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完儿子回家,接到爸爸电话,说:‘你瞎舅舅跌去了,在急诊室。’心里一惊。
自从外婆去世,舅舅就一直状况不好,也是,一个无儿无女的孤苦老人,加上双目失明,独自生活的艰难不言而喻。亲戚们也几次劝过,让他去福利院,可是舅舅生来的牛脾气,谁也劝不动。他大概也是一个人苦得久了,凡事想得远,每每我们这样劝他的时候,他总是悲叹一声:‘我么,活着还走的动吃的动,自己活得自由点,真得了什么病,也不用医,一瓶农药喝下去一了百了,也不用谁来照顾我。’他说这话的时候,言语里毫无畏惧,有的只是平静的叙述。听得多了,大家都笑他就嘴上乱说,当是笑闹。而我,每每听之,总忍不住鼻子发酸,我想或许他早已在心里练习过许多次死亡,所以才会这样从容不迫安排自己的终老。病与死,大概人生来都是怕的,如果不怕,要么是睿智,要么是无奈,我以为苏格拉底死前的毒药是为了赢得高尚和尊贵,而我舅,必是后者。
吃完了饭赶过去,已经转到了病房。我是不喜欢医院的。这是句废话。除了经营者与医护人员,谁喜欢医院?当然,也有,病瘟和死神是喜欢医院的,这是他们拼业绩的好所在。而我除了不喜欢,更有莫名的惊恐,每次如果不是身体发出警报,迫切需要检测与维修,我是万不去医院的,是发自内心的抵触!事实上来医院寻医问药的,哪一个不是身体经历了浮生战火、世间劳役、内心忧惧与愤懑,一脸病情叵测的悲苦样?人间的欢愉从不在此落脚。
到了病房,是脑外科。一问,原来舅舅是脑溢血。大概他的出血既有外伤也有内伤,头上包扎着,衣服上血迹斑斑,身上手上插着各类管子,问他哪里跌的,回答含糊不清。一些日常的询问,他倒也能对答正常,但对跌去的一段,显然记忆空档,不能补全。大舅补充说,是早上五点左右,说他在稻田里拿着扫把说什么打鬼,不小心就跌了,大清早的都没人发现。果不其然,对于打鬼的一段,他倒是记忆极其深刻,在后来我陪护的半天里不断话题重复,情绪暴起暴落。甚至一度失去了时间感,如同巴西亚马逊丛林里的‘亚蒙达瓦’部落,没有时间概念,分不清过去和现在,在家还是医院。有时觉得人的大脑真是一个谜样的宇宙,一旦衰老和损伤,完全决定了人会变成何种模样。
关于这一点,最感悲凉的是我的祖母。在她的晚年,身体的各项机能衰败,甚至失智,她熟悉也是伤她最深的那个世间,纷纷崩塌,时空失去故事,故事失去人物,人物失去名字,名字失去亲密的联系。外表仍是我的祖母,但我清楚,有一股不可逆的强大力量在她的脑内航行,破坏了记忆与智能的仓储。人生何等残酷,一个人灵性尽失,从小同榻共眠的至亲,也会走到相对而坐却相忘于世间的地步。
好在,舅舅的意识错乱是暂时性的,选择性的。但也已经让照顾者颇受折磨。比如他时不时要拔掉身上手上的各类管子,说床上怎么这么多东西,让他不动则吵闹不止;比如频尿,让他躺着接尿,不愿意,要两个人扶起,每次皆涓滴而已,有时不及,尿液浸漶床榻,需洗浴更衣换床单;比如嘴里自言自语,挣扎要起来打鬼,仿佛身体里有个持矛勇士,要跳出来,让照顾他的我和父亲听得头皮发麻,果真担心其周围是否真有灵异之物。
想起来,舅舅是个极自尊也自立自强的人。因为从小失明,他的骨子里或许比一般人更要强。自诩身体一向健康,也从不体检,血压高到200亦不肯吃药,一日三顿的酒,一包烟就是他不可缺的日常保健食品。他还能极端忍耐,从不对人喊这痛那痛,外婆生病他是急的,小小的不好电话挨家挨户地打,他自己不会。若有小恙,‘困一下就好’,果然也就好了。人与人的身体,大概真是有不同的。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很少看到村中老人滔滔不绝地发表自己的疾病史。若有人问起,也是一句‘好多了呢’轻轻带过不再多说。他们拄着拐杖慢慢在晒谷场上走动,或是贴着墙根晒太阳,似乎有一种与生俱来默然承受的超能力。当然,现在的我知道,那不是什么超能力,而是但凡经历过世间苦难越多的人,他的身体越接近钢筋铁骨,不是因为没有病痛,而是苦痛太多,承受早已习惯。比如我的祖父,我的祖母。她们不识字,不富有,但他们都是不把病魔鬼神放在眼里的天神战将。
过了一阵,医生来了。许是因为有亲戚在医院且与他关系亲近,医生态度很是和气。当然,我更愿意他原本就性情纯良温和。先是问诊病情,叫舅舅‘老何’,问他几岁?家住何处?舅舅大概对‘老何’的称呼颇感意外,毫无反应。医生犹如向虚空请益。也是,从小到大,从至亲到村民,大家都管他叫‘瞎子’,他怎么能明白,这会儿竟突然又多出了另一个身份认定。我刚想代答。医生冲我摆手。后来提醒了,他倒也明白,回答基本正确,让我长舒一口气。
医生倒真是好医生,我且不懂医术,只是听他跟我讲CT报告,看他慢条斯理的分析,以及后期治疗的方案,觉得在他身上有一种让周遭安静下来的力量,当然还有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善良的东西在。
累得不行,跟父亲商量,找个护工。谈了一阵,寻得一个六十多岁的微秃男人,腿也有点瘸,说是在此做护工九年了。说实在,这个年纪加上身体不便,出去挣钱实不容易,但护工这活岂是简单?一个人要照顾一个陌生病患,起床如厕,端屎端尿,擦身盥洗,面对一具具多半已枯干的树干,泡过水的草菇,等待腐去的稻草,在我看来,这是需要怎样的忍耐和菩萨心肠才能坚持下来?
服了药,挂着点滴,舅舅沉沉睡去。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是个稍胖的老先生,身着麻纱汗衫,卡其色中裤,一手扶着老伴,一手拄着拐杖,走过来。老人显然中过风,行走缓慢,微跛。手上的杖是不知哪儿来的竹竿,他像个牧羊人,放牧着两只不离不弃却已然衰弱的脚。见我,他停下,问电梯在哪儿。我有些意外,指给他。然后听得一通含糊不清的话。有同房的病人亲属跟我说,他已经头脑不清楚了,你不用跟他说。这才恍然。他也开玩笑说:‘你不用坐电梯,你可以坐飞机,更快。’老人听了,笑着垂下头,像个想挣脱看守飞奔出玩的小孩。
陪护半日,截得一段医院浮世录,心情五味杂陈。听得多了,看得多了,我也顺带着将自己带入,想一遍自己的此情此境。病房的外面,是一个篮球场,有几个孩子在黄昏里挥汗。新生与病老,在同一个视界里如此相容共生。
突然涌起一些感动:活着,相逢在人间,一切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