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和身边很多朋友对布拉格都有一种执著的期待,这期待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大概是在那个我们管它叫青春的时候听过的〈布拉格广场〉,那时侯双J还是互相写情歌又唱情歌的时候,如今一个已为人父,一个觅得良人,回头已然仿若隔世。
所以,当我站在布拉格的广场的时候,真的有种时光倒流之感,儿时的梦终于成真,我迫不及待想在许愿池投下愿望,或者透过窗看广场白鸽。可是,我站在广场上,身旁是来来往往的人流和冬季未化的白雪,那里没有许愿池也不见白鸽,曲终人散,大梦初醒。
所以那里有什么呢,最著名得大概是人偶和城堡,可不是你在童话剧里看到的那种,既不美好也缺童趣。你盯着人偶看时间长了就觉得可怖,它们被牵着线,不说,不笑,不悲,不喜,布拉格的街头有很多人偶店和人偶匠人,可我从不敢在里面呆很就久,一个个形态各异的人偶摆在架上,坐在窗台,挂在墙壁,盯着我看,我总觉得他们像在找我索要自由。
城堡呢,是一代又一代帝国的堡垒,又是一个又一个军队的战场,它的存在搀杂着血泪,它的土地埋下了尸骨。它常常炫耀自己不可攻破,所以在这不可攻破的背后很多将士再也回不去故土。它才不是迪士尼里的城堡,我倒觉得它更符合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你在远处望着很美,但就算赔上性命也别想进去。
这是一座给流浪者和艺术家保留空地的城市,可它只是提供空地,同时附赠严寒和冷漠,我六点出门去照相,已经看到行为艺术者搬着大箱子开始化装,而往往等我晚上回旅店,他们依然站在哪,而这样的艺人太多,旅人不能每个都驻留,所以被欣赏的只是极少数。我遇到很好的吉他表演,表演者一共弹了八首曲子,我真的站着听完,身上已经接近冻僵,而他停下的理由是手指已经不能活动了。
这些大大小小的经历加在一起,我对布拉格的印象不能算好,大概是因为期待太高,所以走在它的街上总觉得有梦碎的声音。
前几天有朋友要去布拉格问我攻略,这迫使我在离开它一段时间后又要去回忆在那的日子,可我很惊讶得发现,我的记忆好像失了一块,那些严寒,肃穆,不是太尽兴的景点和要走的许多山路,都变成了脑海里很浅的一道痕。
而我记得什么呢,我记得冬日阳光照射过的教堂的彩绘窗,记得中午钟声敲响所有人驻足观看,记得我叫不出名字但让人吃到就停不下的面包,记得很冷的雨水里我在街上喝到的那杯滚烫的甜酒。
所以我说,那是个很美的城市,一定要去啊。可说完我心里又总生出些说了慌的愧疚感来,如同小时候偷吃糖果被大人发现。
是不是经常有这种时刻呢,明明在异地受了骗,回去却要大声赞扬当地的民风淳朴;明明待在很无聊的小镇,却会去强调那里的岁月静好;明明走在只看得到游客的城市,依旧向别人大力称赞它的繁华和美好;明明有那么多的伤心事荒唐事,却要说这些苦难就是经历。
其实我每次写游记,都小心翼翼,生怕让别人生出虚无的幻想来,我若诚实得和你说,有些城很乱,有些路很脏,有些地方寸草不生,有些路人冷眼旁观,这些都是事实。大多数的博物馆你只是走马观花,大多数的教堂不属于路过的游客,大多数的演出一年后你记不住梗概,这些也都是事实。我给你描述的那些美好不能算谎言,但至少不是完整的真相。
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受了骗、吃了亏、受了伤,难道不应该声色俱厉得挡在你面前奋力阻止你么?其实我们也遇到不少这样的人吧,那些我努力了但是没有得到的事情你就不应该再争取;那些我摔了一跤跌破头的道路你为什么要再走;那些我看黑咚咚就没再往前的远方你不需要冒险。他们固执得记住每一个细节讲给你听,执意用生活残酷的真相浇灭你的希望或者美梦。所以每当这种时候,我常常又庆幸自己的记忆很短很差,因此只能记住一个谎言。
这个谎里,有拥抱,有笑颜;有明媚的日光,有冬日的雪景;有天籁的音乐和歌喉,有旁人蹩脚得用你的语言和你搭讪;有独自一人吃的餐,有偶遇故人饮的酒;有我不记得天寒地冻却记得的千里冰川,有我忘却了烈日跋涉却看到的大漠孤烟。
如今我回头听布拉格广场,我知道,那没有许愿池也没有白鸽,可那儿有我曾经想要到达的梦。
而这世上很美好的一件事,就是梦醒了,留下一个值得诉说的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