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忆是当年·油糕

即将正式步入而立,却迎来最特别的一个年——爆竹萧索,烟花寥落,忐忑相聚,惴惴联欢。

这个年的无味可以归咎于疫情,可往年呢?年味渐淡,早已成了不争的事实。

今宵依旧难忘,只是不似当年。


串“腊八”

进了腊月,黄土高原上的婆姨们摘下银晃晃的顶针,收起纳鞋底的针线,穿上新缝制的围裙,绕着锅台纷纷忙了起来,开始准备那个持久的、盛大的年。

俗语说:“小孩儿小孩儿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别人馋不馋我不知道,儿时的我确实挺馋的。

腊月第一天,母亲照例会拿出两根一尺长的红线,自下而上,依次缀上五条五色布,一瓣蒜、一节一寸长的干草、一颗黑豆、一颗红枣,又一节干草,一颗黑豆、一颗红枣,依此类推直到红线穿完,串成红彤彤的两串缝在肩上,垂在背后,名曰串“腊八”,是古早年间留下的吉祥物。

从初一背到初八,“腊八”节当天摘下来吃掉枣子,是祈福辟邪之用。父亲说,自我三岁起有了点行动能力,两串“腊八”便再也不能苟全性命到腊八了。

反手去探,扭身去扯,用背蹭墙,总能有各种各样的办法将枣子一颗颗搓下来吃,到了腊八就只剩一堆干草黑豆了,让母亲哭笑不得。

而这,这只是馋嘴的第一步。

磨糜子

过了腊八没几天,毛驴的铜铃铛声悠悠然在各处响了起来,伴随着吱呀呀的铁木摩擦之声,碾子转了起来,石磨推了起来。

吃过晚饭,母亲打开后窑,从炕上抱起那袋前不久在电磨上磨去皮的糜子,在炕沿上解开口子。待奶奶将一个洗净的大红搪瓷盆接在底下,哗啦啦向盆里倒去,新鲜的糜子味扑面而来,让人想起收米时秋天的暖阳。

奶奶一边接着一边感叹,“单看这成色,今年这米做出来的油糕,肯定可软哩!”,我在边上瞧着,口水已不知咽了几回。等一盆满时,母亲双手一掐,收住米袋再次扎口放在摆满粮食麻袋的炕上。一脚探下炕来,接过奶奶手里的米盆端到住人窑里,倒进一口大瓮中再舀一盆水泡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窗外的碾子已被奶奶用笤帚扫了又扫,碾盘上露出了常年碾米那光滑的一层胞浆。夏日里这碾盘是我看书、写作业和吃晚饭的所在,也是秋天里奶奶晒干杏、晒枣子、晒白菜的所在,如今终于要履行其真正的使命——碾米。

母亲将泡好的糜子沥水后端出来,又从小窑门后抽出茶碗粗、齐人高的一根碾棍,从碾夹子前后的洞口穿过去露出个头,另一边在碾盘外露出一米宽的长度,形成了一个巧妙的杠杆。

家里养驴的人家,此时便要将碾棍拴在驴鞍子后头,用一个短围裙将驴蒙上眼睛,让它绕着碾子一圈一圈地走,人们听着铃铛的节奏来感知碾盘的转速。可驴子是多么宝贵的劳力,一般是不舍得用来拉碾子的,所以小时候最多的记忆,便是人工推碾子了。

每当母亲抬起碾棍,我总是会冲过去,要么在旁边挤出个位子一起推,要么在前头撅着屁股帮着拽,母亲每次烦不过,总是自己靠近碾盘,将最边缘的几寸碾棍留出来给我,小跑着推着玩。

奶奶在前头走,左手用升子不断将米一点点倒到碾盘上,右手持笤帚将碾出边的糜子扫进碾滚的范围。可别小瞧了这一活计,看似简单重复,我也曾上手试过,总是将米撒得到处都是。奶奶在一旁看着,笑着怪我:“欢人,你不要捣乱了,看你撒了多少!快跟你妈推碾子去。”我便乖乖回了原位。

一圈一圈碾下来,一粒粒糜子绽成金灿灿的黄色,一层层在碾盘上铺开,随之而来,更是软米面温热扑鼻的浓香,仿佛封存的夏日阳光瞬间释放。后来初中物理学到热量传导的两种方式,一种是辐射、一种是做功,我便常想起这被碾得温热的软米来。伴随着母亲和奶奶说着家长里短的闲话,我自认为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会儿推着,一会儿拽着,吱吱呀呀、吱吱呀呀,不知多少圈下来,家里使钝的菜刀被奶奶拿到手上,铲起那层厚厚的软米面,装在簸箕里。休息片刻,再开始碾下一波米。

吱吱呀呀、吱吱呀呀,一天的成果便是堆成小山一样的软米面。这夜,用高粱饭填报咕咕叫的肚子,我一般很快就会沉沉地睡去,就着母亲在灶台上和软米面的声音,吭吭作响。

炸年糕

第二天的清晨,一般是在一片云山雾罩的水汽和屁股底下传来的热浪里醒来。炕头的褥子、羊毛毡和草席已被卷了起来,丈余长的大炕只剩下我睡的一块小小的地方,床铺连同炕面上裸露的黄土,业已变得滚烫了。

父亲常在做年饭的这几日画完画,从远处完工回到家中。若是他在,一大早敲炭、烧火的便是他了。从母亲吭吭的和面声中睡去,在父亲吭吭的风箱声里醒来,仿佛睡觉这件事,从中间省去了似的。

我最爱这个时刻,像一个白色的迷藏。醒来后唤一声:“妈!你在哪里了?”

“欢人醒了?”声音在灶台方向飘来,但就是看不到人,“还能在哪里呢?给你做好吃的呢!”

“奶”,我又唤道,“你在哪里了?”

“哦~你妈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了!”奶奶一边乐一边说,母亲也跟着笑了起来,“快起来,屁股快烫起泡了!”

我得令爬了起来,还没穿戴整齐就凑到近前观看有什么美食。

只见灶台上那口大锅边缘用毛巾封着口,源源不断的蒸汽还是从中蓬勃地生出来。紧挨着一旁横着四尺长的案板,奶奶正将软米面捏成小圆坨坨,母亲在往里头填枣泥,收口一团,便成了一个不是很黄的黄馍馍,一排一排地码在高粱细杆做的水翁盖子上,待进锅蒸了以后才会有黄澄澄的成色。

那么当时在锅里蒸的,一定就是油糕了。果然,不一会儿蒸得有十分熟了,父亲推好风箱杆,站起来扒开毛巾,徐徐将锅盖揭起立在一边,长条枕头样的油糕跟在一大股子蒸汽后边现了形。父亲手蘸冷水,迅速捏住笼布两角,巧妙地提起油糕放在案板上,然后继续手蘸凉水拍打油糕表面,直到形成一层金黄油亮的表皮。

从此时起,我的眼睛便不太能离得开那几根长条枕头了。无论手边做着什么样的活计,总是时不时地瞟一眼它们,纵然是黄馍馍再次上屉了都不能使我转移。

午饭草草用完,母亲将锅再次刷干净。倒进半锅油,沿着锅边将几块化整为零的土豆滑下去,奶奶说这样可以防止炸糕时油溢出锅。父亲将凉下来的油糕切成筷头粗细的薄片,待锅热了也顺着锅边滑下去,平滑的切面随着滋滋啦啦的响声,立刻鼓了起来,像几叶扁舟在油海里飘荡,小小的心儿也跟着翻滚飘荡。

第一片炸油糕出锅的时候,在母亲“小心烫”的嘱咐里已被我吭哧着吃完,过年的第一份意义,可能就蕴含在这第一口外酥里嫩、香甜可口的炸糕里,那是春种、秋收、施肥、锄草、打谷、磨皮、推磨、蒸糕,走过四季的终极报偿。虽然也叫年糕,但其实跟“年年高”的彩头,关系已经不大了。

送年糕

第一片吃完,眼疾手快的母亲已经捞出十多片摆作一碗,“趁热,这是你大姨的。”

我抄起碗掀开门帘一路小跑,穿过羊肠小道,一出溜滑过冰封丈许的河面,上小坡进了大姨院子就开始喊,“大姨,给你送油糕来啦!”姨闻声掀开门帘,“欢人来了?快进来吃糖!”一罐糖便杵在了炕上,应声再拿出一个大碗,将我的油糕全数倒进去,将空碗递回。正要抓起一把糖递给我的时候,我已经将门帘掀开一角,撒丫子往回跑了。

留着大姨撵来硷畔上埋怨:“你看你这娃娃!不吃两颗糖就跑了,还要我给你送上来了!?”我一边跑一遍扭头回着,“大姨,糖我们家也有,留给你们慢慢吃!”也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客套话。

一溜烟儿跑到锅沿儿前,母亲已备好不烫也不冷的另一片年糕,在我吃完前,另一碗年糕也已备好,“这是你大奶奶的”。

我一抹嘴儿端起就走,到了院子里也不能喊了,大奶奶耳背,锣鼓不闻。走进窑洞连比划带喊,大奶奶也猜出了九分来意,也是用碗接下,颤颤巍巍抓起糖递上。这次便要乖乖收下了,大奶奶年过古稀腿脚不便,就怕追出来有所磕碰。

就这么四五趟下来,心里念着新鲜的油糕,腿上自然一直轻快,人都说小孩儿体力好,我想都是嘴馋换来的能量。可是胃也不见底,晚上两片油糕一大碗粉汤,还是被妥妥地安放。

二十三

陕北的腊月二十三不叫小年,只是单纯地送一送灶王爷,蒸一座面山嵌十几个枣,磕几个响头插三炷香,成了我们对神圣的饮食之地最起码的尊重。

过了二十三,人们见面的问候便不再是:“你吃了没?”

一个抱着柴往坡坡里上,问的是:“眼看就要月尽了,你家置办下甚了?”

“也没甚”,另一个挑着一担子水在沟底里一五一十地答:“就是儿从义合镇割了五十斤肉,婆姨弄了些酥鸡、丸子、烧肉、炖肉。哎呀,冰窖里头都冻满了,放不开了。”

说罢连自己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点都不是“没甚”的样子。

在我上学前,家里二十三还会杀一头羊。我总是见不得自己看着生出来、长起来的山羊嚎叫着被宰杀,这天也便不会帮忙,寻些借口到山上拾柴或是与小伙伴玩耍,到家也最多吃点羊血豆腐,就不再多食了。

也可能是自出生便喝羊奶长大,冥冥中有些亲近,也便不得而知了。


后来长大了,对肉类好像也失掉了大半的兴趣。在一众年茶饭里,唯是对这油糕的记忆反倒日渐深刻。可能别的都可以买到或者用其他味道代替,但关于油糕的这一系列乐趣,却成了绝无仅有的留存。每每想起儿时馋嘴的模样,《山丹丹开花红艳艳》里那句“热腾腾的油糕,哎嗨哎嗨哟,摆上桌,哎嗨哎嗨哟”,便不觉哼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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