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蛾之墓(底层打工者在大城市里完成的一次自我救赎)

一.

Job来S市已经快三年了。三年对一个人来讲,不长,也不短。有些人三年来都可以昏昏欲睡,而有些人,三年是火鸟,三年是不断涅槃的凤凰。

Job属于前者。

每当Job走过那一条条日渐熟悉的大街小巷,抑或穿过那一道道斑斓璀璨的霓虹灯光,抑或游离在鳞次栉比的城市边缘,那股来自大城市巨大而无形的压力总会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刃捅进他空荡荡的胸膛。

不仅让你鲜血淋淋,还会让你想要愈合的伤口迅速结痂,无可遁形。

二.

Job喜欢趴在阳台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人来人往。他也喜欢依靠在栏杆上,两眼迷离地看着影影绰绰的路灯忽闪忽灭。

光阴是纠结的,有些人碌碌无为,视如粪土,哪怕天塌了,也不过是一死。而有些人穷极一生,鞍前马后,哪怕是自己死掉了,也希望死得其所,死得永垂不朽。对于女人来讲,三年是青春;对于男人来讲,三年是奋斗;而对于Job来讲,三年不过是重蹈覆辙的噩梦。

找工作,就业,失业,穷困潦倒,找工作,就业,失业,总是不断地在恶性循环,27岁的Job,锐气早被磨平了,连他自己都不清楚,在这三年里,自己找了多少份工作,自己又换了多少份工作。小文员,保安,服务员,毫无社会背景,一直持续游荡在社会最底层的Job,最后突然发觉,当初拿着本科文凭理直气壮地去找工作是件多么讽刺,多么无理取闹的事情。

而只有在这个时候,Job才能完全放松自己,像一副尘封千年的木乃伊,哪怕尽情忘却所有烦恼,也不会有人指着你的鼻子说,你起码该有辆奥拓,你起码该有套两房一厅,你起码该有个像样的女朋友。

当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躲在房间里与世隔绝的Job,才会完完全全地远离暗藏在城市各个角落里的漫天尘嚣。

三.

Job不爱吃早餐。Job喜欢一觉醒来,看着挂在泛黄墙壁上的电子钟惊慌失措。

因为这个时候,他可以不紧不慢地洗脸,刷牙,换上衣服准备出发。如果可以,还能顺带抓一下自己那缺乏层次感的头发。

公车是晚点的,考勤是迟到的,老板是愤怒的,可在此之前,Job是自由的。

他曾经在炎夏中跑业务跑到大脑晕眩,中暑;他曾经在寒冬里搓盘子搓到手指出血,长茧。而直到后来他才发现,其实现实,往往不会去怜悯那些不善心计的体力劳动者。

Job斜斜地靠在车窗边,看着人头攒动的大街,夹着公文包漫不经心的办公室白领,拿着传单四处游荡的商品推销员,还有拖着蹒跚的步子,渐行渐远的街头艺人,在偌大的商城落地窗前,人性和自由被映射得苍白,冷淡,无地自容。

Job的工作是售楼先生,穿着光鲜体面的制服,拿着微薄惨淡的薪水。整天拉着一群熙熙攘攘的客人四处游说,然后毕恭毕敬目送毫不动心的人们空手而归。

Job有点厌倦了。他曾对客人说,这个商品房是何等物美价廉,交通方便,依山伴水,前有公园,后有超市,如此口若悬河,为的不过是能让客人在门前多待几分钟。

但他也曾对自己说过,若是自己有钱,绝不会住在这喧嚣吵闹,坐南朝北,空气潮湿,物业紊乱的地方。如此昧着良心,为的不过是能让自己在公司里多呆几天。

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只有那些腰缠万贯的富人,才有闲情去看日升日落,花谢花开。

四.

Job住的是巷尾不到十坪的民房。这里跟灯红酒绿的文明都市大相径庭,垃圾堆,随地大小便,散落的避孕套,像是人体里膨胀流脓的毒瘤,恨不得被剥离,恨不得被遗忘。

Job连鞋都懒得脱,径直倒在了暗黄色的床上。时值六月,哪怕是傍晚,仍能闻到白天热腾腾气体所遗留下的,令人作呕的臭味。

房东昨天又来敲门了,Job好说歹说,那位烫着大波浪的中年妇女才肯答应后天再来,悻悻而去。他翻开了抽屉,里面堆满了一毛两毛。

Job自嘲,这些,连水费都不够。

白炽灯光线很弱,外面的黑夜好像蔓延进了屋内,Job眯着双眼凝视着掉漆的天花板,一半明亮,一半昏暗。他想起了七年前背负的家族荣耀,他想起了七年里生活的背井离乡,他想起了七年后自己的一事无成。

他想起了求学时自己起早贪黑背书学习,他想起了毕业时父亲三不五时催他回家,他想起了工作时同事勾心斗角尔虞我诈。

男人,在失去事业心的同时,也失去了青春。Job的眼睛慢慢浑浊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Job的头顶,扑过一群深褐色的飞蛾。它们用透明的翅膀在飞行,整个房子瞬间像张纯白洁净的纸,而它们的轨道就是一个个抑扬顿挫的顿点,呼哧,呼哧。

Job睁开惺忪的双眼,缓缓地把左手沿向半空。

今天老板曾怒不可遏地把一沓文件摔到地上,叫Job滚蛋。那个男人脸都绿了,楼盘业绩停滞不前,购楼客人寥寥无几,想必回家也是睡不着觉。而Job一直默不作声,小心翼翼地蹲着,把那些散落在地上的企业资料一一拾掇到办公桌上。

而一群同事正漫不经心地趴在窗外,幸灾乐祸地看着他们。

因为整天忙着聊天,偷菜的他们不会了解,因为身为月光族,啃老族的他们不会了解,一份稳定的工作,一份稳定的工资,对于农村孩子来说,是唯一生存下去的资本和勇气。

一束光轻描淡写地打在了Job的手心。很快地,一两只指甲般大小的飞蛾,歪歪斜斜地停在了他的五指间,呼哧,呼哧。

唉。

Job极不情愿地下床,从老旧的衣柜里翻出一袋方便面。

此刻的窗外,霎间热闹起来。六月的这个晚上,下雨了。被霓虹灯所迷惑的大街,一时间更加朦胧起来。Job望了望床边的记事板,又想了想今天的天气预报,忍不住笑了出来。

“万里无云,多喝水。公司任务,快达标。”

五.

这几天,一直下着雨。S市上空像被歹人划过一道伤口,淅淅沥沥,浇淋着城市的人们。

父亲打来了电话,说家里的二叔病重,叫Job赶紧回去。Job唯唯诺诺地应着电话那头的老人,天气闷热得让人汗如雨下。

爹,先这样了。话费贵,有空我会回去。

嘟嘟嘟……

Job在想,这个月四天假都休完了,而且赶上业绩评比,自己怎么可能还回得去。他已经好久没回家了,二叔的样子变得越来越模糊,仿佛跟街上走来走去的路人,长成了同一个模子,分辨不清。

而且他觉得,即便是回家,自己也帮不了什么忙。

Job下班后,从平价超市买回了一个香薰灯。奶白色的玻璃灯罩,紫色的玻璃灯盖,在漆黑的夜中,像极了一朵肆意绽放的紫丁香。

夏天的蚊虫很多。特别是雨后的飞蛾,哪怕是挂起厚重的蚊帐,只要屋子一灭,它们就会变成敏捷迅猛的忍者,如梭入箭,没日没夜在你头顶上空盘旋,让人无法入眠。

Job觉得,哪怕熏不死蚊虫,薰衣草的味道或多或少也能让自己在这炎热夏夜中,半睡半醒。

Job面黄肌瘦,两眼却非常有神。有人会说,Job,你真像夜空下那个被鸟儿咬得体无完肤的稻草人;也有人说,Job,你真像深山老林里那条同和尚一起吃斋品素的黄狗。

甚至有人会直截了当地说,Job,你是不是没钱吃饭啊?

对于这些插科打诨,Job听了都会笑,他在想,自己已经吃了很多天的泡面了,不被别人说成行尸走肉,实属万幸。

Job把香薰灯放到床头,用火点燃。星火微微,暗香徐徐。

他走到门口,把房灯关掉。呼——瞬间像是着火了,光线顺着灯芯冉冉摇曳的烛光,点燃整个空荡荡的房子。

Job就那么坐着,吧嗒吧嗒抽着闷烟,然后看着烟灰陡然滑落,在即将落地时划开一条灰白的弧线,崩裂,飘散,消失在无穷无尽的黑夜之中。

他刚搬来这里的时候,每天都会殷勤地打扫房间,看到桌子上有一撮灰尘,都要拿鸡毛掸子慢慢捋干净。可现在,他宁愿一回家都躺在床上,带上MP3一个人静静的听歌。

Job是个守旧而纯粹的人,哪怕现在身处互联网时代,手机能登录若干音乐平台下载播放成千上万首歌曲,但他觉得听歌就得有听歌的调子,他不懂那些价值不菲的功放,也不懂几块钱和几千块钱的耳机音质上会有什么不同,他只是固执地认为一个懂得听歌的灵魂,就该居住在一块廉价的金属肉体中。

他还记得,这个MP3是两年前所在公司评先进员工奖时,自己所得到的奖励。这是自己三年来,收获到的最有价值的礼物。

慢慢地,燥热的屋子,变得不是那么地沉闷了。躲在罅隙中的飞蛾被香薰灯给吸引了,陆陆续续聚了出来,朝着光亮处奔去。它们目空一切,前仆后继,对着白花花的灯罩撕扯,碰撞。

像是从湖边随风飘走的蒲公英,最终又凋落回大地的怀抱。

Job习惯性地撕掉一张便利贴,写下一行字,再信步拍到记事板上。

“小安结婚,红包一百。”

大多数人写便利贴其实是为了记住烦恼,记住错误,让自己规规矩矩,服服帖帖。甚至连Job都觉得,把眼泪写在纸上,会更容易挥发。

哪怕自己是今天才知道,公司有小安这个人。

六.

今天是Job最开心的日子。因为他把老板给炒了。

每换一份工作的时候,Job都会惊心动魄。以前被解雇时,自己会一声不发,然后走回自己的办公桌收拾物件。

而如今,Job已经麻木不仁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天,自己挺直地站在破口大骂的经理面前,心里一直默念,急急如律令,艹你妈个B,急急如律令……

当曾经被放空的心脏,一点一点被连日来的委屈与愤怒填满,那一刻,Job终于能非常用力地,非常有底气地把手中的文件揉成一团,恶狠狠地朝冰冷的水泥地上摔去。

妈的,老子不干了!

然后像一个刑满释放的囚犯,满面春风地,踹开曾经让他毛骨悚然的经理大门。

是的,Job不干了。他自由了。

起码,在短暂的时间里,自己不用再背负着接踵而来的社会压力,苟延残喘地生活了。哪怕自己下一秒,会立刻捉襟见肘。

S市总能在狂风暴雨后,挂起一条条“环保城市”“绿色城市”的横幅,把那些肮脏污秽彻底冲刷。

而倾盆大雨后的民房,恍若隔世,四害猖獗。

Job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老家的大水缸上,经常会爬满一些大大小小,自己叫不出名字的虫子。每当下完一场大雨,Job都会吆喝村里的孩子们,一起跑去田间乡野捕捉藏匿在芦苇丛中的萤火虫。

这是七年来,唯一能让自己满怀憧憬的回忆。

七.

父亲再次打来了电话。

二叔过世了。

当时的Job,正架着眼镜,在报纸的缝隙里寻找适合自己的招工讯息。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农村,没见过什么大世面,日升而作,日落而息。父亲的背影佝偻,脚步蹒跚,一辈子都是那么地卑微。

但Job却从没见父亲哭过,这个刚毅的男人,任凭岁月沧桑也决不让眼泪淌过那一道道刻骨扬灰的皱纹。

而此时,那位满头白发的老人,竟像个小孩子般,对着电话这头的Job,啜泣起来。

你回来,看一下爹吧。

你回来,看一下爹吧……

香薰灯似有似无地燃烧着,整个房间突然陷入沉寂。弥漫着的淡淡清香,仿佛也被赋予了言语的权利。

Job也哭了。因为他知道,父亲流泪,并不是因为二叔过世,而是因为,想他了。

可他在很久以前就警告过自己,哪怕客死他乡,都不能两手空空地回去。

Job把头别了过去,极力克制住自己歇斯底里的悲伤。这个晚上,晴空万里。外面的S市依然纸醉金迷,而城市的尽头,Job的世界,已是狂风暴雨。

残酷的对比,像极了电视频道里,活生生的子母画面。

爹,我现在在奋斗的巅峰期,抽不开空。您自己保重身体。

放下手机,Job整个身体都垮了下去。

莫大的悲伤具象化后,竟会是出奇的平淡,安静,以致失去观感,毫无知觉。

香薰灯的周围,飘满飞蛾。

而它的底座,慢慢囤积了一些昆虫的残骸。此时的它,更像是一支毒味穿肠的玉丁香,惹得那些曾经恃才傲物的小昆虫,万劫不复,血流成河。

夏夜依旧那么地炎热,没有丝毫的风。香薰灯的火势,慢慢变得微弱。

Job缓缓地在便利贴上写——

“明天,要去换灯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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