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掐摸着手指,直起身子,听着窗子外的动静。
五更后,是第一声鸡鸣。要听得这声后,他才肯幽幽地坐起身,将藏在床底的破棉鞋一拉,脚一伸,套进鞋子里去。用手撑着墙,慢慢地把自己支楞起来。
这人叫阿才,是村里人都知道的哑巴。
关于他的事,我在幼时只听我的祖母提起过。
阿才是广生老爷的奴才,已经服侍老爷些许年了。广生老爷原名叫邓广生,邓家祖辈都是地主,有着这大村子几乎所有的土地。村里的家户也几乎都是广生老爷的佃户,路上遇见了,都是远远地做着揖。
阿才这人本也没有名字,是广生老爷取与他的。这才字本是“升官发财”的“财”字,但阿才开不了口说不了话。邓广生想“这残疾招瘟一般的东西说不了话,开不了口。招来怕到时候把我财路也闭口了,但像他这样便宜又精壮的人倒又辞退不得。还不如去一半字,瞥着嘴,倒也算是有进路。”
于是邓广生把阿才拉到一边,用自己的手杖,在泥地上画了个“才”字,指着地说:
“你记住了,以后字就叫才,是有才的才。”
阿才瞅着那字,下意识地点点头。
邓广生每每看着阿才的时候,也不知道这哑巴听不听得见,非要看见他点点头的样子才能放下心来。
阿才是外地来的,乡里人固然不了解他的本根,也不晓得他的姓字;人也还是哑的,问也问不出来。乡里老郎中看了说“这人啊,十聋九哑,这能听见的哑巴,大抵多的是后天害了什么病才哑巴的。”
阿才虽然不能说话,但能张嘴啊啊地叫着,脑袋也还算灵光,他身材高大,力气也很大,待人却也十分和善,路上遇见了,也愿意帮乡里人的忙。相处多了,村里人也大多能明白他的啊啊叫的意思,若不是因为他的身份,加之是个哑巴有些残疾,村里的媒婆也不会时长感叹阿才的可惜。可他终究是广生老爷买回来的奴才,谈不得人的自由,更说不上半点的爱。于是人们也不去纠结他的姓氏和身世了,都跟着广生老爷一样,阿才阿才地喊他。
时间一天天的过去,但农家的日子过得是很慢,田地里的活一年就掐着指头算那个几个日子。阿才呆在村里的时间也有些年头了,人们也都渐渐忘了他是从外地来的这件事,偶尔有时打趣的问阿才是怎么哑,刚开始阿才也都“啊啊”地叫着,到后来他意识到村里人只是想听听他像老母鸡一般滑稽的叫声,再有人提了,他便闭上了口,只是微微的笑着。毕竟他只是嘴巴不好使,不是脑子不好使。
我祖母每每只是给我分讲阿才的故事,我正听到起劲处,她便丢下话匣,忙她的农活去了。她的脚很大,穿的鞋也大,泥巴路上一脚一个坑的,鞋底的纹路浅浅的,沾了许多的泥和草蒂,都隐隐约约地藏着自己的故事。
太阳黯淡了下去,天色在远处被染成了暗金色,带着几分老气。田埂下面慢慢地飘出几丝几缕的炊烟,混合着这夜幕前前的景色,气温也坠了下去,偶尔几声狗叫传来,催促着归家人的步伐——是到了歇息的时候。
饭毕,我便拉着祖母的手,要她继续给我讲阿才的故事。她执拗我不过,便拿了两个小凳,在面前摆上一个撮箕,随便抓起一个篓筐里的玉米,边剥边慢慢地讲着。
(二)
那是腊月的几天。
天闷闷的,仿佛冷不叮地要敲下几个雷来。
阿才从面前梯子上滑了下来,上面搭着放柴火的棚子,他晚上就睡在上面。
邓老爷宅子的格局与别处的宅子是完全不相同。
它基础的地占的很大,里面横跨着江一样的长廊,两头接着“大屋”和“小屋”。“小屋”这头便是像阿才这种卖身到广生老爷家佣人住的地,有着柴房,厨房类似的地方。“大屋”那头便是邓广生住的地方,设着许多的房间,但大多都是空着的。走过茅房的长廊,外面望过去就是“邓府”的亭院。正是刚到冬的时节,南方的土地是极少铺雪的,只是冷风吹人。“邓府”庭院里种了两棵树,一棵是梨树,另一棵也是梨树。叶子已完全掉光了,只剩些突兀的枝条,在风里咿呀咿呀地摇着。原本靠梨树外面还有个小的池塘,以前也是有鱼的,去年结过冰后,再多些时日便无人打理,于是水生的草便疯着长,鱼死了一堆又一堆,又发着臭。邓广生索性就让人把池塘埋了,在上面给自己新搭了棚子,下面就当成了粪坑。
阿才走过一排一排漆红的柱子,在低低的瓦片下,候在邓广生的屋子外。他掐着手指,慢慢地数着——再过几刻,老爷便要醒了。
腊东的风虽然冷,但还是吹的人昏昏欲睡。天色仍旧暗着,偶有透出些清晨的微光,早已听不到鸡鸣了。阿才耳朵很灵,他躺在柴火房的床上时,只要听得沙沙的声音了,就晓得有几只鼠在窃窃的叫着。便抄起棉布鞋子,蹑手蹑脚的靠过去。
掐着手指估摸着的时间早已经过了,里屋里仍是静静的,阿才心里觉得疑惑,在他的印象里邓广生从未晚起过。
细细的听见门后有闷闷的响声,阿才终于听出这是广生老爷要起床的鼾声。他一手搭在门把上,一直听到息声停了,于是才敲敲门。过了一会儿,直到门后传来响声,听见有人在呼他进去。阿才才推开了门。
进了里屋,他看见邓广生揉揉眼睛,从眼角揉下几坨眼屎,仿佛还流着泪。也不支起身子来,就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睛,开了口,对着天花板说:
“阿才啊,我就要死了。”
阿才听到这话,心里微微一动,便赶紧动起身子来,将衣架上的内衬衣绕在脖子上,一手拖着邓广生的背,另一只手便拽着广生老爷的手,将他从被子里慢慢拖出来。等邓广生坐定了,又开始给他一件一件地穿着上。冬天自是要多添些衣服,奈何邓广生本就有些臃肿,再套上几层厚厚的棉衣,就更显得有些滑稽可笑了。
阿才帮邓广生穿好了衣服,见他仍蜷在床上,不肯下地来,又重重地叹了口气,眼泪流在他油腻腻的脸上,伸手就要拿被子去擦:
“阿才,我怕是活不过了。”
邓广生从床头捡了一条手帕,擤了鼻涕。阿才看见了,正要伸手去接,邓广生却摆摆手,一把将手帕攥在了手里。
“不用。”
“阿才啊,你知我为何这样说么。”
阿才摇摇头。
昨天我去城里去买年货,晌午后,去景镇茶馆歇息。我正坐着听见门外闹闹的,扭头望去看见外面却发现地上倒着个男人。街边两边的人都是远远地看着,不敢围上去。
我定睛看了,发现那男人前站着个年轻的小娃,年龄大概在十五六岁的样子,穿着淡蓝的棉布衣,看起来像军服,肩上绑着红色的缎带,手拿着红色的本子,并且是领头的,后面跟着一群相似服饰的人。
“大家伙儿看好啦,这人啊,是法西斯,是万恶的资本家,是该死的小布尔乔亚。”
领头的小年轻对着两头的人喊着,地上的灰尘升起来,几十个人的声音全哑巴了。
“打呀你们。”
领头的小年轻看见两旁的人没动,就对着身后的人群喊着。后面的人冲将上来两人,对着地上的男人就是一顿踢打,闹闹地踢累了,便把男人扶起,拖在队尾。男人的两条腿已经被打瘸了,都蜷向内侧,像烤熟了的鸭子。
“乡亲们不怕,我们来这就是为了共和,为了你们不受压迫。”
我看着这场面,我便感到后怕。我怕,我怕啊,我靠着我老子留下的地方舒舒服服地过了一辈子,这地我不敢糟蹋不敢乱动,哪怕最难的时候我还仍把这地攥在自己手里。我人已经老了,最后的愿望就是平平安安地入土。那男人我认得,是城东商管的老家伙,一把年纪了被人打断了腿,他一声不吭,也不叫唤,其他人说他这是自知理亏,做贼心虚了。可我知道啊,我看见他咬着自己的舌头,嘴里渗出血来。他情愿自己把自己疼死!我昨晚上做梦梦见他们要来找我了,要把我从门口拖着到城里去了。我一定也是先被打断了半只手,又折了了半条腿。来人将我扛着,一路拖着长的血污。
邓广生不时抖着身上的肉,颤颤巍巍的,又在床上呆坐了好一会儿,长叹出一口气,对着阿才说:
“阿才,你今天就歇息罢。”
阿才只是怔怔地站着。
邓广生瞅了瞅他,以为阿才没见听他的话,便又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你今天歇息罢。”他故意将声音拉大了很多,“就当是替我歇会儿。”
阿才楞了神,才将反应过来,又极慢地点了点头,渡步到房间外后,轻轻地带上门。转头时看见邓广生的脸埋在胸口,却看不见他的表情。
阿才低着头慢慢地走着,走过了长廊,才发觉今天的院子极其空旷,偌大的宅子只剩下了两颗梨树和他,幻听着身后传来两三声广生老爷的咳嗽声。天已经亮了些许了,但还是蒙蒙的,太阳不知藏在哪朵云后,竟没有露出一丝微光的迹象。他按耐下不安的心情,祈祷着这极长的冬日能快快过去,他期盼夜晚的到来,殊不知等待他的是一个永无止尽的漫漫长夜。
阿才今天睡得很早。
可朦朦胧胧中,一声鸡鸣划破了睡梦的感官。
他惊醒起来,掐着手指,静静听外面的动静。
为何不到五更,鸡鸣便叫了起来?
耳朵里传来嘈杂的人声,脚步声,火烧断木头的爆裂声,鼠在乱乱的叫着,人群却越靠越近了……
“开门!”
“开门!我们是“红兵,是“纠察队”的。”
阿才“啊啊”的喊着,但声音太小了,混在人群里,哑到根本听不见。
他一把子坐起来,穿上棉鞋往邓广生的房间跑去。天色暗极了,月光透着隐隐约约的景物,门外的光火把人群的影子送进了院内,聚在两颗梨树旁。人影跟树影围成了一个圈,里面长着参差的树枝,沉重的像是一把断在生了锈锁里的钥匙,绝无打开的可能。
阿才拼了命敲着邓广生的门,可里面始终静悄悄地,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没有熟悉中鼾声。他情急了,用门外的椅子打破了窗户,用微微的光亮朝里面望去——黑暗的房子沉寂着里面空气,里面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大半,大床上也没有邓广生的身影,只有阿才的影子印在里面,一阵寒风吹过,他的影子在里面轻轻地打了寒颤。
大门外的人群已经破开了门冲到了院里,众人很快地发现了呆呆站在长廊里的阿才,一束手电打在他的脸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原来邓广生不是要阿才替他歇息,而是要替他去死。
“队长,这人是这儿的地主吗?”
拿着手电的人问向领头人的。
“老同志,你看看,他是不是你们这儿的地主。”领头的人又转头问向一个农民打扮模样的人。
阿才立即认出来了,这人是小山下的张家,早些年一直仇视着邓广生,又恨邓广生每次要抽成家里大部分的收入,没钱吃饭,更没钱看病,于是连他最小的儿子也因为没钱看病,在去年的冬天夭折了。
张家看了眼阿才,又看看空空的屋子,对领头的人说道:
“邓广生肯定是跑了!”
他便苦恼起来,他那天正好去城里讨事的时候也看到了商馆老板被打舍腿的一幕,马上就想到了邓广生。于是他私下跟着领头的队长,见了面就跟他诉苦,要他帮帮忙铲除“罪恶的法西斯。”
可现在到好,这邓地主早就跑了,只剩下了这一个哑巴,自己也怕是捞不到半点好处。
队长和跟着的人一起唰唰地看向他,他憋急了,指着阿才说:
“这人是邓广生的奴才,也就是资本的走狗,现在邓广生跑了,他就是新的邓广生。”
人群又齐齐的看向阿才。
阿才开始“啊啊”地叫着,用手比着手势,不断在空中画着叉。
但还没等队长弄懂他手舞足蹈的样子,从黑暗冲出去的闷棍,便重重地打在了阿才的脖子上。
他瞬间软了下去,嘴里夹着这泡沫的血,他“啊啊”声此刻听起像是呜呜的抽咽。像被人踢了的狗,全身抽搐地叫唤着——他已完全发不出声音来了,在冻的邦硬的泥地上,疼的用手扣出一两道划痕来。
张家手里攥着木棍大气地喘着,队长对倒在地上的阿才也没了兴致。叫人把邓广生的宅子抄了,又让人将不省人事的阿才绑在木头上,后面两个壮汉扛着,一把火点着了两颗梨树,一大群人摇摇晃晃地走了。
夜又沉寂下来,安抚着躁动的气,就着村民的鼾声,火光在慢慢地燃烧,明亮光在宅子里壮大,给人以无限的感恩与欢喜。
(三)
“后来呢?他死了吗。”
我只是看着祖母,她动了动嘴,想从零星的记忆中拼出几个词来。
她摇摇头,停下手里的事。
“死了,很久以后才死的。”
阿才原来以前是不哑的。
八岁那年,他在街上被人贩子用迷药拐了去。但药用得太多了,又是腊月的冬天,路上一直昏昏沉沉的发着烧,人贩子先是卖给了一户农家。农家嫌孩子年龄太大了,养不亲近,于是阿才又被卖去厂里做苦力。厂长看了这孩子可怜,又病怏怏的,要死不活的样子,只当他是吊着半口气。死马当活马医,请了个郎中,留了几包药,服了几道后,竟渐渐好起来。来年春天的时候已经完全能动了,只是损了脑子,说不了话,成了哑巴。
后来战争爆发了,人们都逃难去了。原来的老厂长也病死了,阿才身边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了。人群逃,他也跟着逃。可他早就记不起他的家在哪里了,看见别人在互嘘取暖的时候,他只能自己一个人抱着自己发抖。
再后来,他自己把自己卖了,变成了邓广生的奴才。
那天过后,阿才在城里的监狱被关了好些日子,人们再见他时,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他陀着背,脖子向一边永远地歪了下去,他已完全哑了,连啊啊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耳朵也被打聋了,一只眼皮肿着,将眼珠子盖的很深很深。他已没那么高大,倒像一只被人踢破的皮球,孤零零的,不利索地滚着。
他自己徒步走了十几里回到邓广生的宅子,可宅子早已经被烧成焦炭了,院里的两棵梨树还在,但也已黑得不成样子了。他歪着着脖子,用烧的焦黑的砖头糊着泥,在梨树下搭了个小小的窝,里面放着些拾来的茅草,铺了厚厚的一层。那天晚上他终于睡得安稳了,打着呼呼的鼾声,做着焦炭般的梦。
第一年春天来了,村里人说还看见过阿才。
第二年夏的时候,人们只是说零星的见过阿才了。
第三年冬天末尾的时候,一个人放牛的人发现阿才已经死了,不知道死了多久。尸体跟身下的茅草已经沾成一堆了。
后来村里几个胆子大的男人,在梨树旁挖了坑,才将阿才埋了进去。
第四年的时候,梨树旁已经长了新的嫩芽,在微风里慢悠悠地晃着。
男人们在埋他的时候发现,他头下枕着一副画,画是胶过的,保存得还很好。上面画着一头黢黑的水牛,水牛背上有位穿背心的少年,他脖子上带着银的项圈,拿着一把翠绿的笛子,正呜呜的吹着。水牛听见少年在他背上呜呜着,便转过头去,偌大的角偏向一侧,浑浊眸子盯着吹笛人看,牛嘴是闭着的,没有哞哞的附和。
终于她没在出声了。
我便知道有关于阿才的故事都说尽了。
年幼时的我未曾想到,也无从问起,祖母是如何得知关于阿才这般详细的故事。只是恍惚之中可怜起来有关于阿才的一切,只觉得那画里牛背少年与幼时的阿才相仿,若不是那多的变故,或许他也有着平淡的命运,不至于落到无家可归的地步。
恍然间她起身离开了,朝门外走去。
门外立着两棵大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
天色暗沉,将要起雨了。一棵槐树在风的簇拥中发出哀嚎,颤抖地撒下些许叶子,沙沙的声音响起,旁人听了便会觉得它聒噪。
另一棵撒得更多,但仍就是静悄悄的,作了动的死物,成了这腊东时节,这黑暗帷幕下的,最后的一个哑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