是一位姨哥不辞辛苦开车来回十余个小时将我们一家接送回家的,我对他有的不只是感谢,还有一份感恩的情结在。
岁月冲走了很多回忆,也留下了还未褪去的痕迹。那时候我已经再一次着手离开家乡了,我犹豫过,因为情感上的牵绊,也因为前路未明的迷茫,或许我应该留下来陪伴他最后几年,又或许出去也没那么重要,但是有一点很确定,我最终还是离开了。离开,是为了找到另一个自己;别离,是给彼此一份珍惜。工作中的磕磕绊绊,影响到了我的身心,也让一些抉择看起来不那么容易,当这些抉择都成为记忆后,便是另一番光景了。
三月初的春夜,多了些微凉的风,若是踩着月光散步,可以感觉到那拂过身体的春风已经没了彻骨的凛冽,而是多了些料峭的凉意。若是抬头望一望如钩的月亮,仿佛能看见月色中藏着的一抹淡青色的愁,月色很美,我却一点也不喜欢。我总觉得,这月色有一股盛夏夜缺失的朦胧,有一段时间无法抹平的春愁。后来我才明白,月色中藏着的那抹愁,是时间带来的蜕变。
那是我们第三次去上海,也是最后一次。手术前一天,我和父亲母亲绕着医院转了一圈。医院的环境幽静,很适合散步,那一晚夜色柔和,月光皎洁,我们三个人缓缓地踱步向前,一起聊聊天,一起散散步,偶尔抬头看一看月色,只觉得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日子。这一次的手术风险很大,我们都不确定父亲能不能熬过去,我和母亲能做的就是减轻父亲的心理压力,让他放松心态。十四年后,我们一家三口才又一次一起散步,一起品味家庭的幸福,可是时间带走的不仅是曾经的幸福感觉,还有岁月苍老的无奈,银发霜鬓的双亲走在身侧,像是时间定格一样被框进了记忆,每当我顺着记忆的痕迹寻找那些美好的过往,长长的思念里总是夹杂着一股心酸。
母亲跟我说,在我三岁时,一个同村的好心的爷爷救了父亲和我。那位爷爷是外乡人,去年底离开了人世,他是我们村唯一参加过朝鲜战争的老兵,战争结束后,他无家可归,因为他的姐姐嫁到了我们村,所以他便跟来了,那之后他也没有结婚,在我们村一住就是一辈子。数关系的话,他姐姐的男人是我爷爷辈的兄弟,所以我一般称呼他爷爷,虽然很少这样叫他。我对这位爷爷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小学,我在路上跑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拿着烟嘴和旱烟袋的他,他会习惯性地吓唬我一下,然后露出一嘴大黄牙,憨厚淳朴地笑起来。除此之外,我对他就没了别的印象。离开家乡多年,再一次得到他的消息,就是我父亲参加了他的葬礼。
那时正值疫情结束后“阳”的高峰期,因为父亲本身就有基础病,所以我跟我母亲说,尽量不要让他外出。当我得知这个消息时,我很生气,我说你为什么不顾自己的身体,不听劝阻又不做任何防护措施便独自一人去了。父亲没有说话,后来母亲告诉我上面那段故事后我才理解了一些。对于父亲的病情,虽然我和母亲很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有些事还是希望来得更晚一些、走得更慢一点。然而病魔的扩张、癌细胞的扩散,丝毫不会在意人为的干预,更不会在意这私下里的期许。四年来病痛的折磨,使得父亲的身体日渐消瘦,无论他吃得多好,饭量多大,胃口多好,身上的脂肪不见一点增长,而他的骨头仿佛时刻都会刺穿脆弱的皮囊,他的身形也一步步逼近瘦骨嶙峋的模样。每当我瞥见他满是伤痕的胸膛,都会忍不住控诉无情的病魔,那时候开始,躲在一边不忍直视又无法分担苦痛的我,才真正体会到无能为力的感觉,我知道,这一切会慢慢地成为我心头无法治愈的伤。
带他们出去旅行的心意直到今年五一才得以成行,那些千岛湖、黄山、三河古镇和海洋馆的照片里有我们一起走过的足迹,每一张有父亲的照片都已经定格,每一帧父亲走过的影像都成为再也不会流动的星河。我站在桥上拍照片,拍到的是父亲的欢颜,我在巷子里拍视频,拍到的是父亲老去的容颜。时光或许不会老,父亲却已然老去。
如果可以,几乎所有人都喜欢时光倒流,我也不例外。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十八岁那年,再看一看当我独自一人坐上列车驶向远方求学时,车窗外一路小跑跟到站台尽头的父亲;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十四岁时的那个下午,重温一遍他在一旁工作、我在一旁独自玩耍的时光;如果可以,我多想回到小时候,再体验一番他和母亲在田间劳作时,我在地头仰天大睡的日子。可终究,时光倒流成为了记忆的残留,在记忆的碎片中历久弥新,在记忆的痕迹中渐行渐远。
如果世间的一切自有天意,那么我是相信的。在我写完这篇文的第一稿后,文件便损坏了,无论我如何尝试,都无法打开它,我惊慌了一夜,直至第二天夜晚,我知道第一稿文字里所期待的陪伴再也没了机会。这一切就像是警示,就像是提醒你现在应该抓住什么,然而我过于迟钝了,等明白过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这种感觉很是绝望,尤其是周遭的一切变得安静,只余我一人时,那种“独怆然而涕下”的滋味很不好受。“往日之日不可追,今日之日须臾期。”我想无论我再如何回忆,都无法接通他的电话,再问一句是否安好的话。我知道,余下的岁月,我再也没办法见到他,我的心中永远会留下这一份缺憾,就像他离开时万般不舍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