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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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经有一个很喜欢的人,他是我的伴读,他叫颂年。

他会在我疲惫惊恐时,背我回去,给我弹琴,会帮我筹谋,助我一个贫弱的公主登临皇位。

可是权力争夺中,我没有选择他。

三年后,叛军攻城,我抱着一把琴等着他,等他来救驾,或者……杀了我。


太平七年,这一年,我第一次见到颂年。

我初入太学,见课堂中的宗室子弟都有伴读,便问父皇,为什么我没有?

周遭的人闻言都向我看过来。

父皇也没有立刻回答我。

旁边的张公公反倒是笑了笑,弯了腰,对着父皇说:“都怪老奴疏忽了,还依着寻常公主入学的惯例给长宁公主安排,真是罪该万死。”他又看向我,还是一样的笑,“殿下如果不介意的话,今日在场的除了宗室子弟外,都是些又聪明又有才学的才俊,殿下挑一个做伴读也是可以的。”

四周看向我的眼光又一瞬间都落了回去,缩成一团,低下了头,唯恐我看向他。

父皇子嗣单薄,唯一的儿子又不成器,整日耽于酒色。御史台天天上折子,或痛心疾首破口大骂,或主张怀柔委婉劝告,都没有用。父皇斥了又斥,不解恨,又上了脚踹,但到了最后还是舍不得,只是罚他禁个足,禁期一过,他还是不务正业的太子。

太子殿下的生活很是丰富,前脚封了京城最繁华的整条街来纵他刚得的马,把正要办急事的冯尚书堵在半路两个时辰,冯尚书焦心愤骂。太子后脚便掀了冯尚书的轿子,把冯尚书打了一顿。冯尚书气得趴在大殿上,老泪纵横,怒气冲冲地把原本的折子换成了太子纵人贪污振粮款项的诉状。皇上看了眼,他逼了吏部一个多月才磨出的那点赈灾银子,还没出京城就被太子贪了三成。

皇上两眼一翻,差点晕了过去。

这也不算什么,毕竟太子更荒唐的事也做过,可积年累月下来,大臣们已经不堪重负,从之前太子尚小需要教导,到现在一致认为,太子如果登基,这个国家就要完了!

一帮纯臣,跪在大殿上,对着他们的皇帝陛下,哭得比死了爹娘都伤心。

皇帝……皇帝也没有办法,他就这一个儿子。如果要从宗室里过继一个,他又不甘心皇位拱手相让。

有大聪明给皇帝陛下提了个主意,“陛下虽未有其他皇子,可还有一位聪慧的公主啊。”

前朝也有过女皇,且政绩卓越。

陛下皱眉,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这个想法也就此搁置。

但陛下想搁置,太子却不这么想。他还在不顾死活地不断作妖,于是每天都有大臣来找陛下哭,陛下烦不胜烦,临了了,只能说一句:“太子本性纯善,还需多加教诲。”

他时常记得他头疾犯了时,太子守在他床前给他侍奉汤药,眼里含着半扇的泪。他虽骄纵了些,到底还是孝顺的。

直到太后丧期,要给太后娘娘守灵,宫人们遍寻不到太子,最后发现太子殿下在烟柳巷舞姬的床上爬都爬不起来时,皇帝陛下终于深深地闭了眼,许久,十分疲倦地长叹一口气,“张德全。”

张公公立马弯腰,“奴才在。”

“传朕旨意,罚太子禁闭东宫,没有旨意不得外出一步。封晋城公主为长宁公主,入太学听讲。”

于是,长宁公主便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公主。


可朝中有多少人愿意跟随一位公主呢?

我站在太学中,看到这些躲避我的目光,心中已经了然。

父皇淡淡地点头,“那你便随意挑一个吧。”

我打量了一圈,选中了一个最看得顺眼的,指着他对父皇说:“儿臣想选他。”

父皇无所谓地点点头,“拉去净身,随后送去公主的观梧殿中。”

那人脸色一霎苍白,浑身脱力般跪倒在地上,勉勉强强是个谢恩的模样。

我皱起了眉头,“父皇,儿臣想要一个伴读,不想要一个奴才。儿臣的奴才已经够多了,不缺这一个,他们都可以拥有伴读,为何我只能有奴才呢?”

父皇在摆弄一个刚得的宝物,据那个道士说,堪破这个宝物就会得到天机,所以他这几日都日日摆弄着。自从太子彻底伤了他的心之后,他也有点力不从心了,对政事也没之前那么用心,反而研究起了玄学。

听到我这话,他也没上心,随口道:“那就不净身了。”

那人卸了一口气,俯首叩拜,差点因为这天外横祸瘫倒在地。

我向父皇行礼,“谢父皇。”

我与他缘分初始便是这样的情形,让人惊恐难安,让人无可奈何。可惜此后经年,也一如此日。

我一直记得那时候的情景,因为他有一双很漂亮干净的眼睛,也有一把子好声音,温柔地告诉我他的名字叫颂年。

颂年是个极其聪明的人,先生课上说的书,他只听一遍便能背下来,还能用通俗诙谐的方式与我讲解。

那年他十七岁,我十四,他日日提前半个时辰等在殿外,接过我的书匣,与我一同去读书,等到下学之后,将夫子留的课业都教我做完,温了课文,才离去。

后来想想,那真是一段纯粹的好时光啊。


颂年是个找不出错的伴读,聪明,也对我恭敬。

我们对于政事的见解也是不谋而合,常常对着朝庭政事高谈阔论,谈至日暮云归仍不尽兴。

只是时局变幻,总让人捉摸不透。

朝中很多人支持从宗室里挑一个德行好的王子过继过来,其中呼声最大的便是我三叔家的嫡子,前年还立了战功,得了王爷实封的宣王。

陛下依旧没说也没说不好,但又明里暗里地给了宣王很多封赏。

一个养在深宫的公主,和一个已经有兵力有手腕的宣王,这个选择大臣们做得不困难。

我问颂年:“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颂年说:“殿下勤奋学习,对于政事的见解也不输太学里的那些人,学东西还很快,是一个很好的殿下,只是他们都不知道……”

他没有说女子称帝如何如何,他只是平静地分析,说他们都不知道我。

颂年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在我入学半年后,父皇允许我参与政事,我开始正式地培植朝中人脉,其中多是寒门,他们无路可投,一辈子勤恳做事也等不到升迁之日,而如果为我做事,新朝更立,便是翻身之时。

而对于真正有才学,干实事的人,我向来是礼贤下士,不仅给予他们实权,也给了他们未来的保证。一时间,投奔我的人竟也不少,我渐渐地在朝堂上可以说上话。

又过了两年,朝中已成我和宣王对立之势,当然,我也明白,这是陛下默许的事。

这一年,朝中形势更是紧张,动辄便涉及党争,可我手下皆是能干廉正之人,办的几件事也颇得民心,威望还是压过了宣王一头。可到头来,父皇还是给了我当头一棒。

在我气势快要胜过宣王时,父皇亲自下旨,以微末罪名,杖杀了我手下的一名清正官员。这是父皇对我的敲打。

他被绑在殿外,一门之隔,我生生地从他开头痛苦的哭喊,听到微弱的喘息,最后寂寂无声。

宣王嘲笑地看着我。

这名官员只是一介寒门,背后没有任何根基,朝中无人愿意冒险为他说话。

我跪在父皇面前,自始至终都没有让他回转心意。

天子一怒,就是这样的雷霆,这样的让人绝望。

我回去的路上,腿都在抖,勉勉强强走了回去,颂年迎出来接住了我,我顺势倒在了他的怀里,像是溺水已久的人一样抓住了他的胳膊。

“我……我救不了他,我,我……”声音越说越加哽咽。

颂年稳稳地抱住了我,轻拍我的后背说:“殿下不要自责,不要害怕,我们进屋说,好吗?”

我双腿疲软,根本走不动。

颂年想了想,“那臣背殿下好吗?”

我被颂年背起来,头一次感觉到一个成年男子的力气,仿佛能在这令人窒息的权力漩涡中托举起我。

颂年背我回去坐好,递给我一杯热茶,我捧着那杯热茶,战栗中终于感受到一点温度。

这是我头一次感觉到权力带给我的绝望。

颂年看着我惊惧的脸,说:“我给殿下弹首曲子吧,殿下闭上眼,休息一下。”

颂年在琴案前坐下,拨动出一曲轻缓的曲子。

我躺在颂年的身边,将头放在他的腿上,他只是身体一僵,但没有出声制止,而我终于仿佛找到了能够安稳歇下来的地方,心缓缓落到实处。

我对颂年说:“要是有一天,我护不住你,护不住所有跟着我的人……”

颂年温柔地笑笑,“殿下不要害怕,殿下以真心待我,士为知己者死,我便是为殿下赴死又如何呢。”

“可我不想你死。”

他笑得更温柔了,“君不让臣死,那臣便不死。”


母后怀我时,常拿着一本道德经读,那时她已经不奢望君王恩宠,只愿安安稳稳地生下我。

她给我取了小名,善渊,却没等到多看我几眼就因血崩而撒手人寰。

父皇却是爱极了母后的模样,他痛恨我的到来带走了母后,自小便不曾多看我,反而更加溺爱我的长兄,他有意地忘记我,就像是有意地忘记母后的离世。

可惜他那样栽培我的长兄,最终得到的却是一摊烂泥。

他勉为其难地想到了我,却也不甘心把权力给我,只一边扶持宣王,一边冷眼看着我与宣王争。

毕竟,我和宣王,都不是他想要的。他想要的那个人,如今正吃着五石散,在歌女怀中烂醉如泥。可即便是这样,他也想背着千古骂名,等着我和宣王斗得两败俱伤,再把最好的留给他。

我怎么能让他如意呢?

正如母亲死前的那句,永不原谅。他薄情寡义,枉为人夫,枉为人父,合该让他愿望尽数落空。


自那以后,我常常忧虑缠身,半夜也总会惊醒,睡不了一个好觉。人到这个时候,如履薄冰,已经再不复当年少女心态了。

于是颂年后来总是挑一段时间过来,给我弹几首曲子,我也因此能好好睡个一二时辰。

方颂年不仅是一个好的伴读,也是一个好的幕僚,他的许多政见都为我提供很多助力。有一些我不方便出面的,颂年会帮我去做。

他是一把得力的刀,他也亲自将刀柄送到了我的手里,让我不要怜惜。

我还是疑惑他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我呢,我只不过是一个孱弱的公主。

他说,长兄无德,次女承袭,再合理不过。

我问:“只是这样?”

他笑了笑,他笑起来的时候那双好看的眼睛会柔软下来,像春水化冰,好看极了。

他的声音也很柔软,温柔又有力,“因为臣相信,殿下会是一个很好的皇帝。”

“怎样才算一个很好的皇帝呢?”

他说:“百姓安宁,政局清明安稳。”

“你相信我会做到?”

“殿下仁厚,会是明君。”

在他说出这二字之后,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果不其然,他那两个字实实在在是看错了我,随着党争程度的加深,难免会涉及到一些阴暗污糟之事,我和他做事风格大不相同,他怨我狠厉,我怪他不够果断。

我前脚将礼部侍郎全家送进大理寺,后脚他就来到我的殿中,对我皱眉瞪目。

“殿下此举不妥,礼部侍郎张全根基深厚,身后有张家扶持,现在不宜妄动。”

“我没动张家,我只是动了一个张全。张全已经在朝上指着我的鼻子骂,我焉能忍他。”

“殿下!”

我和他诸如此类的争论不厌其烦,他总是气冲冲地来,又气冲冲地走,为我善后。

对于他有时对我的冒犯,我不忍心责罚他,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有一天也会恃宠而骄。

我屋内的一个婢女趁人不注意,偷了我不常用的首饰,被人发现后被擒在我面前,说让我发落。

这有什么好发落的,按照规矩办事就好了。

于是这位婢女被拖了出去摁在长凳上,剥了下裳打板子。

宫里的规矩,无论男女,打板子的时候都得褪去了下裳。

颂年正好在我身侧,看了这一幕皱起了眉。

颂年一直是个懂进退,话不多的人,可他看到这一幕,却起身向我跪下,求我:“颂年斗胆请求殿下,可否让婢女穿上下裳,全其颜面。”

我很喜欢颂年,他做事让人放心,事情办得也很漂亮,我不明白他这么聪明的人为什么不懂这么浅显的道理,于是我对他很不解地摇了头。

“颂年,她做错了事,规矩不可废。”

“可是,规矩可责人身,却照顾不了人的尊严。殿下第一次见臣,免臣净身之罪,难道,不也是为了全臣尊严吗?”

我愣住了。

从来没有人跟我说过这样的话,没有人跟我说规矩之下还有尊严可量。

颂年向我长拜,“臣斗胆向殿下进言,请殿下全婢女之尊严。”

初见,我以为他是个胆怯的人。原来他并不是。

“可我为什么要全一个婢女的尊严呢?”

他僵住了,许久,他抬起头看向我,眼里有悲戚,似乎是想再挣扎一次的蚂蚱,“因为天地孕育万物,人生来平等。天子犯法尚且与民同罪……”

他在说平等,说天子,皇亲,与婢女并没有什么不同。

是我这段日子太惯着他了,让他竟生出这样的心思。

我不喜欢他这样说话,这些话,也足够要了他的命。

我让下人把他拖出去,在院子里杖了二十大板,但允许他穿了下裳。

他长得讨喜,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刑完,他已经全身冷汗,走不动一步,恰巧这时,父皇令宫门早了一个时辰上钥,据说是为了完成什么仪式,父皇一向如此,喜欢那些巫蛊之术,道士之言,不足为怪,只是颂年他出不去宫了。

我让下人们把颂年抬到了我的偏殿,给他请了太医,我想让他知道,这些都是我对他额外的恩典。他确然也向我低头谢恩,只是一双眼睛灰蒙蒙的,里面那些闪烁的光都消失了。

我仍是疑惑。

他是在怨我?

他怨我什么呢?是他说错了话,若遇见的是旁人,早就打杀了。

我赌气不再见他,可到了深夜,仍是辗转反侧。

担心他的伤势,最终我还是穿衣去偏殿看看他。

他似乎是烧了起来,难受到满脸潮红,嘴里还满是呓语。

我让人去请太医来,出于好奇,我俯耳在他身前,想要听清他说什么。

他在喊痛,好像真的是很痛,他缩成一团,只一味地念疼。可我明明叮嘱了行刑的人,只是做做样子,不会真的打坏他的。

他呢喃着:“父亲……”

父亲?方源?

方源一共有两个儿子,颂年之上还有一个大哥,如今也在朝中任职,父子同朝,平日里也不见得亲近哪一派,倒是少见的清流之家。

若非如此,我当初也不会选方家的二儿子作为我的伴读。

我叹了口气,放他回去是不可能的,等明日他父亲方源来上朝,让方源带他回家休息几天还是可以的。

他突然一个痉挛抓住了我的手,我一挣,他握得越发紧了。

我以为他是要醒了,结果他还在半梦半醒间挣扎,浑浑噩噩地吐露一些清晰的梦话。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时月已然是深冬,颂年来我身边也有三年了。窗外铺了一院子的雪,我看向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突然觉得有点冷。

一种难得的,孤独的冷。


第二日早朝后,还没等我去找方源,方源自己就带了一大箱子的礼到了我的观梧殿,扑通一声跪倒在我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小儿莽撞,累公主殿下忧思,臣特来替小儿请罪,望殿下息怒。”

这一家子倒是挺有意思的。

我问:“我何来的怒?”

方源僵住了身子,佝偻着,似乎因为恐惧,越发无力地低垂了头。

君就是君,臣就是臣,方源明显比颂年更懂这个道理。

我歇了逗弄他的心思,对他说:“颂年在偏殿里养着呢。”我本意是让他去偏殿接颂年,却见他抖得更厉害了,几个呼吸后,他又对我行了个大礼,仿佛壮士断腕般,颤抖着声音道:“既然殿下喜欢颂年,颂年留在宫里是颂年的荣幸,臣方源……谢恩。”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原来他以为,我要把颂年留下养在宫里。

而他的父亲,甚至没有挣扎一下,就放弃了他。

天家威严下,父子之情又怎样呢,可怜的颂年啊,竟然为一个不认识的婢女而受此疼痛。


我将这件事讲给颂年听,他脸上的表情淡淡的,似是并不意外。

相传方源对他的大儿子寄予厚望,却不曾对小儿子多上心,原来是真的。

从这一点来看,我和颂年是一样的,所以我又心软了。

我准了颂年七天的假,让他好好地回家休息,他向我谢了恩。

不管是为了什么,他总算是向我谢了恩,我满意地放他离去了。

颂年走了之后,我着手处理了科举舞弊案。

这场科举舞弊案牵连甚广,如果我能将这其中的人都定罪,就可以一举斩断宣王的羽翼,我在朝中便再也不会处处受人掣肘。

我看了眼手中的名单,里面最醒目的一个名字便是周目通。

他是颂年的老师,他于颂年而言更是人生道路的引路者,是比父亲分量更重的存在。

我的手指点在这三个字上,来来回回地摸索,想不到一个两全之法,所以只能先把颂年支走。

我要登上那个至尊的位置,我知道我会失去很多,我也已经失去很多了,但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颂年会怨我的,他会发现他所认为的仁厚的主君,其实是个不择手段的野心家,他会失望的。


这件科举舞弊案震惊朝野,大理寺以迅雷不及之速定了案,案件牵连八十六人,于刑场一一斩首,血水染红了地上的残雪,浸到了冰冷的土地中。

一时间朝野噤若寒蝉,他们再也不能轻视长宁公主。

我站在朝中,又收到了很多目光,这次不再是躲避与好奇,而是畏惧。

我站在父皇面前,发现他已然老了,没了之前的精神,唯一不变的可能是看向我时那股掩饰不住的厌恶。

他说:“你要的,朕给你,善待你弟弟。”

我冷笑。

他头一次问我:“你恨我吗,我负了你的母亲,为了巩固皇权,囚杀外戚,让她积忧气郁,早早地就去了。”

我说:“母亲死前曾说,永不原谅,我想知道父皇那时便应该已经明白了。”

他笑了,“你怨我,可你如今在做的事,与我有何差别呢?”

我心中一窒。

颂年,颂年……颂年也会怨我,颂年也会恨我……

我转身就往观梧殿赶去,一路疾走,最后跑了起来,身后的奴才们惊恐地跟着我,叫着我殿下,要让我停下,可我不敢停下,我再一次体会到恐惧扼制住了我的心脏。

观梧殿中没有颂年。

对啊,我打了他一顿,把他送回了方府,他不在。

跑了很久的腿酸软,我倒坐在椅子上,旁边的宫女惊惧地看着我,给我倒上一杯茶,我看着那杯热气腾腾的茶,许久没动,再一次感到了这个冬天的冷。


十一

那天下了很大的雪,观梧殿门外,颂年穿着一身单薄的衣就这样一身孑然地朝我跑来。

那双我最喜欢的眼睛,失了光芒,如坠冰雪。

落雪的院中,他遥遥地朝我跪下,对我深深地行了一个大礼,带着病中的苍白,对我说:“殿下,周老只是被人蒙蔽,并未参与科举舞弊,八十六人中难免会有错漏之人,为何不多审几天,就草率定案!”

我只是看着他。

他反应过来了,突然笑了,笑得难看,“原来殿下明白,殿下都明白,只是想要打击宣王的势力,便舍了这么多条人命,老师也是教过殿下的……”他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捂着胸口,颤抖着身子伏在地上,终于,抖着肩膀痛哭。

四下雪寂,他的哭声压抑而破碎,正如那夜他发烧,我伏在他床边听的那一句,他说他是不是做错了。

他不想承认,我也不愿意承认。


十二

方颂年告了假,他不再来我的观梧殿了。

我遣人往方府送了好些珍宝,都无一例外被退了回来。

连方源都在下朝后战战兢兢地跪在我面前,说如果我愿意,他可以把小儿子绑起来送给我。

我失笑,对方源说:“你不必害怕,我这是与颂年闹着玩呢。”

方源愣愣地看着我,我不再愿意和他说话,便拢着斗篷走开了。

今年冬天格外的冷,颂年依旧不在我的观梧殿,每每夜深惊梦,我都恍惚听到了那段熟悉的琴音,来不及披衣服,我连忙下床去寻,在房间里转来转去,又推开门来去寻,寻到双脚冷得发痛,也没找到他,也没寻到那段琴音。

只是梦一场。

有人跪在我的面前,喊我殿下,要我注意身体。

我抬头一看,原来我已经跑出了殿门,守殿的侍卫拦住了我。

我低头,脚很痛,没有穿鞋,也没有穿袜,赤足踩在冰冷的地上,已经红透了。

身前的侍卫将怀里的一方手帕拿出来,展开铺在我的脚前,“殿下若不嫌弃,请将就一下。”

手帕是白色的,很干净,绣了一角的兰花。

“拿你心爱之人绣的手帕为我垫脚,你就不怕她不开心?”

“这是臣自己买来用来擦汗的,这方今天刚洗没用过,还是干净的。”

“抬起头来。”

他缓缓抬起头来。他手里提着一盏灯,夜里灯光细微朦胧,可我还是看见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很干净柔软的眼睛。

“你笑一笑。”我说。

他便笑起来,如春水化冰。

那盏灯似乎壮大起来,照亮了整个夜晚。

“你叫什么?”

“臣叫董越,字尚矩。”

“把帕子收起来吧。”

他听令收起了帕子,收完了仍是用这双眼睛看着我,“殿下,外面冷,还是早点回去吧。”

我突然笑了,“本宫的脚冷,你背本宫回去吧。”

他怔了一下,但马上低头领命。

我伏在他的背上,他走得很慢很稳,我打他肩一下,“冷,快点走。”

他说是,迈开了步子。

那天晚上的梦里都是这双明亮的眼睛,意外的竟一夜安稳好梦。


十三

宣王大势已去,可临了了,陛下还是让他回了封地。

这样大的隐患,我的这位父皇,还真是一点都不疼我。

送走宣王之后,父皇下了旨,废黜太子,封我为皇太女。

我站在百官面前,接受百官的贺拜,心满意足。

颂年也终于来见了我。

他是来向我请辞的,他要去留州军。他曾对我说过,他有从武的心愿。

留州军是离京城最近的驻军,若是想见一面也并不难。

我答应了他,却也问他是否还愿意效忠我。

他苦笑,无奈地说:“殿下呀……”

我固执地又问他一次。

于是他跪在我面前,对我行了一个大礼,“臣愿为殿下鞠躬尽瘁,可臣……不能再陪伴殿下左右了。”

他说他仍愿意效忠我,可他再也不能陪我了。

我猛地起身走到他身边,他不起身,我只能看着他伏下去的脊背,克制又冰冷。

我缓缓蹲在他面前,抬起他的头,只想再看看这双眼。

他垂着眸子,眼里不算明亮,尽是疲惫。

可我仍不愿就此罢休,我露出了许久不曾有的倔劲,对他不管不顾地说:“我累了,你背我回去!”

他重又低下了头,声音沉沉,“殿下,臣是外臣,这于理不合。”

一个温柔的人冷硬起来,让人无可奈何。

直到这一刻,我才终于明白,我和颂年,再也不会回到从前了。



十四

我还是放颂年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越走越冷,直到走到观梧殿外,看到那双熟悉的眼睛。

现在是白天,我更清楚地看清了他的脸。

倒真是一张漂亮的脸,一双眼睛更是漂亮的如坠星海。

他向我行礼,问我:“殿下可安好?”

我:“不好。”

他惊讶地看一眼我,又飞速地低下了头,“那,那臣……”

起风了,本就冷的天更冷了。

“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是。”他毫不犹豫地说。

他背起了我,稳稳地把我送进了内殿,又转身拿了一块软帕,将我刚刚裙角粘到的污尘抹去,抹完本要把软帕还回去,却不料不小心带到旁边的花瓶,花瓶一下都不犹豫倒地就碎。

他一瞬变了脸色,立马跪在我面前。

我问:“依律何为?”

宫女立马说:“赔付花瓶,或……十个板子。”

我:“这花瓶是御赐的,你怕是赔不起。”

他的头更低了。

一室寂静。

我说:“有人跟我说,规矩责人身,也应顾人之尊严。你出去领十个板子,但可穿着下裳。从此以后,观梧殿内但凡有人受过,皆可全其衣冠。”

殿内的宫女太监纷纷下跪谢恩。


十五

颂年很争气,再加上我的帮助,他很快就在留州军中站稳了脚跟,听报信的人说,他瘦了也黑了,但眼里的光多了起来。

而这段时间,我若是回殿,董越都会背我回去,我也默许他经常陪在我身边。

这样体贴的侍卫可不多见,我问他要什么,他也不藏着,笑着说:“臣想要效忠殿下,谋个高官厚禄。”

董越,董尚矩,生得这样漂亮的一个人,又有一颗往上爬的心,我最喜欢不过了。

只是唯一缺憾的是,他不会弹琴。他跟我保证,一定好好学弹琴。可我听了几回他练琴的声音,魔音贯耳,实在是忍不了了,下令让他别练了。

冬去春来,一晃,离宣王回封地,已经过了三年多。我手中的势力也日渐稳固。

日子过得太过平稳,委实无趣,于是我下了一道旨。

让宣王回京述职。

宣王迟迟不接旨意,过了几天,他终于有了动静。

北地天降奇石,上书四个大字:妖女祸世。

宣王自封地起兵,直指京都,要为这天下身先士卒,斩了祸乱龙运与世道的妖女。

宣王善战,这一路上简直势如破竹,无人可挡,区区三个月,便打到了京都。

京城里人心惶惶。


十六

三年过去,董越已成了禁军首领,但还是会背着我回殿。

一路上桃花开得很好,我伸手去攀桃花,在他背上摇摇晃晃,他无奈地笑,“殿下轻点,小心掉下去。”

我伸手去扯他的脸,“别学他教训我。”

董越一愣,不再说话了。

他很懂事,从来不问那个他是谁。

我趴在他的背上,他的背很宽也很暖,让我很安心。

“尚矩,你舞剑给我看吧。”

“是,殿下。”

董越弹琴不行,舞剑倒是很像那么回事。

我看着看着便走了神,眼前模糊了起来。

其实三年过去了,我已经忘记颂年的模样细节了,只是在梦里见到过,我一看便知是他,问他为何不背我了,他说,君臣有别。我便醒了。

董越舞完了剑,端着一杯茶放在我面前,茶里还飘着一朵桃花。

他总是这样妥帖,妥帖地虚情假意。

“尚矩。”

“在,殿下。”

“在这宫里,我最信你了,你去帮我做一件事吧。”我笑着对他说。


十七

我写了一封信,给颂年。

宣王带兵入城,若要瓮中捉鳖,少不了留州军的帮助。

可我们已经三年不见了,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信,要他进宫护我。

颂年,我将我的身家性命都赌在你的身上了哦。

想着想着,我又在信尾加上一句,“在这京中,我唯有信你。”

董越来给我复命,说他已经集结好禁军,准备就绪。

“城门那些人已经安排好了吗?”

“回殿下,安排好了,保准让宣王的兵顺利进城又不起疑心。”

“既然戏台子搭好了,那就且陪我去看吧。”

宣王的兵进了城,丝毫不耽误,直奔皇宫。

皇宫彻底乱了起来,宫女太监四窜奔走尖叫,连天都不作美,乌云遍布,阴沉欲滴。

董越说:“殿下,还没有看见……留州军。”

我抬头看天,真是风云变幻的一局好棋。

“尚矩,皇城将覆,后悔跟了我吗?”

他斩钉截铁地说:“臣不悔,臣会誓死保护殿下。”

我一阵恍惚,其实这些年的时光呼啸而过,我本已经想要忘了的,可这句话一问出口,我便明白,我还是在意的。

在意他曾经说过的那一句后悔。

我拍了拍尚矩的手臂,“不必惊慌,带好你的兵,守着就是,他会来的。”

“可是,殿下……”

我笑笑,“他会来的。”

只是来了之后会做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十八

起风了。

我拢紧了我的衣衫,远处刀剑之声渐近,身边的人握紧了刀。可刀剑之声一直没能进来,被阻隔在一墙之外,一场激烈的厮杀在院外正酣,可院内落花徐徐,不受一点波及。

有人来报,陛下和废太子已经被叛军杀死了,留州军进宫勤王,已经跟叛军正式交了手。

我笑了起来,风吹起我的头发,短暂地迷了我的眼。

“去殿内把我的琴拿来。”

我拿到了我的琴,坐在了院中的桃花树下,桃花不知愁苦,仍开得烂漫。我拾起一朵花,端看把玩之后,放在尚矩的手里。

我笑着对尚矩说:“尚矩,你带人埋伏住了,如果颂年有异心,就杀了他。”

尚矩眼中一震,手指合拢虚拢紧了那朵花,随后郑重地对我保证一定完成任务。

我便抱着琴,安静地在树下等他。

——殿下不要怕,臣给殿下弹一首曲子,殿下好好睡一觉。

这句话仿佛是上辈子听到的。

院外刀剑之声渐消,大门打开,烟尘里,有一个人徐徐向我走来。

旧梦残影,在这一刻重新鲜活起来,都鲜活在他一人身上。

那双我念了又念的眼睛,没有一丝躲闪,笔直地看向我,硬生生地穿透了无数时光,让我心中一痛。

他走到我的面前,站定。

陛下与废太子已死,宣王已败,他如果现在杀了我,这座皇宫便是他的。这样大的权力诱惑,他会如何选择呢?

我看着他,他看着我,落花落到我的肩上,他便看向那朵花,眼里的光一闪而过,又沉寂下来。

我不禁地唤了一声,“颂年。”

他好像轻轻地无奈笑了一下,也或许并不是。

他缓缓跪了下来,俯首在我身前。

“臣,方颂年,救驾来迟,还望殿下恕罪。”

我身后藏着的禁军都松了一口气。

我站起来,把琴放到他面前。

他说:“殿下,臣常年习武,已经不会弹了。”

我睁眼一看,原来已经是落花满地,零落成泥。


十九

殿下会是一个好皇帝,颂年一直是这样想的。

初见时,殿下便救了他,全了他的尊严。他以为殿下是一个不同的殿下,但后来发现他错了。

她是君,他是臣,君臣有别啊。

她会是一个好皇帝,这点毋庸置疑,只是,他不能再装作若无其事地待在她身边了。

一别三年,他回京救驾。她还如从前那般,仁慈又残忍。

宫内动荡平复,他请旨离开,看见了她身边的那个男人。

一瞬间,他想笑,又笑不出来。

他知道这位殿下想要什么,可惜,权力倾轧,风雨涡旋中,他已经给不起了。

他转身离开了宫城,终此一生,没有再回过宫。留州军和皇宫那样近,可他们没有再见过一面。

后来,殿下登基,据说在院子里种了一棵树,开心了她就叫它颂年,不开心了就叫它榆木疙瘩。

他听了也只是笑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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