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文/幸福
(一)
“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平川里有一朵牡丹,
看去是容易,摘去是难。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摘不到手里是枉然。
……”
——河州大令《上去个高山望平川》
这首著名的河州花儿,词曲原作者佚名,该是民间艺术集体创作的结晶。在一些河州花儿演唱中,有人把这首花儿归入了青海民歌,从学术眼界进行探究,这首花儿曲调叫河州大令,改编整理后的版本,曲调和歌词略有所改变,而整首花儿的曲调风格,仍保留了河州大令的唱腔。
民歌来源于生活。上去高山望平川的人,能有机会最早发现这幅美景的,并最早演唱这首花儿唱段的人,可能是一个放羊娃。牡丹,象征着心上的爱人,比拟在花儿中早已不陌生。花儿和少年,高山和平川,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组合样式呢?黄土高原与青藏高原,若干年前的一次剧烈碰撞,在相互作用下,形成了鲜烈对照的风景,好像中原文明和草原文明,完成的一次亲密对话。
听到她的时候,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临夏北塬,登高放歌的地点也可能在东乡东塬。心生“望苍茫大地,谁主沉浮”的豪迈之情,顿然充溢胸襟。而生长在平川里的牡丹,最多的是在河州城里。环绕黄河、洮河、大夏河、广通河,临夏分布的太子山、达力加山山麓,至今仍印记古代先民生活的行迹,逐水草而居的生活模式,使临夏所属的县市,似乎都均有这样的地质构造,县城横卧在沃野的平川,县城都有滨河路,青山廓外依偎守望。
依山傍水,山环水绕,来比喻河州,名副其实。
开门见山,山水相映,是临夏的写照。即使在苦旱的东乡、永靖西山。在当地流传的民谣,唱道“红山白土头,黄河向西流。”黄河流经永靖刘家峡,来了一次转身,形成了生态美好的湿地。自然的造化,可谓鬼斧神功。
东乡县城锁南坝,坝里并没有水。穿城而过的柏油路,车来人往,像一条横卧在坝上的河。
往往是一座山,山间有路;一条河,河上有桥,以此作为地界,划分出来的行政区域。在西部大地上,不乏这种地标性的景致,而且它们一定很有名。我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布局,走到这里,眼前一步,便跨进藏区,身后是农区,随处可见的是,并存着的多元文化元素,在这里汇聚,交相辉映。自古至今,矗立着鲜活而别样的风景,人文赋形于山水,人与自然相处,妙不可言。
嵯峨的山脉,浩渺的河水,就这样摆到了你的面前,似乎在向人暗示,自然的眼神流露亘古洪荒的奥秘,只是我还没有读懂。好在一次次倾注的阅读,在迷茫的时刻,叫人慢慢地开朗起来。对于自然的躬身醒悟,开始叫人将阅读的兴趣,逐渐对焦到自身的起源,关于生存与生态环境。沿着这条脉络的吸引,让混沌的觉悟,将探求的目光搜寻过往,就不难发现这样的形状:山与人的对望,我们站在了不远不近的地方。
最近几年,迷失在东乡大山里的流连,登高在我生命中的跋涉,内心一直有种说不清的感情。我想,这已经不是原来的那个东乡,时代的变迁和人的变化,发生的那些改变,有时连自己也不敢相信。
山门的高度,很像人的脊梁。在现代交通的发达,深山已失去了原有的难度,人也能一日千里。每次我坐在村村通客车上,通往东乡县城锁南的路,盘旋而上,我闭目沉思。走了无数次的路,去体验生命的顽强,再熟悉不过的景致,略显得枯燥。
但是,沿途遍植的柳树,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茂盛而茁壮。
然而在我欣喜的同时,不禁萌生出几丝忧虑。脑海浮现出的文字,对于东乡的描述,停在了山大沟深,干旱缺水的概念里。公路沿途,覆盖着的绿色植被,年年喷青吐绿,沿途沟牙道口上,种植的紫花苜蓿,一茬茬青黄交替转换,唐菖蒲粉红色的花束,一直铺展到了锁南坝,可以说是一路花香。树木,多是速生杨和柳树,几年就从苗条的身材长得葳蕤婆娑,在河州城司空见惯的树种——国槐树,到了东大坡上,生长在满目苍翠的松树间,环绕在人的身边,不再那么显眼。
回过头来看一眼,转弯的垭口处,闪现出的一方开阔天地,那是临夏盆地。俯瞰山脚下的城池,掩映在万顷碧波中。
心底升腾起的欣喜,随后在山路拐角处,忽然一晃而过,河州隐匿在了山的背后。前方的路上,是我向往的东乡,心里不由地想象着,思谋起将有如何的遇见。
但是山清水秀,并非就是富饶。而贫瘠的困扰,更多地是来自于对贫困的恐惧。安贫乐道,视金钱为粪土,那是古代文人的清高。出世入世的诱惑与世俗的纷扰,依然需要人们仰仗精神的力量,向来都是如此,摆脱贫困厮守的惆怅,没有回旋的余地,拥抱两世的吉庆,显得精神操守的可贵。
无论从历史文化的探寻,还是地域方面的考量,在贫富之间,城乡之间,还有一段路要走。
在这里,我说的是直觉。
在进入东乡的路上,沿途青山逶迤,柳暗花明。很容易给人一种最初的直觉,对于东乡继而产生一种错觉。将这条乘车线路,还可以延伸到山村,在那些不常去到的山村,东乡当地人习惯称它为“后东乡”。旱魃的地貌,大概覆盖12个乡,山大沟深,将近占全县一半以上的面积。植被的稀疏,是困扰当地人脱贫的主要难题。
(二)
几年前,有一次到东乡一个村,我走访了六七户人家。虽然是我一个人,而且没有随行的汽车,因为在陡峭的山沟,车辆也派不上用场,骑车反而成了累赘。
我走进这些农家,话题也是开门见山,说明自己和此行的目的——农村基础教育,留守儿童家庭和教育。但那些受访的村民,坚持把我当成了乡上下来的干部,给我说他们家里的困难,生活中各种各样的困难,包括医疗、残疾、低保等方面,他们最关心的只是这些。
这些与教育无关的问题,却与教育又有密切的联系。我耐心地听他们讲,认真地记下他们家的人口,有几分山地,每年洋芋收成多少。后来我意识到自己跑题了,我的任务好像是来扶贫的。
非常难得的是,只有一位老奶奶说的,总算切中了我要的命题。她告诉我说,他的儿子和儿媳妇,去年去了广州打工,在三元里开了一家清真牛肉面馆。临夏到外地打工的出门人,首选的谋生方式,大都是开饭馆,前提是先解决别人的温饱,而后解决自己的温饱。
这时候,我的眼前豁然一亮。站在四面环山中,这个焦渴枯旱的村落,我心里升起一个希望。
在老奶奶身边,站着一位十来岁的姑娘,正怯生生地打量我。我问老人:“奶奶,这是你孙女吧?”老人答道:“就是,她的阿大、阿娜去了广州。”说到这时,老奶奶看了看远处的山。
家里现在只有他们两个人,小姑娘上小学三年级。翻过了那道山梁,我走近了那所小学。校园用红砖盖的,是一栋结构工整的平房。山村方圆几里,学校是最漂亮的建筑。
慷慨的施舍,不是扶贫的目的。虽然他们知道我不能给予什么但还是希望,我能考虑着给他们生活上的资助。眼泪将要掉落下来。
难为情地转身走开。想起了张承志的散文《自我的搭救》,财富向财富的聚集,而非向贫困的转移,如“损不足,而补有余”,贫富的落差,让人感到无奈。
我转身赶紧离开,在心底里,怀揣着他们的期望。
(三)
那一次,是在临夏县漠泥沟乡何家村。
站在路边,没等我开口问,当地村民就指着身边的山沟,对我说,你看那个庄子,尕豆妹他们家,当年就住在那条沟里呢。
我心里一沉,随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山谷里空旷而寂寥,初冬的寒风徐徐掠过耳畔。只见沟壑的庄户,散落在纵横层叠的山脊间,浑然凝固成的一片瀚海,由谷底到山顶的梯田分布,荡漾一波一波的涟漪。
解放前,在穷人家长大的尕豆妹,嫁给了家底殷实的大户人家,到山下挑水的时候,遇到了放羊的麻五哥,好心的麻五哥,帮着尕豆妹担水上山,两个苦命的人一来二去,彼此心生托付一生的爱情,最终演绎出一段悲情的故事,在当地流传家喻户晓。根据这段故事创作了广播剧、花儿剧,还有长篇小说。
美学的观点认为,美,来源于悲剧。在古希腊,悲剧意为“山羊之歌”。有人说,理想主义者也是完美主义者,同时也是一个悲观主义者,正因为生活存在不完美,所以他们心怀慈悯,充满理想期冀,对生命无上的崇敬。精神高蹈于物质,内心获取的愉悦。
文学作品中的麻五哥,也叫马五哥。传说故事年深日久,已经很久远。每次路过漠泥沟,当地人会告诉我,麻五哥和尕豆妹的家住在那,对他们的悲剧命运,深感同情与怜惜。列夫·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小时候,在听广播剧《马五哥和尕豆妹》时,我脑海里构思了一幅画,两个人骑着白马,奔向了草原深处,像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那样,走进了一个美好的童话故事。
“大红的桌子擦一擦,细瓷的盅子里茶倒下。
三层的油香九层的饼,吃哩不吃尕妹的心。
马五阿哥的好心肠,白大布手巾里包冰糖。
冰糖放在枕头上,吃哩吗不吃你思想。
……”
——河州花儿《马五哥和尕豆妹》
至今还记得这个故事改编的民歌,在我小时的襁褓中,听母亲能整段地哼唱出来,直到我酣然入睡。母亲的记忆力,让我感到好奇。多年以后,当我从这个传说故事的深情回望中,才与它有了一次近距离地握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