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七有一把刀。
长一尺二寸,前宽后窄,齐头齐尾有九两重,掂在手上很舒服,很有安全感,这把刀是跟了他三十多年的吃饭家伙,是他的骄傲。
如你所见,这是一把砌墙抹灰的砖刀。对头,七七是个民工,在他们那里,能用这种刀的人 叫做匠人,比搬砖的小工那可牛逼多了。
三年前,阿海告诉包工头四哥说他的朋友七七要来工队讨生活,四哥正在墙头砌砖,用左手掂起一块砖,瞄了一眼,右手刀起 啪 的在砖上敲了一下,左手轻抛,砖头在手中优美地跳动了一下翻过面,再 啪 的一下,一个漂亮的6分头打了下来。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阿海: 好啊,让他来吧,多个朋友多条路,大家都是下苦力嘛。他是匠人还是小工啊?
阿海:匠人。
四哥:匠人就要开匠人的工资,不过
这可是要考核的。
七七来的那天,四哥有意把他安排在了前沿墙上,村里的房子前面都是一门两窗,门窗口那是要四棱上线,算是技术难度较大的活路了。四哥和七七各占一头往中间砌,一根线在墙上绷直了。
线上线下,刀头见话。
这是匠人之间的俗语,砖要砌的又快又平整,不能高于线或者低于线。嘴上说的再好,刀头出不了活都是白搭。
快下班时,四哥摆上最后一块砖,用刀啪的一下敲实了。拿上线坠儿垂下去,眯着一只眼看。这是在看墙面的平整度,面要和线坠儿上的那根线平行,墙就是直的。行话叫:校墙。看了自己这边,又拿到七七那边眯着眼看了一下。
他跳下脚手架,从兜里摸出烟盒,抽出一支烟给七七: 苏师傅辛苦,跟着我好好干吧,给你开匠人工资。拍拍他的肩,赶紧去吃饭吧。
对,只有匠人才会被尊称一声师傅,小工都是直接叫名字的。四哥这一声苏师傅奠定了七七在工友圈里的江湖地位。
时光荏苒,三年过去了。
三年里,七七跟着四哥转战渭河南岸大小村落,凭着过硬的技术,公道的价格,义气的为人处世,为他们这支渭河北边的工队赢得了好名声。河北匠人成了工队的一个诨号,十里八乡盖房子都以能请到他们工队为荣。每当有人在家门口端着大海碗一边哧溜哧溜吸着手擀面,一边用筷子指点着身后的房子: 瞧瞧,这可是人家河北匠人出的活儿。那话里话外分明透着的是自豪。
今天是六月二十九,大暑。
今年这鬼天气也是怪了,麦收后到现在一个多月没下过雨了。听说西安市的地表温度已经快到70度了,这里虽说是乡里人少车马稀,温度还是要到三十八九度。太阳就像一个大烤箱,无情的炙烤着这片黄土地。路边的野狗无精打采的窝在树荫里吐着舌头,毛白杨上的蝉欢快的吱吱鸣叫着,聒噪的人好不烦恼。
本来这么热的天施工队要停工的,但四哥真没法停工。这次的掌柜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男的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年轻时唱过几天秦腔,惯了一身坏毛病,身懒嘴馋爱打牌。这货本姓段,排行为二,村人皆呼其段二。后来叫谐音了,慢慢都叫他蛋二,懒蛋的意思。这家伙在村里是个传奇,只因他兜里的钱从不过夜。但凡有钱装着,必要出去浪,或打牌或去找小姐,总之要花光弄净才能罢休。光景过的那叫一个烂包,女人出去打工,他在家没钱花把锅都卖了,做饭拿一个铝盆子支了三块砖头……没钱吃饭了就四周八邻的去蹭饭,搞的一到饭点,只要看见他过来别人就关上门躲着他。倒不是舍不得那一口饭食,只是这货养了一身肥膘干个啥不能糊口啊?非要这样懒着赖皮?让自己女人在外打工受苦受累?都说这饭菜喂了狗也不能给蛋二。
话说这家是女人当着的,女人是个急脾气,瓜子脸倒立眉,颧骨微微凸起,一言不合就骂。这蛋二纵有百般不好,却有一样贴心: 脾气好。十里八乡大到花甲老者,小至黄口小儿都喊他蛋二,他一律笑呵呵的应着。对女人更是千依百顺,俯首帖耳乖的如猫儿似的。也是难为他一副鲁提辖一样的身板,却有这么一副好脾气。家里虽然穷些,倒也安安稳稳,日子就这么熬了下来……
岁月如梭 ,转眼儿子都到而立之年了,小女儿也已嫁为人妇,因家贫式微,儿子谈了几个对象,只要最后来家里一看就必然分手。儿子一怒之下远走杭州,说是永不进家门……
女人左思右想,咬咬牙一狠心: 盖房子,买不起城里的商品房,咱最低也得在院里修一座新房子吧?儿子大了,女儿也拖家带口的,再不能一家人挤在那两间不到二十平方的偏厦了,惹人笑话不说,这逢年过节一家人想聚一起连个住处都没有,必须盖房子,砸锅卖铁也要盖,这起了新房儿子再领了对象回来就不会嫌弃了。
女人找到四哥: 我看你们前年给我西邻盖的房子不错,我这寻摸着也想盖房子,你把这活儿接了吧?
四哥皱了皱眉: 干活儿没问题,不过咱丑话说在前头,钱到哪儿活儿干到哪儿,我这帮兄弟也要吃饭不是?关键你家蛋二那货……
女人: 这事你放心,家里我当家,这些规矩我懂,签合同,按工程进度付款。不放心了再找一中间人担保。
四哥: 好,就这么定了。
工队进驻,挖基础,打底圈梁,回填院子,一切都按程序不紧不慢进行着。砌墙,先是两道山墙紧靠隔壁两邻,接着砌房间的隔墙,最后是前后沿墙。
看着砖墙一天天增高变样儿,女人是打心眼里高兴啊。
不过真苦了这帮兄弟,上主体那几天刚刚入伏适逢高温。七七和阿海他们站在脚手架上,每人一顶草帽,脖子上勒条毛巾,上班一身汗,到下班时还是湿的,汗水混合着沙尘粉屑钻进草帽下的脖项里,流过胸口,划过肚皮和肚子上的汗珠汇合成一条条小水印,汩汩流经腰际,在内裤里蛋蛋下集合,最终慢慢被体温和外面的阳光蒸发,又重新出汗,如此反复,蛋蛋被浇磨的奇痒难耐,偶尔有风吹过,浑身通透,那叫一个清爽啊,四哥就想起了一首歌: 微风吹过的夏天。
支壳子,绑钢筋,要封顶了。
封顶线性浇筑,在当地俗称打线浇。这可是件大事儿,亲朋好友都要来庆贺的,那要和婚丧嫁娶一样的风光大办,谓之: 交粮。那天但凡来的亲朋,必带一盒三千响的红头鞭炮,一件啤酒,一条烟,这叫三色礼。
今天就是上梁封顶的日子
六月二十九
女人几天前就找阴阳师问过了,阴阳师装模作样掐指一算,又翻了一下手边的老黄历: 妥了,宜嫁娶 宜迁徙 宜上梁 宜出行,好日子啊,就二十九了。
早饭点一过,亲戚已经陆陆续续来了。工人还在房顶上忙碌,巨大的吊车伸长前臂,用一个大斗子把一罐罐混凝土从搅拌机吊到房顶。勇勇扶着斗子,把旁边的扳手用力一拉,斗子地下就从一边张开,混泥土倾泄而下,阿海拿铁锹先摊开,七七在后面搞平整了,房顶就一块块慢慢成型了。
大干两小时,一百零三个平方的面积终于完成了。几个匠人在用磨光机粗略收面儿,四哥从梯子上爬下来,拿脖子上的毛巾抹了抹汗,端起茶杯灌了一大口。下面已经噼里啪啦响起了鞭炮声。
忽然院子里的人都向偏厦门口涌去,聚成一圈,又嗖呼散开向旁边跑去。
四哥打房檐口下紧走两步过去一看,掌柜家的女儿在地上蜷躺着,双目禁闭,浑身沾满了泥土,腰腹处有几个明显的脚印。旁边站的姑爷,手里掂了一把菜刀来回挥舞着,大喊道: 你们都欺负我,以为我是外地的好惹吗?
旁边的亲戚朋友七嘴八舌: 瓜娃呢,有啥事好好商量,别拿个刀子,小心伤着人。
小伙儿,别拿那玩意儿摆假把式,敢动家伙?你走的了吗?
四哥懵了几秒,猛地想起掌柜女人给他说过的事儿: 这姑爷是陕北绥德人,大字不识一个,跟了一帮老乡来西安捞世界。做的是道上的生意,坑蒙拐骗偷都敢沾。前些年因重伤害折进去了,蹲了七年。出来后机缘巧合和女儿走到了一起,成就了这段孽缘。两人在一起两个月就闪婚,婚后一年生下一大胖小子,当时适逢姑爷手头宽松,和老乡又抱团在西安北郊买了房子。房子刚一交,钥匙拿到手还没捂热,姑爷又折进去了,抢劫加上二进宫,擂了四年。掌柜女人看不了女儿受苦,又给帮忙东奔西跑折腾着装修房子,家里没了经济来源,没奈何又给亲朋好友张嘴,八千一万的凑,总算是把房子装修好顺利住进去了。女人在家带孙子,在干点小零碎活儿贴补家用,女儿出去上班,小日子虽说紧紧巴巴,却也过的平安省心。
女儿一月去探一次监,每次去都是大包小用一大堆。安抚姑爷: 好好改造,争取早日回家重新做人,我和孩子很好,等你回来。
好容易等姑爷回来了,在家安生了半年。不知又从哪里听说他进去这些年老婆在外面不干不净和某人暧昧,这能忍?从此家里是鸡犬不宁啊,女人看看住不下去了,让把装修房子借的钱给人还上,她这就回老家,眼不见心不烦。结果这姑爷满嘴喷粪,和丈母娘大吵一架闹翻了。母女俩回老家一商量,别人家房子住着不硬气,还是自己在老家盖房吧。
女人怂恿女儿: 离婚吧,这狗日的是个白眼狼,喂不熟。
女儿: ……
过了几日,女儿想孩子想的心慌慌,,给母亲发了一短信就回去了。中间娘俩打电话说了几次,女儿说只要一提离婚他就炸了,扬言要杀了她们全家,女儿吓的跪地求饶才算了事。
算了吧,妈,咱们逃口活命要紧,别让他真伤了你,呜呜呜,我受点罪活该,这路是我自己选的,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听着电话了里哭泣女儿,女人只能长叹一声,随即又咬牙切齿地说: 我就想抱个炸弹把那房子和那狗日的一起炸了,我们辛辛苦苦弄好的房子,白让他安安稳稳的住了?
女儿: ……
今天这打线浇,女儿和姑爷是来了的。姑爷一大早还给四哥上了支烟,寒暄几句就去街上浪了。这一转眼的功夫咋闹成这样?四哥正纳闷呢,旁边就有人碎嘴议论,说是女儿回娘家打线浇,亲朋好友都是要上礼金的三五十不嫌少,一两百不怕多。女儿就和姑爷商量着是不是拿个三百块钱,既给爹妈长了面子,咱是不是也脸上有光啊。
结果姑爷一下就炸了: 妈那个逼的,,老子能来你们这破家一趟就很给面子了 ,三色礼提着,现在还要掏钱?你们特么的穷疯了吧?
女儿嫌他说话难听,回了几句,结果就被他揪住头发打了一顿。大家都在忙,等发现吵架赶过去,女儿已被打到在地上。姑爷以为人们要打他,直接去厨房掂了一把菜刀……
四哥听到这话,顺手从院墙跟的工具箱了摸出了灰刀,拨开人群向姑爷走去。七七和阿海也已经下了楼,各自掂着灰刀跟了上去,勇勇和李光头也提着铁锹围了上去。
四哥走到姑爷面前站定了,右手灰刀指着他的鼻头厉声骂到: 狗日的把刀放下!按理说我们不该管掌柜的家事,但你他妈也太嚣张了。你敢再动一下姑娘试试?看爷不打断你的狗腿
话还没说完,那姑爷早骂了一句: 去你妈的。舞动菜刀直扑了过来。
四哥稍一侧身,菜刀劈了个空,灰刀抡起轻轻一磕,啪正打在拿刀的手腕上,咔嚓,能听见骨裂的声音,和打断砖头的声音一点都不一样。同时进右脚使一别腿,胳膊上抬猛地一个肘击,正撞在姑爷的下巴上,那货仰头就向后面倒去。
七七一脚踢开菜刀,人群哗一下围起来了,打死他,打死这狗日的……
突然蛋二不知道从哪儿钻了出来,一边大喊:不敢打了,可不敢打了,一边扑挡着众人。
这时姑爷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一手低垂,一手揉了揉下巴,猛地一指四哥: 你他妈谁啊?敢管我的事儿,老子喊人弄死你。
四哥: 哈哈哈,碎子儿你听好了,方圆五十里问问,河北四爷就是我,爷就是个民工也比你义气。就你,还敢约场子?好,风里雨里,爷在这渭河边等你。在我面前玩刀你还嫩点儿。赶紧去包好右手,要不你这腕子就废了。碎怂,做人要讲良心,低调点,以后再敢打人家姑娘,我追到西安去废了你。滚……
嗷 嗷 嗷,人群沸腾了
蛋二扶起女儿往房间走去,姑爷狠狠地瞪了四哥一眼,左手护着右腕走出人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