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从一个充斥着羊粪味的早晨醒来的。我打开房门,黑色的风裹杂着羊粪的气味仿佛一股黑色的浪潮涌入我的口鼻,涌入房间,也涌入了无声的岁月,岁月并不介意,它包罗万象。我的生活便在这样的气味中打开了,这让我觉得我的一天是从羊的肛门里拉出来的,像是一颗粪球在羊的肠道中睡了一夜。
晨光熹微的时候,父亲赶着羊群出了门。我听见院子里的犬吠,我听见父亲的呵斥,我听见一只呼吸道发炎的羊的剧烈的咳嗽声如锤击一面破鼓,我听见羊群走过砖砌的路面杂乱的脚步声,踢踢踏踏。羊这种恶劣的生物,最爱走路的时候排泄,将人类的街道变作它们的粪场,将它们的恶意留在晨起的人的脚底。父亲的第一只羊是我捡来的,一只落单走失的小山羊,我抓住了它并将它据为己有。两年后,父亲便有了一群羊。父亲钟爱他所经营的一切,专注而富有耐心。农田,饭馆,果园,羊群和孩子,他试图通过他的经营获得回报使家境变得富庶,却收效甚微。但这并没有影响父亲的热情,正如我不曾通过写作获得过任何收益但依旧执着,这种执念未尝不是一种传承。
五年前父亲因突发脑梗塞住院,从那之后便时常觉得头晕手脚麻木,出现轻微的半身不遂。靠辛伐他汀来降低血脂遏制病情防止复发。长期的服药使他的血液血小板含量降低,于是我经常看见父亲的鼻孔里塞着一团纸像是堵住一个会随时迸裂的伤口,防止鼻血流出来。医生叮嘱他戒烟戒酒少油腻多休息,他将村庄里人的平均寿命算出来,得出的结论是再活十年便够本了。父亲年轻时也曾如现在的我一般结实干练,只是随着脸上皱纹的加深变成了个邋遢的农民。半生的辛劳将他磨砺的足够粗糙,使他对于苦难疾病甚至死亡都保持一种旧社会穷苦人的逆来顺受听之任之。
我从水瓮里取水洗漱,蹲在院子的花池边刷牙,将漱口水吐进花池种。如果我可以模仿鲁迅,我会说花池里种着两株花,一株是月季,另一株也是月季。它们像是两个沦落风尘的古代女子,一棵比一棵艳俗,无须细心细心照料却依旧花枝招展,每一颗花苞都像个小型的定时炸弹,会在某个早晨的阳光里炸开的轰轰烈烈。这两株月季是母亲插下的,母亲养了很多植物,最成功的便是这两株月季,其他的非死即残,显然植物并不如孩子容易养活。我曾想过在花池里种上竹子,那种具有很强侵略性的竹子,它们钢筋铁骨的根像血脉一样无法被斩断和阻挡,可以在地底横行霸道,肆无忌惮的生长,直到繁衍出一片竹林,长出桀骜而狂妄的姿态。
母亲在厨房里生火烧水做饭,这份工作她已经做了几十年。她将几十年的岁月塞进炉灶,燃烧成了冉冉升起的炊烟。祖母在世的时候常在我跟前数落母亲,痛斥母亲的不懂规矩就像恶财主痛斥他的仆人,虽然祖母一生也未体验过财主的生活。她也尝试以各种方式刁难母亲,我曾亲眼目睹了祖母手持拐杖将母亲的厨房砸的稀烂,她将对于母亲的不满倾注在拐杖之中不计后果得砸向一堆厨具和器皿。用来支撑身体的拐杖在她的手中变成一个助纣为虐的暴徒,全然不顾她的一日三餐。她像个挥舞魔杖的银发巫师瞬间将厨房化为废墟。我知道母亲是痛恨祖母的,祖母去世之前饱受病痛的折磨,气息奄奄之际也曾有过一番忏悔。相对于祖母的强势母亲是软弱的,但这并不妨碍她掌控我与父亲。我幼时父母之间经常剑拔弩张,争吵时他们像两个红着眼睛的蝙蝠异常亢奋,整夜不睡,咬牙切齿的问候对方的父母,也就是我的祖父母和外祖父母。
在我五岁的时候,大约我那时候是个顽劣的熊孩子。我曾被母亲捆住双手,悬在院子里的井口上。那个黑洞洞的井底,永远泛着一片粼粼波光,像是藏匿在地底的怪兽的独眼,使我无比害怕,而悬住我双手的绳子似乎顷刻之间就要断掉。我大声呼叫:奶奶,救命!祖母闻声迈着小脚跑来将我放了下来。那深刻的记忆源自于一个幼童对于恐惧的深刻的认识。那时候我家院子里有一棵苹果树,每年苹果熟了的时候祖母会将所有的苹果摘下来锁进柜子里,仿佛那苹果才是她的财产,她的食粮,她的寄托……
母亲的双腿患有静脉曲张,血管扭曲突出像是盘根错节的藤蔓沿着小腿向上攀爬,这病症一直伴随了她三十年。这两年开始愈演愈烈,生在腿上的病症逐渐成了盘踞在心里的病。她经常说等空闲下来就去医院做个手术,割开小腿抽出曲张坏死的血管。母亲一生节俭,曾经她在镇上赶集丢过五十块钱,寻了几个小时无果深深悔恨引以为戒,我无法理解这样的她如何承受手术的肉疼和花钱的心疼。
母亲做好了饭会叮嘱我给祖父送去。自从祖母去世以后原本健康的祖父开始每况愈下,仿佛岁月在他老年生活里埋下了一个蹩脚的陷阱,他一脚踩了进去,一系列的状况便随之出现。他记得几十年前的所有事情,却时常不记得当天发生的事情,仿佛随着身体的老迈记忆却越来越年轻。他甚至分不清白天黑夜,有时会晚上起来愤怒的责骂我们为什么都在睡觉,他经常不记得是否吃过饭,对着空饭碗茫然思索自己刚才吃了什么。意识到自己的病症,祖父便常像交代后事一样交代我们在他睡着之后去看看,言下之意他随时可能长眠不醒,而我们只是在他睡着之后去听了他悠长响亮的鼾声。
祖父的房间里被子长年不叠,只是偶尔晾晒。屋子里散发着一股腐朽的气味,那气味自祖母卧床的时候就存在。晴天的时候祖父会坐在房檐下,卷起裤管挠他干燥发痒的小腿,让死皮像雪花一样的掉,他干瘦的腿像一条不断蜕皮的蛇,我甚至怀疑倘若祖父坐在那里挠上一天,堆积的死皮就会没过他的脚踝,他会被埋在那里。对于祖父各种反常的行为,母亲表现得越来越缺乏耐心,常会因此联想起多年前受过的委屈并为此而垂泪。
这些天来,剃一次头成了祖父最大的心愿。从我记事起,祖父便一直是光头,那时祖父的头皮精光乌青,像块打磨光滑的青石板。而如今光泽褪去白发参差,像是收割过的麦田里细碎的断茬。这两年祖父每月剃一次头都是请了村子里的老剃头匠来,但这两个月剃头匠外出探亲祖父便一天天心焦起来。仿佛那一点头发茬是啮齿动物的牙齿长长一些便令他寝食难安。
被祖父念叨的无奈,我开车载了祖父去镇上,在祖父的指引下我找到了一家隐藏在镇子旁边巷子里的理发馆,门面破旧,光线昏暗,我不知道已经多年不出家门的祖父是如何知道这隐秘之处的。一张上了年纪的椅子上坐着几个六七十岁的老人,一个略年轻些的起身给祖父让了个座位。祖父坐在他们中间,与他们谈论早年的事情,竟然思路清晰引经据典侃侃而谈,仿佛他混沌的大脑突然一片光明。恍惚中祖父似乎回到了他那个年代,祖父的头脑像个年久的存储器,储存了太多过去的岁月,对于现在的事情反而健忘起来。他紧紧抓住那些记忆,仿佛是怕自己一不小心忘却了,别人也就忘却了,岁月也就将他的过去忘却了,只会记得一个垂暮的老人,这是他所不能接受的。
依稀中,我记起许多年前的某个清晨。我睡在老房子里的土炕上,纸糊的顶棚上有老鼠来回跑动发出的一连串的声响,像是哗啦啦的雨水由远而近。我被黑暗里传来的声音吵醒,我听见祖母的窃窃私语,像是在跟老鼠讲话,她在数落母亲的不懂规矩,她抱怨年轻的媳妇不会处事,她的眼睛闪烁着冷冷的光仿佛黑暗中的磷火。祖父没有说话。
只是,在这一个充斥着羊粪味的早晨里,他们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