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饿的年代

先和诸位分享一下两位现代作家对于饥饿的描写。

一是路遥的小说《平凡的世界》。关于主角孙少平在县立高中的生活,有过这样一段描写:

“象他这样的十七八岁的后生,正是能吃能喝的年龄。可是他每顿饭只能啃两个高粱面馍……按他的饭量,他一顿至少需要四五个这样的黑家伙。现在这一点吃食只是不至于把人饿死罢了……

每天的劳动可是雷打不动的,从下午两点一直要干到吃晚饭……每当他从校门外的坡底下挑一担垃圾土,往学校后面的山地里送的时候,只感到两眼冒花,天旋地转,思维完全不存在了,只是吃力而机械地蠕动着两条打颤的腿一步步在山路上爬蜒。”

二是阿城的小说《棋王》。主角叫王一生,棋艺高超自不必说,但让我更敬佩的是他对“吃”的虔诚。

“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食指抹进嘴里……

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地呷。”

我知道,这两个作家都是挨过饿的。

因为他们对饥饿和吃的描写是如此真切细腻,没有挨过饿的人是写不出如此逼真的场景的。


之所以能和两位作家产生了一些共鸣,因为我也曾真切地体会过那种饥饿的感觉。

那是在我上高一那年,有个星期天,我从县城赶往乡下的老家。为了赶上老家那顿热腾腾的早饭,不到七点钟我就饿着肚子骑上自行车出发了。

正值数九寒天,砭人肌骨的西北风一个劲地往大衣领子里钻。头天晚上吃的一碗稀饭和两个玉米面窝头早已消化得无影无踪,根本抵御不了严寒的侵袭。

骑行不到五里路,便觉得呼吸急促,心跳加剧,后脊梁直冒冷汗,两眼昏花,连自行车的龙头都快握不稳了。当时我心里一阵恐惧,我这是不是快要挂了?

我赶紧拐下马路,找到一处避风的农舍,背靠土墙,裹紧大衣,蜷缩着身子,蹲了下来。一旦放松了,浑身更是软沓沓地没丁点力气,虚弱得像一瘫稀泥。一股阴寒从心底漫向全身,上下牙相叩得得作响,身体颤抖得像风中的树叶。

太阳升起来了,但没有一丝热力,冷冷地似一轮冰盘。这种类似虚脱的状况足足持续了有四十分钟之久。倚仗着年轻,还有自幼劳作打熬出来的体魄,身体终于慢慢缓了过来,力气也在一点一点地恢复。

当我强撑着回到老家,端起妈妈做的热腾腾的鸡蛋面时,不禁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这是实实在在发生过的,绝非一个赚人眼球催人泪下的悲情故事。事后,我也和同学聊起这事,有个比较博学的同学点评道: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肚里没有食物,体内没有热量,硬撑着的话会导致虚脱,甚至昏迷,严重起来会死人的!

出生在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人,有谁没有体会过那种饥饿的感觉呢?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逢年过节,似乎从来就没有吃饱过。

母亲曾回忆说,她们那一辈人更惨。荒年成的时候,颗粒无收,吃过榆树皮、猪糠,有的人甚至吃庙里的观音土。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听说外地还饿死不少人呢。

小时候,吃的最多的食物就是玉米面和山芋,最常见就是玉米面稀饭下山芋。如果说还有所不同,那就是在稀饭里下几片青菜或山芋叶子,再加点盐改改味。

农忙的时候,母亲没时间做饭,干脆就直接烀上一大锅山芋。人先吃,剩下来的猪吃,一举两得。当然,吃山芋也还是有一点好处的,至少那时从未听说过有人便秘。

但稀饭山芋没啥营养,不顶饿呀!邻居二歪爷有句经典名言,概括得很精当:三斤山芋二斤屎,回头看看还不止。

春天青黄不接之季,一天三顿都是这个,有的同学家里比较穷,一天只能吃两上顿饭。所以上午不到第四节课时,我们的肚子就咕咕地叫了起来,根本就没心思听老师讲什么。

山芋带给我们唯一的乐趣,就是它还能够活跃课堂气氛。

虽然没经科学考证过,但我们大多数同学都认为吃了这东西胀气,让人特别爱放屁。吃的越多,放屁就越多越响。

班里有个同学叫许卫,一顿能吃五碗山芋稀饭,所以他放的屁全班公认最响。往往老师讲课讲到精妙之处,脸上泛出自我陶醉的光彩时,他突然来了个震耳欲聋的响屁,“咕”!老师先是一惊悚,继而便怒目而视。而我们则不约而同地哄堂大笑起来。

仿佛是“惊起哇声一片”,接下来,我们便争先恐后地表现起来。一时间,咕咕呱呱地响个不停,课堂上更是笑声不断。

更有趣的是,在我们的诱导下,女同学也有了“屁意”,毕竟都是吃山芋稀饭的嘛。但她们到底是女孩子,害羞不好意思,于是先是紧紧地憋着,终于憋不住了,才慢慢地杳无声息地释放,以期浑水摸鱼蒙哄过关。偏是控制不到位,于是便出现“咭”“咭”的尖锐响声,断流但不断意,如小溪潺潺流水,一直能持续好久。

每至这时,全班便鸦雀无声,静等那下一声“咭”的出现。一旦出现,我们这些不要脸的男生便笑得打跌。笑完之后,我们便放眼逡巡,只要谁趴在课桌上抬不起头来,我们便能基本断定她就是“咭咭”的主人。

为此,我们挨了老师不少骂,什么“粗俗”、“无耻”、“没品……”但那时我们都是人嫌狗厌的年龄,毫不在乎老师的训斥和怒骂,只要不剥夺我们的乐趣就行。

就在老师的斥骂声中,在饥饿的无情折磨中,我们无拘无束且无耻地快乐着、成长着。


穷则思变,饿则思食。

在饥饿的眼睛里,世上没啥不可吃的东西,青萝卜、胡萝卜、酸涩的苹果、黑黑的桑椹、青绿的麦穗粒、嫩嫩的甜玉米、未出洞的“知了猴”……

所有可吃的,只要被我们“上了眼”,我们这帮“猴崽子”便是费尽心机,也要把它装在我们永远也填不满的橡皮肚子里。因此,我们便成了生产队“看青”的天敌。

“看青”是那个年代催生的特定职业。在庄稼将熟未熟之际,为了防止有人偷窃或偷食,生产便安排了一些人进行巡逻值守。

这些人一般年龄都比较大,干活虽然不怎么样,但贵在经验比较丰富。知道哪些时间、哪些地段最容易出纰漏,能提前预先设防,所以特别难对付。往往我们刚刚潜伏到花生地或苹果树下,他们就像幽灵一样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抓一个现行。

被抓住以后,轻则挨一顿臭骂,重则要挨棍子。如果家里成份不好,那就啰嗦了。很可能要脖子上挂上脏物游街。嘴里还要喊着:“我是小偷我有罪啊!”

这可不是危言耸听。隔壁的家文大哥是地主出身,有一次因队里的猪啃食他家自留地里的青菜,他气不忿便抽了猪几棍子。结果被定性为“仇视社会主义”、“仇视共产党”,被拉到生产队的牛棚里批斗。

可怜的家文哥,平时油头粉面,像个上海小开。此时,穿着一件黑色的对襟棉坎肩,躬着个腰,留着五五开分头的脑袋无力地耷拉下来,越看越像电影里汉奸。一周围满了貌似“义愤填膺”的群众,轮流对他进行驳斥和声讨。批斗过后,大家又一起说说笑笑回家,像是在演一出闹剧。

那时,村后有一片碧绿的瓜地。里面种满了圆圆的西瓜、椭圆的香瓜和又长又圆的烧瓜……那是一片让我们魂牵梦绕的地方。

瓜田的南侧有两条河。其实北边那条只能算条小沟,水只有小腿肚那么深,我们两个箭步就能跨过去。南边那条稍大稍深些,是我们游泳嬉水的天然乐园。

每当朦胧的月夜,我们来此嬉水时,那便是要行动的前奏了。

看瓜人叫“老九”。我们当面叫他九叔,背后都叫他老九。我们叫他老九时,他面无表情,无悲无喜;但一旦点头哈腰地叫他九叔时,他便立即警惕起来。因为他知道我们心里玩什么妖哦子,大约是又惦记上他的瓜了。

老九快八十了,身材干瘦,脑后留了一条类似晚清遗老的可笑的小辫子,手里老爱拖着一根大棍子,似乎时时向人昭示他的身份。白天他呆在瓜棚里,晚上也住在瓜棚里。

又是一个夜晚,月色朦胧,万物都是像披了一层薄纱。我们五六个凑在一起,开始策划一起偷瓜行动。

因为无星无月的夜晚,安全是不假,但却分辨不出瓜的生熟。万一偷到没熟的瓜,吃不能吃,扔了老辈人又说伤天害理。所以,朦朦胧胧的月光下,就像欣赏美人,条件刚刚好。

我们进行了明确的分工。建军熟悉瓜性,主要负责偷瓜;“三皮猴”腰腿灵活,主要负责监视看瓜人老九;我和松爷、羊爷负责接应和运瓜。一旦瓜到手,便迅速越过小沟,转移到小河里。彪子则蹲守在小河里,负责把散乱的瓜聚拢在一个旧鱼网改造成的网兜里。

任务明确后,我们立即开始行动。建军和三皮猴就像电影里解放军炸碉堡那样匍匐游走在瓜田里。建军看看瓜蒂,再用手指弹弹,便知瓜之生熟。见到熟瓜,便果断摘下来,再由我和松爷、羊爷依次传递出去。不大一会儿,我们便收获了十几枚不同类型的瓜。

负责监视看瓜人的三皮猴则是有些过分。他看到老九已经入睡,便悄悄潜入瓜棚,促狭将老九的小辫子系在小凉床头边的横梁上。然后盘膝坐定,手托腮帮,坐等着欣赏下一刻将要发生的“西洋景”。

本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不料建军突然摸到一个毛茸茸的东西。只听“唿喇”一声,瓜田里窜出一只野兔来。被吓晕了的野兔大约刚从睡梦中惊醒,像一缕黑烟跌跌撞撞地一直向瓜棚方向窜去,把瓜叶藤蔓磕碰得像大风吹拂一样摇摆,“唿喇喇”声响不断。

上了年纪的人睡眠本来就浅,听到异响,老九猛一抬头,只听“嗷”一声怪叫,声音凄厉悠长,像悲鸣的老狗。紧跟着,就是一连串的污言秽语扑面而来。看到了想要看到的效果,三皮猴心情舒畅好整以暇地迈着方步,从瓜棚里踱出,朝我们打个响指,一声“扯乎”,几个人便从容地撤退到小河里。

半晌,方才看到老九拖着大棍,披散着头发,像黄毛老妖一样揺摇摆摆地追了过来,站在河堤上大骂。我们几个则是仰躺在水面上,轻松惬意地享受看美味的战利品。我敢保证,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甜的瓜。

那时候,除了逢年过节,最滋润的日子就是乡邻家遇上红白事。穷归穷,但出礼这件事村里人是丝毫不含糊的,即便是借债、贷款,也不能丢了面子。

遇事的人家一般都会提前两三天就搭起帐篷,支上大锅,请来厨子,煎煎炸炸地忙起来。隔上两三里路,都能闻到风中飘来的肉菜香味。如此,不用相互知会,大家就都知道某某家遇事了,该提前准备礼金了。

那时候的酒席惯例是十碗八碟,也就是八碟凉菜,八碗热菜,再加上两碗汤。条件较好的人家通常十碗十碟,也就是在前者基础上再添加上两碟凉菜,其余的倒没什么两样。

然而,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一碗红肉、一碗白肉却都是酒席上必备的。红肉少许煎炸一下,脱了一层脂,还保留些瘦肉;白肉则直接就是油汪汪的大肉片子,白晃晃颤微微地,看着都腻死人。

有一次,生产队长的父亲过八十大寿,照例是动全队的。酒桌上,本来是其乐融融,喜气洋洋的。谁知有一桌却起了争端,争端的焦点就是那碗“腻死人”的白肉。

发起争端的是当地两个都爱抬杠的好佬,一个绰号“大杠头”,一个绰号“瓦碴子”,总之都不是什么饶人的菩萨。大杠头吹嘘说,就这白肉,我连汤都能轻松掐它三碗。瓦喳子嘲笑道,你这人吹牛逼都不用打草稿。大杠头尊严受到冒犯,生气了,上劲道,敢不敢赌!我要吃下去了,你咋办?瓦碴子说,赌就赌。你要能吃下去,我就把这瓶白酒干了。

主家当然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想要打圆场。但看二层的却不怕波大,一起闹腾起来。于是,当即有人从后厨端来满满尖尖的三大碗白肉。说真的,那时候人肚子里都没什么油水,咬咬牙,干掉一碗白肉还真不在话下。但要说干掉三碗,恐怕就有点天方夜谭了。

大杠头也不说二话,端起肉碗,扯开大腮帮子,风卷残云般地就干掉了一碗半。但接下来,速度就明显慢了下来。等到两碗半的时候,看起来则比吃药还艰难。每吃下一块肉,都要等上好一小会儿,有时还要绕桌子慢慢地溜上两圈。看着那大肥肉片子在他嘴里咯吱咯吱地咀嚼着,直往外冒油,围观的人都感到发瘆。

好在最后终于吃完了,大杠头坐在凳子上也不能动了。勾着头,像只生瘟鸡一样两眼发直,嘴角直往外淌清水。而瓦碴子看自己输了赌,倒也光棍,不用人劝,便打开一瓶白酒,分两次咕噜咕噜地直灌了下去,然后干净利落地一头栽倒在桌下。最后,两人双双被送进了公社卫生院。

那年头,因为吃而打赌的事有好多。村里的“一撮毛”爷上河工时,跟邻边公社的民工打赌,一口气吃了三寸六两的卷子,胀得肚子像怀了六个月小毛毛的孕妇,在草铺上滚着叫看喊疼。当时工地上也没有配备医生,带队的组长只得像治羊羔胀气一样,拿着胶鞋底在他肚子上抽来抽去。这虽然没啥科学依据,但效果还不错,最终还是缓解了症状。

现代人也许觉得匪夷所思,只听说有赌酒的,从来没听说有赌吃饭的。但在当时,这种赌局实在是稀松平常得很。因为当时的人实在是饿怕了。

当时,除了吃商品粮的城里人生活恐怕还有点保障。此外,似乎普天下的农村人都在忍饥挨饿。这从村里经常流浪着的一些讨饭人身上就能看得出来。

这些人操着不同的口音,来自五湖四海。有的是山东的、有的是安徽的、有的是河南的、有的是江苏里下河地区的人……讨饭的理由也五花八门,有的说遭了水灾,有的说遭了旱灾,有的说因父母生病而倾家荡产的,还有的说是因孩子被拐骗出来找孩子的……

讨饭的方式多种多样。有的拿着竹板,上门就说一段山东快书;有的是一对夫妻档,男人拉着胡琴伴奏,女人则负责说唱;有的则什么道具也没有,顿着竹棒张口就来一段喜庆的“莲花落”……这类人都有薄技傍身,打着卖艺的旗号乞讨,自诩比空口说白话的乞讨要高明一筹。

比这更上一个档次的,是直接和村里的队长或德高望重者联系,包场子说书或演小戏。村里先是凑些钱、割些肉,招待他美美的吃一顿。然后再像说书拿签子一样挨家挨户收粮,不多,一家也就一平碗,缴了粮食就意味着买了进场的门票。场地一般都是村里的牛棚。

我曾听过两场书。一场说的是“李良芳不认前妻”,不是“陈世美不认前妻”,但情节和陈世美的故事差不多;另一说的则是一个现代故事。讲的是参加革命的夫妻俩,因战斗失散了。后来又在一个城里离奇地相遇了。男的已官拜团长,女的则更牛,当上了市长,成了男人的上司。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比较“狗血”。说这场书的人是个年轻的瞎子,每至情节危险紧张时,总喜欢翻着白眼仁,摇晃比拳头大不了多少的小脑袋,来上一句过渡词:“坑得喽,涧中白火(也可能是‘虎’)动刀兵喽”。到底是啥意思,至今我也没弄明白。

但大多数的还是那种直白愣登乞讨的人,毕竟这个成本最低。他们通常都是赶着饭点登门:“大哥(大嫂),给口吃的吧。老家遭灾了。”于是,遇上馒便吃馒,遇上米饭便吃米饭,遇上稀饭便喝稀饭……好在这些人倒也不挑食。

有些不挨饭点登门的要求就比较高了。他们一般都肩上掮个口袋,直接要粮食。小麦,玉米、山芋干等都不拘;没这些,干饼子、干馒头也行;再没有,给个一两分钱也能打发。总之不能空手(似乎有点贼不走空的意思哦)。一旦一无所获,他们便满脸不高兴,嘴里还咕哝些不大好听的话,让你顿时一下子坏了心情。

像这类人就不是为了糊口了,而是为了发家致富了。我亲眼看到,他在邻村和居民做起了买卖,讨来的杂粮多少钱一斤,馒头干饼折算成多少线。成交后,他背起瘪瘪的口袋,又去寻找新的施主了。最为过分的是,如果有人家遇到红白事,这些人就像蚊子嗅到了血腥味,远远地就飞了过来。喜事就道上几句喜话,丧事就跟着干嚎几声。然后就开口要钱,没有三毛五毛根本打发不了。闹得主家很是头疼。

八十年代后期,发家致富已经不用再羞羞答答,反而是堂而皇之的光荣事体了,各地介绍的致富经验也是五花八门、鱼龙混杂。我曾看过这样一篇报告文学,介绍某省有个叫大王庄的,每到冬起农闲时,村干部就主动组织动员村民外出讨饭,村里的主流价值观就是“笑贫不笑丐”。

报道说,往往走岀村口时,村民还是两腿骑大路;而春季返村时,则骑着一辆崭新光鲜的摩托。一般不到三五年,勤劳的“讨饭人”就能盖上三间大瓦房,有的甚至起了小洋楼。用这样的方式完成了初期原始积累后,继而他们又开始发展其他产业。到了八十年代末期,这个村已成了远近闻名的亿元村。这也真算是“行行出状元”了。


有一年正月初三,我在九云先生家里看一群人赌博。忽听门口传来一阵喧哗,出去一看,原来是一个讨饭的和九云先生的四儿子其全起了一些争执。

这讨饭的年纪也就在十八九岁,瘦精精的身材,皮肤有点黑,但两眼却亮亮的透着精神。争执的起因在讨饭人手中的那根打狗棍上。那根棍子应该是桑木质地,因长年的摩挲变得溜光水滑,愈发显得坚硬结实。其全想拿过来看看,讨饭的不肯给,于是便起了争端。

其全瞅个空子,趁讨饭人不备,一把抢过了棍子。那年轻人先是微微一愣,然后飞快地迈步进身,一个扫蹚腿,正踢在其全的那只承重脚上。只听“扑通”一声,其全跌了个四脚朝天。

当时,其全还是个现役军人,干的是特务连兵种。整天学的就是摔呀打的,自诩前后三庄无敌手,平时很是牛逼,一般人根本不放在眼里。这次被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要饭的摔了一跤,面子可就丢大了。他一个鲤鱼打挺跳了起来,紫涨着脸皮,捋起袖子就要和年轻人放对。

正巧九云先生从屋里踱了出来,厉声喝止了其全,说:“怎么能欺负一个外乡人呢!真没规矩。”然后温言抚慰了年轻人,又从厨房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上面堆满了肉菜,倒在那个讨饭人的碗里。年轻人先是轻声道谢,后又抱拳弯腰深施一礼,便匆匆离去。

大家都有些愤愤不平,认为在家门口塌了面子。九云先生却说,你们懂什么。看这年轻人的身手,似乎是“穷家帮”的人。帮派的人可不好惹,一旦沾染上了,会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

九云先生当过八路,打过游击,走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他说的话自然是没错的。十多年以后,看了金庸先生的《射雕英雄传》,才知道“穷家帮”就是“丐帮”,是一门古以有之、源远流长的大帮派。

上初中时,这种饥饿的日子还是没有改观。中学设在集镇上,离家大约四五里地。分为初中部和高中部,总共也只有六个班。早晚饭都在家里解决,只有中午一顿要准备好食材,装在铝制的饭盒里,放到学校的大笼里去蒸馏。

食材有时是玉米面加山芋钉,有时是大米加山芋钉,最奢侈的时候是净大米,不过这样的机会非常少,一年也没有几次。最多的是用小丝网提上四五个山芋,直接放到笼里去蒸。反正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山芋。

若干年后,看到马路上有姑娘们拿着烤山芋,众目睽睽之下,旁若无人享用着、嬉笑着。我就一阵纳闷,大街上啃山芋,怎么就不嫌丢人。再说这玩艺有啥好吃的,难道是进口品种?

学校免费提供的青菜汤,一个班一大桶。得排出值日生轮流到厨房领取。菜汤上漂浮着一层油,看似放了不少油,其实这是假象。油不是炒菜时放进去的,而是在菜汤做好后盛到桶里,象征性地滴上几滴,油花便立即漫延开来,油晃晃地挺诱人。

有经验的同学抢到勺子后,在菜汤的表层旋了一圈再一撇,那几滴油基本上就被一网打尽了,其他人只能享用无油的盐水菜汤。尽管如此,饿了一上午的我们仍然吃得很香甜。

当时同学们时兴搭伙吃饭,这样有些好菜大家都能沾点光。因为我成绩比较好,有一个叫业之的同学便主动向我示好。业之家境应该不错,大部分时间带的都是净白米饭,有时候还会带来一些五香萝卜干或酱豆子佐餐。对于这样送上门来的好事,我当然不会拒绝。

但后来有个“好心”的同学悄悄告诉我,业之的爷爷过去曾在妓院里做过事,还得过花柳病。那酱豆子什么的就是出自他的手,可能不大干净。我一听,再也不敢和业之搭伙吃饭了。业之每次凑过来,我都会找个借口拼入其他的搭伙团。业之不知什么缘故,只好一脸幽怨地望着我,显得很伤心。

十一

学校的规定是第四节课下课才能开饭。但食堂的大师傅们一般都会提前十五分钟左右,就把蒸笼抬到砌好的水泥墩子上。这样,第四节没课的或者是体育课的,就可以提前去领取饭盒开饭了,也避免了四节课后大家一哄而上的涌挤。

谁知,一件震惊全校的大事件,就发生在这提前的短短十几分钟里。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有几个同学发现了一件怪事,连续几天,饭盒里偶尔带来一点好菜,早晨放在蒸笼上时还好好的,但中午拿回饭盒时,却发现️有的短斤少两,有的甚至不翼而飞。而这类怪事不约而同地都发生在带来好菜的饭盒上。由此,他们断定:有贼,有“美食窃贼”。

井和也是被盗饭盒的事主之一。他家最近流年不利,接连死了十好几只鸡,估计是鸡瘟所致。扔了罢,实在舍不得。于是便褪了鸡毛,掏光内脏,用水煮了又煮来消毒,然后再用盐腌起来,挂在房梁上,准备慢慢享用。因此,他饭盒里才有了难得的“佳肴”。

听起来似乎很离谱,瘟鸡怎么能吃呢?但在那个年头这样的事却屡见不鲜。生产队里的猪病死了,队长便偷偷请来村干部来打牙祭。对外说是埋了,其实是放上葱姜蒜等佐料,满满地煮上一大锅,再沽来三五斤烧酒,美美地祭了一顿“五脏庙”。

除非是病得狠了,猪皮上遍布紫瘢或长满痘痘,才忍痛割爱,嘬着口水,依依不舍地埋了。但到第二天,就会发现,埋下去病猪又杳无踪迹,不知道是哪个不要命的家伙又在“拚死吃河豚”了。说来也蹊跷,那个时代的人肠胃就像钢铁,从未听说过吃出什么毛病来。

井和发现两次鸡肉被盗后,便发誓一定抓住这可恶的“美食窃贼”。于是,每天到第四节课时,他便逃课偷跑出来,躲在食堂的拐角处悄悄地进行监视。

蹲守的第二天,就发现有个家伙脸上戴着个大口罩,一路东张西望的蹩过来。到了大笼边,又四处打量了一下,察觉到无异状,便开始挨个地翻检饭盒。翻到玉米面蒸山芋,便扔到一边,有的饭盒盖都懒得盖上;翻检到有肉片之类的,便毫不客气地伸出二指禅,捏送到嘴里享用了。有时还脒起小眼睛,脸上浮现出陶醉的神色。

井和肺都要气炸了,但他还是隐忍着没动,想着拿贼拿赃。终于翻检到井和的饭盒了,那家伙呼吸似乎急促了几分,看着这似曾相识的饭盒,他就知道这里面可能有好东西。等到他拿起一只鸡腿刚想往嘴里送时,井和一声大喝,跳了出来。

也是贼有飞智。那家伙见势不妙,拔腿就逃。但他哪跑得井和呀,井和是校篮球队队员,身高足有一米八;再加上天天训练,浑身都是劲儿。只见井和三步两步就追上了他,先是“嗵嗵”两拳封住了他眼睛;然后飞起一脚,就把他踹倒在地。那家伙似乎有过挨打的经验,立即双手护住头部,像大虾一样蜷缩起身子。井和见状,又是一阵火起,抬脚又是一通乱踢。

刚下四节课的老师和同学们纷纷赶过来,见那家伙已是满脸流血,怕打出人命,连忙拉开了井和。那家伙的几个同乡赶紧搀扶着他去了医院。此后,就再也没有见到那个家伙在校园里露过面,估计是自动退学了。

后来,有消息灵通的同学告诉我,那家伙叫袁家利,自幼父母双亡,寄生在二叔家长大。因二叔家境也不好,经常是饥一顿饱一顿过活,所以从小就养成了毛手毛脚的不良习惯。上小学时,因偷同学的东西被学校抓住挨了处分。年终家庭报告书上班主任老师无从写鉴定,只好批上八个大字:“目光刁钻,手脚灵便。”

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但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古人说: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对于升斗小民来说,固然不能用圣贤的标准来要求他,但最基本的道德底线还是要有的。

前两天,有个大学生因偷外卖被抓住,警方要拘留他。就有记者站出来说,他偷外卖是原因的,因为他的外卖也被人偷过,而且他的弟弟妹妹的生活都很难。然后引申说,大学生沦为窃贼,谁之过?是国家的耻辱,社会的耻辱。在偷饭的大学生面前,我们都有罪。

弱弱地问上两句:以偷制偷,可以吗?生活困难就可以偷窃吗?大学生偷饭,你有罪;那一介贫民偷饭,你是否也有罪?每一个人都要为他所犯的错误付出代价。一个有正常行为能力的人难道还不知道偷窃犯法吗?

十二

我父亲在一家国营企业工作。我们少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寒暑假时跟随他到工厂里的日子了。因为是兄妹三人,不能太自私,所以好日子得轮流来。

厂里的伙食和农村相比简直是天差地别。早晨是白面卷子,大米稀饭,咸菜有三四种,有时还有炒菜;中午通常有五六个炒菜,荦素皆有,任你挑选。主食是米饭,但质量一般,米里有砂子,有时还是老糙米;晚餐和早餐类型差不多,只是每周至少有两晚分别供应肉包子、菜包子,一晚供应油炸饼。

周末时,工人们大都回家了。食堂里的大师傅们便组织留下来的人改善伙食,最多的活动是包饺子。因为留守的人较多,仅靠两个大师包是不够的,再说那时也没有饺子机。所以大家都得像领袖说的那样:“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大师傅擀饺皮,我们集体包饺子。

我那时才十二三岁,哪会包什么饺子呀。厂医严医生便调侃道:“小朋友,不劳动者不得食哟。”听了这话,真怕到时候不给饺子吃,便鼓起勇气加入了包饺子行列。开始的时候,手抖抖撒撒不听使唤,饺子馅撒了一地,包出来的饺子也像歪瓜裂枣。大人们也不以为忤,只是咧着嘴笑。此后,包的机会多了,便渐渐熟练起来,饺子也渐渐地有了形。包好的饺子放在案板上,像一溜排着队的漂亮月牙儿。我就是从那会儿学会包饺子的。

吃糠咽菜的肠胃到底禁不住精米细面的滋养。每次在父亲那儿过上一阵子,我们兄妹仨就像吹气一样胖了起来。其中,二弟的变化最明显,本来就是肿眼泡的两只小眼胖得眯成了一条缝。用邻居二歪爷的话说:“跟被马蜂螫了似的。”

十三

从初二起,我就跟随着父亲一起读书。他在集镇我便去集镇,他到县城我便到县城。原本天堂般的工厂日子变成了常态,因而基本告别了忍饥挨饿的日子。但是学校的伙食还是一如既往的差,寄宿的同学们还是啃着难以下咽的玉米面窝窝头,喝着漂浮了一层油花的青菜汤。

父亲是个很喜欢吃的人,还嗜好喝两杯小酒,但对穿却是不大讲究。他的生活哲理是:好衣服是穿给别人看的,而吃下去的东西全归自己。所以,他隔三差五便会从自由市场上买回鸡鱼肉蛋,点上小煤油炉,变着花样给我改善伙食。他有限的薪水基本上都花在这里了。由此,他也练出了一手漂亮的烹饪技艺。每至逢年过节,蒸膘鸡,炸圆子,都由他主打担纲,母亲和我们只能帮着打打下手。

上大学的时候,我学的是师范专业。那时候师资紧缺,国家对我们师范生实在是太好了,连生活费都包了下来。一九八六年的时候,国家提供的饭菜票是勉强够吃的,女同学甚至还有些盈余。个别脸皮厚的男生有事没事就喜欢和女生搭讪,结果骗了不少饭菜票,我们跟着也沾了光。

到了八七年,物价飞涨,但生活费却没有涨,这样便产生至少三分之一的缺口,主要还是菜票方面。师范生国家包食宿,这是众所周知的事。于是我们也不好意思腆着脸向家里要补贴,只好学其他同学,买来辣椒酱,涂在馒头上或米饭上下饭。没想到,这法子还挺好使,时间长了,还真离不开这口辣子。后来吃辣椒的习惯就是从那时候养成的。至此,吃好不敢说有保障,但吃饱则是完全没有问题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据我所知,至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除极少数贫困地区以外,泱泱中华大地基本解决了群众的温饱问题,中国的改革开放进入了又一个新的时代。


十四

有时候很感慨:生活就像个万花筒,滴溜溜地转着转着又转回了原点。时光进入二十一世纪,不知不觉间,那饥饿的日子似乎又转回来了。这时,一种另类的饥饿又充斥着我们的生活。不同的是过去是被动挨饿,现在则是主动挨饿。

中华民族的历史是苦难深重的,似乎老祖先由此赋予了我们一副挨饿的肠胃,以应付接踵而至的苦日子。一旦衣食无忧,那副苦难的肠胃反而适应不了美好生活的需要。胡吃海塞的后果就是体重像古代治水的息壤一样疯长。于是乎,满大街都充满了孕妇一样的男人和不知是孕妇还是肥胖的女人。

肥胖已成为危害人们健康的社会问题。肥胖会带来“三高”,而“三高”会诱发心脑血管病,心脑血管病则会带来猝死。据统计,因心脑血管病带来的死亡在所有死亡案例中占有相当大的比重。电影、电视和小视频里的养生专家都是这么说的。于是人们胆怯了、害怕了、恐惧了。因为“吃”而送了小命,总觉得有点得不偿失。因此,“减肥”成为人们生活中的关键词。

大街上应运而生涌现了许多“减肥中心”、“瘦身中心”、“美体中心”;什么“中药”减肥、“瑜伽”减肥,甚至“抽脂”减肥……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对付几斤赘肉,似乎要发动千军万马,打一场全民族的总体战。

我有一同事,体态略为丰满,其实算不上臃肿。但她却深以为耻,发誓要瘦成“一道闪电”。于是便服用了朋友推荐的减肥药,效果异乎寻常的好,不到一个月,就瘦去二十多斤。但副作用也很明显,好好的一个人变成了病秧子,小脸腊黄,拿把椅子浑身都直冒虚汗,多站一会儿便头晕目眩,几欲栽倒。

原来该减肥药并无别的奥妙,吃了以后就是一个劲地拉肚子。医生警告她,再吃下去,小命可要玩完。吓得她赶紧又恢复正常生活。不料这减肥药瘦人也快,胖人却更快。也是不到一个月,体重飞速反弹了近四十斤,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胖子。该同事气得连死的心都有了。

十五

社会变成了一个“以瘦为美”的时代。有个著名卫视的主持人,据说每天吃米都是论粒数。人痩得只剩一副小骨头架子,骷髅一般,晚上摸上去都要做恶梦。偏生她却以为自己美得不行,大大小小的场合总爱抛头露面,穿花蝴蝶似的。还有一知名舞蹈演员,说是为了献身艺术,发誓终身不生孩子,不吃主食,还卸掉了两根肋骨,据说是妨碍其跳舞。让人不禁生疑,那剩下的肋骨呢?如果全卸载了,岂不是身似灵蛇,轻如飞燕。

所以,瘦身的“秘诀”说穿了其实也很简单,就是穿越回到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把那忍饥挨饿的日子重温一遍!什么“辟谷”、“排毒”啦诸如此类,不过是在“饥饿”的外壳上贴上一层金箔而已。外观看起来金碧辉煌,内里的质地却还是“饥饿”的底子。因此,无需花费重金去求取减肥神药,只要能抑制住口腹之欲,“管住嘴、迈开腿”,则瘦削健康的身材就会如期而至。

真是佩服“节食者”的自律。我曾经接待过省里的一位处长,当时招待他吃饺子。他对我县的饺子赞不绝口,说是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饺子。但是吃了八个以后,他便放下筷子怎么也不吃了。原来,他给自己定的规矩就是,每餐只吃七成饱。便是满汉全席也是如此。他说,就是要刻意保持那种饥饿的感觉。身边像这样的人比比皆是。有的秉持古风,过午不食;有的晚上应酬多,则是中午不食;有得每周辟谷一天,只饮清水,不碰饭食;有的说要给身体排毒,只吃水果喝清水,不碰真它……

哎!从“忍饥挨饿”到“消灭饥饿”再到“保持饥饿”,我们姑且称之为进入了“后饥饿时代”吧。看似简单地循环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其实两者却有本质的不同。过去是没吃的,被动地忍饥挨饿;现在是营养过剩,为了健康主动的忍饥挨饿。结果虽然都会导致消瘦,但从两者蕴藏的内涵来看,却在诠释着生活的变迁,社会的进步,国家的富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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