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的沈有常,心境已不同。眼中有亮光,一切了然于心。心中有明镜,自然知晓安心适时,顺应变化。知道世间的标准不在人为,不是唯一,绝对。
她找到一个平衡点,放弃与世界对峙。年龄增长,更多的是学会顺从,从而达到目的。有常已经在世界中形成一个独立的体系,供需平衡。不再莽撞,不去热烈追寻,学会自我克制。
她22岁那年,与祈宁交往。
具体已经记不清楚。她只记得他们因登山相识,在山顶,他为她披上外套。于是深陷缠绵无法自拔。
沈有常曾经想过要为祈宁生养孩子,全身心供养。即使看着他老去,她也将尽心服侍他。她那时候尚且单纯。记下每一句祈宁说的动听情话以及许下的承诺,期待他实现。
看见初入世,身着白衣的人走在路上,会有抹黑的心理作祟。魏祈宁当时不过要控制她的感情。他年长有常五岁,已是情场老手。
同时跟很多异性发生关系,欲求不满。从不充足的野心。他酗酒,重烟瘾,生活奢侈。家中条件富裕,足够容忍他一切的无理行为。不过一枚风流公子,被有常从主观上无限美化。她愿意为他掉转方向,与全世界对峙。
她以为他是好的,他是值得的。那就足够。
有常渐渐入侵他的生活。他倒放心地在她身边成为玩耍的野兽。他不否认有常是陪在他身边时间最长的一个,已经两年。
越长久,越习惯,便越真实。他不停地跟她说“我爱你,并且至死。”甚至成为日常问候。
两年,只有沈有常能够如此包容他。她身上的母性气质在他面前尽显。有常一直安静地守在他身旁,深邃且秀丽。魏祈宁需要这样的女子陪伴。
两年。有常已经耗费了太多耐性。她渐渐剥开魏祈宁的表层,看见其腐朽弱小的本质。她要的,他都不能给。而她持续消耗。
处于缺乏状态。第三年,她已经25岁,自然无法看见未来。她要给自己找到尽头。他不会给她任何实有。
那天她看向镜中自己的映现。眉毛浓密,头发随意披散。鼻梁仍旧高挺,眼睛比起幼时已经大了很多。但她看到,她眼中的苍老痕迹。外在的所有,都可以通过打扮来改变,唯独眼睛,它透露出来的信息会暴露一切真实。
魏祈宁已30岁,却依然顽童脾性。她已经能轻易看透他,他的弱点,他的虚伪。但她从来不捅破,她只是在幕后看他。看他如何深陷囚笼不可自拔,如何遮遮掩掩欲盖弥彰,如何困于多边关系拖垮自己。
魏祈宁只觉得沈有常难以掌控,她已经不是那个单纯的少女。是他给予她蜕变。
魏祈宁是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似乎已经离不开沈有常的?
可能是30岁生日,意识到自己已经成熟,可能是无力去玩闹,想要回家,可能是有常能给他舒适安逸,可能是一种习惯,无法更改……
沈有常已经一步步入侵他的生活。那时她尚不知他对她的依赖,已经决意离开。
她将在冬季来临前,去往南方。寻找王祎得。她的舅父。仅存的血亲。
他们一家在南方小镇买下庄园,希望她能去闲住相聚。眼下她只有这个选择。
那天她走出自己租住的房子,去往魏祈宁的家。长久以来她从不要求他供养。
早晨,祈宁似乎才刚刚入眠。空气中有辛辣酒气。他躺在床上睡着,像婴儿一般毫无防备,毫无恶意。无疑,他总是英俊的。
沈有常来,是要确定是否离开。她等他一个月,一个月后的冬至,若他仍未改变些什么,她将主动斩断这关系。
她抱有一种自私的目的,她要从祈宁这带有些什么,作为纪念。去埋葬。她将用一个月的世间尽力待他,保持稳定关系。搜寻一些碎片,填补她在这段关系中的虚耗,修补她日渐空涸的内心。
她为祈宁脱去鞋子,衣物,为他盖上棉被。她发觉祈宁在低烧,意识模糊。
有常煮好醒酒汤,为他备好药放在床头。之后打理家务,清洁居室。她愈发觉得祈宁于她来说,是一种负担。
爱到最后,精疲力竭,意识不再清醒。已不明白自己究竟是要爱,还是要赢。
中午两点,她喂他服下药。把饭菜重新热一遍待他来吃。
“今天怎么有时间过来?”他问。
她看着他吃饭。仿佛一个幼童,天真纯净,毫无防备。他看她时眼中澄澈,依旧是那个少年。
“很久不见。是有难处吗?”她这样说。
“没有。今天下午还要见朋友,是否跟我一起?”
“能推掉吗?你还在低烧……要喝酒的话就推一些吧。多穿衣。”
沈有常已经明了无法改变什么。但她愿意与他有一场末日幻觉。
一个月内,她与魏祈宁外出,参加聚会。始终安静地守在一旁。那天她对他提出要求,想要与他有一场两个人的旅行。近处即可。
魏祈宁满足于沈有常的顺从。他愿意宠溺她。
他驱车带有常去往一个水库。
想来当时爱,不过是因为他懂得照拂,貌似强大。我们组成的系统,供需是否平衡?是否有足够的动力推进?是否能长久?答案自明。
风很大,头发被吹乱。她长而直的黑发此刻犹如一株肆意生长的植物。
他带她去到一家饭店。红油漆字的木牌匾。少数名族的楼房。
她记得的是一把金属刀具。长约一米。很厚重,有年代的底蕴。祈宁一眼相中,非买不可。
她甚至无法抬动它。离车还有一公里。于是她阻止。他们争吵。
魏祈宁开始砸所能及的东西。他觉得一向乖巧的沈有常今天忤逆他的意思,让他丢了面子。
于是两人怨气满载,驱车返回。
她才刚感觉他长大了一些。回应的又是加倍的失望。
他的本质与外表不同。但她已无力与他争吵。还有几天,她将要离开。
今年她已25岁。她为他耗费了三年。她知道他对她有怜悯。他于心不忍,于是这段关系只能由自己结束。
她问他,祈宁,你有无爱过我?我要听实话。
他答,当然。目光移向另一侧。
这个反应令她心寒。
他当然爱她,他只是怕她再问。他不敢承诺结局。那时他已经想过求婚,只是对她心中有愧。于是一拖再拖。他始终无法为她放下身段。他想等她完全依赖,再居高临下占有她。
离冬至还有五天。她买好前去南方的机票。那是他们相处的最后一天。
他带她去一个酒吧。场中他愿意与所有年轻热烈的女子搭话。一旁长衣长裤,沉默寡言的有常显得突兀。
她独自去往角落的座位,而他扎身人群。
她遇见许沉风。他穿灯芯绒裤子,套白色棉布外套,看得出做工精细。
他坐在她身边很久。
“全部人,只有你喝牛奶。”他看向她笑,眼角已经有细纹。
她点燃一根烟,问他是否也要一起抽。
他接过。他说,你并不属于这里。
她说,的确。我只是陪人来。
她第一次遇见许沉风,交谈甚少。但有与生俱来的熟悉感。仿佛他们早已相识,好似前世有深刻连接。
他何尝不是。他在人群中第一眼便识别出她,没有任何犹豫地去亲近。想来她算是他一生中寥寥无几的被搭话的一个,生硬而艰涩。
他的口音不属于北方,有南方人的温和亲切,让人舒适。他已35岁。
相见欢,有常已露唇齿。
魏祈宁喝醉,他又开始闹事。他来到他们身边,对沉风破口大骂。言语粗鄙,令人生厌。
他拉扯有常到自己身后。沉风一再退让,他甚至还要动手。
那一刻,沈有常没有任何犹豫。拿起一个玻璃酒瓶朝魏祈宁砸去。破碎,血液,惨叫……她大脑空白。
许沉风拉住她的手臂,朝外面跑去。像是没有尽头。他拉住她,互相传递热量。直到精疲力竭。
他的手掌宽大温暖,给予她安全感。她嗅到他身上的青草香气。她相信他一直都是这样的人,她一直渴求的人。
他们在一家咖啡店门口一直交谈到次日早晨。
她说,我将要离开,去往南镇。
他说,那是否意味着我们又将分别。
他抚摸她手掌。感受到她体内隐忍的流动,她强大的力量及自我克制。
他看到她左手手臂上的疤痕。触目惊心,隐藏着无边黑暗。
是烟头烫成的,是魏祈宁给予的。她23岁那年,与他交往已深。他喝醉时会失去理智,抽一整包烟,强迫她用手臂熄灭。
她是以如何深的包容与忍受熬过三年的,没有答案。
沉风看到这些。他说,别怕,有常,今后不会了。有常,到我身边来。公司在真兆有分部,与南镇不过相隔两百多公里。
她自然明白,如果他去到真兆重新开始有多困难。她努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辨认出真正的人,她已经没有时间精力去虚耗。她明白他的好,自然不愿意毁掉这些。
她相信会与他再见。她是他灵魂的尾巴上掉落的一小截。他们再没有下一次相约。
她离开。
到达南镇,寻到王祎得。已是次日深夜。
他已经长出白发,但身体硬朗。他身边一双儿女已经读大学。妻子依然优雅。一家人来迎接,显得出庄重和诚意。他们一直是亲密的人,血脉联系。
她在他家住下。整理物品,翻阅手机。
有祈宁的短信。“今晚回家做好饭,我会回来。有事与你谈。”
他仍然将自己视为主要。随意发布命令,她并不理睬。他以为她会一直追随。他不知道她已经离开。
沈有常躺在居室的床上,平静看着天花板。
她删除了他们之间所有的短信,照片,将他的号码拉入黑名单。
她找了一份编辑的工作,偶尔也自己写文章。生活平淡如水。这样过去两年。期间她收到过各种各样的追求。奇形怪状的男子,耀武扬威,表里不一。她一眼看透,早已失掉兴趣。
刚到这儿半年时,接到一个陌生来电,不停拨打。她尝试接起它。
电话那头声音沉闷,还有些沙哑,依旧熟悉。
“有常,你去了哪里?为何还不回家……我一直等待着你。”
“……是祈宁吗?”
“有常,你是否已经忘记我。你从未离开那么久过,我真的不舍。请求你,回来好吗?”
“祈宁。我们明知回不去的。”
“有常,回来。回到我身边。我们结婚。”
她头一次,感受到他的恳求。他的真实,他对她的不舍。但她似乎已经记不清他的脸。
“祈宁。你要学会独自生活。或者你应该去寻找一个顺从你的女孩,好好照拂。应该停止了,这一切。”
电话那头,她听见有压抑的呼吸起伏,她听见他的哭声。她知道他的真实情感。但这一切终究是她不原谅。
两年来她依旧独身。那天她去往真兆,跟一个作者相见。
幢幢高楼。她想起沉风。一切似乎都被时间冲淡。都是朝露。
次日回家。她到一家店铺吃红豆粥。准备驱车离开。她路过一幢高楼。
二十米后,有人追上来。
“有常……请停下。”是他亲和的声音。
她转过头,这是一场末日相遇。
没有太多话,彼此竟无语凝噎。终于还是他先开口。
“有常,我一直无法忘记你。怪我自己愚笨,竟然没能留下任何你的联系方式。我们的生活都太广阔,我寻找不到任何你的踪迹。好在,好在我们还是相见。”
“……”沈有常内心触动,无法开口。她低下头,不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抱歉,有常。我的话还是太多了。很久没能见你,但我仍然是如此愉悦。有常,我渴望与你有一个结局。”
她在那个冬天,在真兆的高楼前,收到她等待两年的表白。同样是很久以前的冬天,在灯红酒绿的繁华巷道,她用酒瓶斩断所有不舍,被他握住手逃离现场。
这一次,她确信了。就是他了,这一切,纠缠错杂,互知冷暖的,也仅是他了。
“好。沉风。你说的这些,我又何尝不是。”她还是笑着和他说,尽管已经满脸泪痕。
他为她戴上戒指。那个从他到这儿就一直放在兜里的,要给她的戒指。
“有常。不要再次离开我。我已经锁住你,你逃不开。我一直深爱你。”
婚期定在夏天。一切如此迅疾,再不是盛大的幻觉。都化为实有。
他为她等待两年,了结总部一切,只身前往真兆重新开始。他甚至不确定是否还能再见,但他觉得值得。所以他在做。
她一直独身,无非是因为对他心存感情。她觉得他是懂她的最好的男人,所以早已在心中为他空出重要的位置。
他为她放下身段,因他觉得她如珍宝一般可贵。这其中包含的坚韧与爱可想而知。
他说,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就有流泪的冲动。觉得好像已经认识很久,是我前世的妻子,这一世也是。
我们的执念如此之深,所以总会相见。
“淡如水,相见欢,告别之后,还有余味。”
婚后生活。恬淡安稳。她为他做饭洗衣,他百忙中也会抽空与她一起逛街。他们在真兆买了一套三层的洋房,院落里都是两人种的花花草草。
偶尔沉风在家忙工作,守在电脑前打电话。有常便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抬头便会看到沉风面朝自己柔笑。
他们很少吵架,即使有意见分歧出现争执,许沉风也总是先道歉的那一个。
他们都是不同的人,都是珍宝一般的人。在自己原本的世界里反复摸索泅渡,明了世间唯有情分相持,明了彼此有多珍贵。
真正的爱,是与一切盛大无关的事情,但它坚韧,也长久。它是我们生来携带的基因,是见到你就有的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