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奶奶去了,就躺在东子的怀里,安详、平静,睡着一般。
东子一动不动地抱着奶奶,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奶奶,看着奶奶那瘦弱的脸,那静谧温情的眼,那张有故事的嘴。
就在昨天,东子还眉飞色舞地问奶奶:“您婆婆对您那么不好,我爷爷都走了,您还对她那么好?!”以往,东子这句话一准能打开奶奶的话匣子,东子一句,奶奶十句,呱啦大半天话。东子总是那么好奇,好奇得有点大惊小怪,奶奶有精神头,不厌其烦地给东子讲,东子就不时恍然大悟,豁然开朗似的。
奶奶的故事不知讲过多少遍了,许多人都听过奶奶的故事,东子的父亲,后来东子母亲,东子,再后来,东子的妻子、女儿,都在不同时段,很认真地听过奶奶的故事。但后来,奶奶一开讲,父亲已经无动于衷,母亲就夸张地作仰天长叹状,妻子向东子抿嘴而笑。东子拿上高中的女儿开玩笑:“你听我话不?你不听,我就让奶奶给你讲故事。”女儿就求饶,邹眉头答道:“千万别,我都会背了!我听你话,我不听奶奶讲故事!”唯有东子,是奶奶最忠实的听众。
但是,就在昨天,东子向奶奶抛出这个话引子,全家人都停下手中的话,围拢过来,他们多么希望奶奶再给他们讲一讲故事啊。可是奶奶睁了睁眼,又弱弱地闭上了。显然,奶奶这次病得不同寻常。一周了,饭食不进。一家人变换花样的做各种奶奶平生最适口最爱吃的稀罕,烧麦、老大同滋油馅饼……奶奶说心烧得慌,东子立马跑遍全城买最原始最正宗味道的老冰棍,但是拿到跟前,奶奶又摇摇头,弱弱的说“不想吃!”东子着急得喊:“您得吃哪!奶奶——!”奶奶最听东子的话,就试着吃,但也是做做样子给东子看。
东子拉关系扯弟兄,费尽周折邀请了好几个中医西医大夫到家里看,大夫来了一看,是一个96岁的老太太,诊脉察色一番,就如释负重地安慰东子和东子家人;“没啥毛病,是老病。老人已经挺好了,安顿后事吧。”
奶奶是小区里的寿星,颇受人尊重,邻里看着东子一家人为奶奶的病操劳着,都说你们已经挺好了,要是有个啥,也是喜事了。
再也不能听奶奶讲故事了。东子两股热泪涌出,母亲、妻子、还有女儿,围着奶奶,围着东子,开始抹眼泪。
奶奶走了,东子拿出珍藏很久的一件宝贝。那是东子向奶奶索要的,其实就是一块白洋布做的包裹皮,是30年代在蒙古做生意的爷爷给奶奶寄东西的包裹皮。年代久远,已经泛黄,但上面两行标准的繁体小楷却清晰夺目,那是收件人地址和收件人奶奶的名字。奶奶不识字,但她经常盯着那字,对东子说:“你看,那字多漂亮啊!你爷爷写的。”在奶奶看来,这个包裹皮是她最珍贵的宝贝。
父亲惊奇地端详着这件似曾相识的包裹皮。
“你怎么会有这件包裹皮?”父亲大惑不解的问,好像这件包裹皮是他的。
东子说:“是奶奶送给我的。”
(二)
打小时候,奶奶经常抚摸着包裹皮,给东子讲爷爷的故事。爷爷个头高,奶奶用手比划着门,说爷爷就那么高。爷爷念书人出生,很文。奶奶说大家都爱介你爷爷。
爷爷的爹,东子的祖爷爷是个做生意的,养了四个儿子,爷爷排行老二,其他弟兄几个都不争气,爷爷的爹临老,斟酌再三,把产业交给了爷爷做。奶奶说:“你爷爷人品好,生意做大了,做到了口外,做到了蒙古。那时候,古城教场最热闹的街,有大半是咱们家的,是爷爷买下的。”
古城教场,只在奶奶生动的描述里,打东子记事起,那里就是一个机械修理厂,再后来,机械厂倒闭后,就变成了住宅楼。教场的名字还依稀能听到,究竟那是个什么样的街道,怎么个热闹法,东子一直在脑海里勾勒着,每每走到那个修理厂门前,后来的住宅楼,就驻足许久。
小时候,东子在奶奶的故事里追寻着那条热闹的街,勾勒着爷爷的模样、生活和那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崇拜着爷爷的人品、智慧和壮举。在东子的脑海里,爷爷就是一个英雄般的人物,他在梦里、在想象中,经常看到:爷爷满面荣光,带着一长串骡马大队,伴随着悦耳的铃响,赶车人的吆喝声,载着满满的货物,在人们的夹道欢迎中,从古城门洞凯旋而归,踏尘而去。自然,奶奶在城门洞的不远处,楚楚迎守。
那条热闹的街,解放前土改被没收了,爷爷也患病英年早逝,家道瞬间衰落。奶奶历经了世态炎凉,爷爷弟兄几个,没一个垂怜孤苦伶仃的奶奶和幼小的父亲母子俩,怕受拖累,避而远之。婆婆是旧时的婆婆,没有了收入,和孤儿寡母分了家。尽管日子艰难,奶奶仍然守护着爷爷在时的那份内心的尊贵和旧时的妇道之礼,拉扯着唯一的儿子,婆媳礼道一样不缺少,一如既往服伺祖奶奶到下世。尽管爷爷几个兄弟有意疏远奶奶,但爷爷侄儿侄女结婚办事,奶奶一个不落的带着东子的父亲去参加,和其他几个爷爷奶奶一样,上双份礼,其中有爷爷的一份。奶奶保持着爷爷生前的一切可能的联系,后来,时代变迁,物换星移,这些联系逐渐在减少,奶奶也老了,走不动了,就学会了讲故事,乐此不彼的讲着她的故事。父亲却不以为然,因为成分的问题,他成为那个时代的受害者,上学、参军都没有父亲的份,父亲对这段历史只字不提。
(三)
东子说是包裹布是奶奶送给他的,其实也没错。
那还是十几年前,东子刚结婚,奶奶觉着自己也没有什么礼物,就想把自己珍藏的包裹皮送给东子,再说,奶奶那年已80岁,自认年岁不多,这件宝贝总得给一个合适的人保管,谁最合适,奶奶觉得东子最合适。奶奶在一次讲故事之后,抚摸着包裹皮,不同以往地看着东子。想送给孙子,又不知孙子是咋想的,欲言又止的,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东子猜出奶奶的心思,故作难为情的说:“奶奶,我想要那个包裹皮!”
“真的?”奶奶喜出望外,眼睛睁的亮亮的。
“我早就打上这个包裹皮的主意了!奶奶!”东子一板一眼地说,又作死缠硬磨态,好像今天奶奶你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奶奶自然高兴地合不拢嘴。给了东子,临了,奶奶又趴在东子的耳朵上,悄悄的说:“不要告诉你爸你妈。”
“我缺心眼呀我?”东子在奶奶面前小心翼翼地叠起来包裹皮,在奶奶的注视下,又蹑手蹑脚地躲过父亲母亲的视线,藏到最隐秘的地方。
东子信守对奶奶的诺言,一直没有告诉父亲母亲。
父亲看着多年不见的包裹皮,看着东子,哭了。显然,在奶奶的心里,东子的位置比父亲靠前,父亲很佩服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