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走进连队不见人影,四周出奇的寂静,那一排排寝室熟睡一般,全连几百号知青在我回家期间消失的无影无踪,站在门前我望着铁锁发呆。
这短短的一年时间里我仿佛经历了整个人生:闪电似的恋爱,结婚、怀孕、分娩。突然间有了个会睁着黑亮的眼睛凝视我的女孩,那粉嫩的小身子在我怀里拱着蹬着,那花骨朵似的小嘴咬住我,细软的头发蹭着我的脸,我的心都融化了。
紧接着是无奈的分离,我恍如梦中,最后看一眼熟睡的小丹丹,机械地下楼,乘上公交车,流着泪又坐上火车。在车上乳房胀痛得不能低头,那是爱的浆流在胸前震荡,刺激我去想丹丹。丹丹醒了,丹丹要妈妈,丹丹要吃奶,丹丹还不到二个月啊!远了远了,火车钻过一个隧道又一个隧道,一座山又一座山,不知道北京离内蒙到底有几十座大山?
下火车只见白雪皑皑,冰封万里,我木木地坐上畜牧排的牛车回六连,心被掏空一般。牛车在雪地里嘎吱扭动,老牛慢吞吞一步一个蹄印。大雪纷纷下,我一身白雪,呆如木鸡,眼泪冻结在腮边,灵魂还依偎在丹丹身边。
假如有连队的战友迎接我,七嘴八舌地问我长短,给我烧壶热水洗尘,给我端碗热汤暖身,或许会冲淡我们母女分离的悲哀,可迎接我的却是一把冰冷的铁锁。
我突然发现对门的寝室没上锁,赶紧上前去敲门,走出来的却是“老西施”。一个三十多岁的老姑娘,脸上满是雀斑,梳两根枯黄的的辫子,是从山西农场转来的老职工。我惊喜地扑上去,却被她老处女的冷漠滞住脚步。
“这是钥匙,连队都去挖渠会战。我病休。”说完她退回屋里关上门,一股暖气漏出来转瞬即逝。
“老西施”与我们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她们有几十元的月工资,我们是只有几元津贴费的知青。我只好独自开锁进屋,炕上空荡荡不见一席铺盖,墙纸脱落露出斑驳的黄泥虫眼,冷冰冰的地上是灰蒙蒙寸长的碱毛,灶灭壶冷,阴森森地似一间鬼屋。我急忙去开灯,却依然是一片阴暗死寂,没有电。
夕阳在暗去,我满屋找遍不见一根火柴一块煤,只有逼人的寒冷与孤独。我双手抚肩泪流满面,胸前的奶渍又硬又冷,这零下十几度的夜晚怎麽度过?心中的悲哀在膨胀,我紧缩一团,欲求无门。
忍住泪,厚着脸皮我只好再去对面敲门,乞讨来几块煤和劈材,熬过了这冰寒难忘的一夜。
二
山西人爱喝醋,老西施身上总有一股说不清是陈醋还是腌蒜的味道。她说一口山西俚语,不说普通话,不像我们知青南腔北调地挤在一起嘻嘻哈哈地闹。她不爱串班,却爱盘腿坐炕上织旧线旧袄。连里有个山西老光棍,据说因为找不到对象成了花痴。有天半夜闯进老西施的宿舍,不知是站在炕头瞄她还是摸她,老西施吓得惊叫,哭啼啼跑到连部说不清是瞄还是摸。
有人关心过她的婚姻,老职工中物色个好丈夫还是有的,可她发誓要嫁回城里,逃出这个穷窝窝,于是小西施变成老西施。也难怪,号称铁姑娘的女排长也悄悄在城里寻了个二婚男人,怕人家相不中,天天用牙膏搽脸,想褪掉脸上那层黑红的高粱色,回城当个娇滴滴的新嫁娘。
兵团生活虽然单调也光阴荏苒,眨眼间都到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年龄,但知青们只敢恋爱不敢结婚。也有胆大痴迷的,当我发现自己有了身孕时,依偎在丈夫身边,情爱之上又添了一层更浓厚的母爱。心事重重的丈夫劝我去流产,我当作耳边风。不久丈夫调到内地农场,抛下我独自一人在茫茫戈壁滩。
婆婆有病带不了孩子,我只好把才四个月大的丹丹接回连队,这才悟到为什麽别人只谈恋爱不结婚,我们母女面临的将是一段怎样艰难的旅程。
三
没有文化的大漠生活,丹丹是我读不尽的书,听不够的音乐,看不厌的鲜花。这小小的泥屋因有丹丹而生辉,白日充满咿呀笑声,夜里充满温馨。我俨然是她的守护神,我挖苹果泥给她吃,自己乐淘淘地嚼苹果皮。当她睡觉时我担水劈柴,搅煤和泥,忙得喘不过气也不觉得苦。可是上帝不相信我的爱,丹丹生病了。连队缺医少药经常连感冒药都没有,丹丹的病情不见好转,咳嗽一天天厉害直至哮喘,高烧不退,小胸脯吃力地起伏着,连哭的力气都没有。我六神无主,心如刀割。窗外风声哀号,漆黑一片,坐火车到师医院需要一笔钱,可我连火车票都买不起。丹丹的眼睛无力地合上,那细长的睫毛抖抖颤颤,口唇发绀,她缺氧要窒息。我发疯似地冲出门去,哭喊着敲响了会计的窗户。会计也是山西来的老职工,翻着白眼借给我三十元钱。我不顾一切地抱起丹丹冲往火车站。
丹丹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夜间的寒风吹拂着她的小脸,星光下她那翕动的鼻翼似乎平稳了一些。我惊喜又恐怖,这是回光返照吗?不,你不能去,妈妈不能失去你!我拼命地跑,身上已是大汗淋漓。坟地里闪闪的磷火吓得我胆战心惊,倏地窜过一只兔子又骇得我毛骨悚然。我多想有人接过我已不是抱在胸前,而是揪着被角拖在膝盖的丹丹。我实在走不动了,跪倒地上咻咻喘息,这一马平川的原野只有我们母女凄哀的剪影,这就是爱的洗礼吗?
四
我开始思念丈夫,天天翘首企盼来信。丈夫在竭尽全力办我的调动。终于,骑着摩托车的通讯员带来喜讯,商调函已寄往团部。
这时的丹丹已会走路,她好奇地摸着会奔驰的铁马,触到滚烫的汽缸哇地哭起来,举着烫红的小手往我跟前跑。我抱起她兴奋地直打转,吹着她的手说:“不疼,不疼,团圆万岁!”
可商调函寄到团部却如石沉大海,我抱着孩子风尘仆仆赶到团部,回答我的是一张冰冷的面孔。那个五十来岁的劳资科长扬着一张肥胖的脸说:“你的商调不符合手续!”
如兜头一盆冷水浸透全身。这可是丈夫申请了两年才批下来的,难道只是一张废纸,我们要永远分居两地?
我抱着丹丹回到连队,漫天的白毛大风刮了一身碱土,我觉得自己突然间衰弱下去,绝望疲惫几乎使我站立不稳。我拖着蹒跚的步子走进连队,却有回城的知青在往马车上整装行李。我痴痴地问他:“你的调动是几级手续?”
“调动的手续都是假的,给菩萨上供,上供!”他赶着马车扔给我这麽一句话,是真理是谬论至今弄不懂。
上供上供,一想到上供我就愁肠百结,就像做贼一样恐慌。这可是贿赂啊!在古代行贿和受贿同是犯罪,是要脸刺墨罚苦役的。我得厚着脸皮,躲开人们的眼睛,低声下气地去乞求那张冰冷的胖脸。
丈夫立即寄来大包小包的名贵礼物,他是如何弄来的我不想知道,愁的是如何将这些东西送到劳资科长的家里。
为了团聚我逼上梁山,不是悲怆、不是凛然、只是屈辱。
住在大通铺旅店里熬到天黑,我抱着孩子背着东西偷偷摸摸地出发了。团部的夜晚也是一片寂寥,树影摇曳,风声飒飒,走在坑坑洼洼满是车辙的泥道上,屈辱的泪水流淌在脸颊,我的灵魂在滴血,在畸变。
丹丹在神秘的夜幕下总是特别精神,她搂紧我的脖子又怕又好奇地聆听着风声,瞪视着黑夜。她感觉到我的泪湿,摸着我的脸说:“妈妈不哭,丹丹不怕。”小手却更紧地抱住我的脖子。
五
在连续的上供后,终于我的调动批下来。知青们来时光荣地戴着大红花,走时却要卑微地为自己赎身。我终于可以走了,可我已经没有钱买火车票,仅有的一点钱交了行李托运费,同行的知青大宝和建军说:“别怕,我们逃票。”
我抱着丹丹把脸埋在她的怀里,跟着大宝他们挤挤拥拥上了火车,心却要从嗓子里蹦出来。手心汗湿,心在紧缩,我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怎麽也放松不下来,仿佛脸上写着逃票,满车箱的人都在乜斜我,唾骂我 。丹丹却挺开心,忽而把鼻子贴在车窗上望景色,忽而又要下地玩耍。我真想打她一巴掌,都是因为你,害的妈妈不像人样,可瞧她纯情的烂漫终没下手,心说小冤家老实点别招人。
可还是糟了,那边过来一个乘警。我急忙抱起丹丹遮住脸,还是紧张的嗓子发干,浑身哆嗦,我怕自己要瘫软下去,心在哭泣:“大宝你们快来救我!”
乘警并没有查票,大宝倒过来了,他瞧我苍白的脸说:“别这麽紧张,大不了下车罚工,知青逃票的事老鼻子了。”
罚工,这可是拘留罚工似犯人,我泪湿眼眶。
“又过隧道了。”大宝说。眼前一片漆黑,重重叠叠已过了多少座山数不清,只觉得离丈夫越来越近,不知是喜是忧,悬着的心并没有安定下来,预感中注定不会一帆风顺。过了隧道就开始查票,我们都被揪出来,三个人的钱凑起来也不够补足一张票。我抱着丹丹,大宝扶着我,我们象罪犯一样被驱逐下去,交给当地派出所,押到不远处一个隧道工地罚工二十天。
在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山里,漫山遍野竟开满了鲜红的山丹丹花。丹丹扑在草地上捉蝶采花,瞧蚂蚁搬家。在这罚工期间我竟然不再感到紧张害怕,也不再痛苦。是这青翠的大山和烂漫盛开的鲜花慰藉了我的心吗?我只觉得从未有过的自由,我愿丹丹和所有知青的孩子们都永远拥有这烂漫盛开,火一样鲜烈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