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水……水……”
一只枯瘦的手颤颤巍巍地从帐前伸出,可坐在一旁的人已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还带着细微的呼噜声。
五爷睁开浑浊的双眼,罩着米白色蚊帐的古老木床模糊不清,透过纱账,看着累趴在桌上的人,他缓缓缩回了伸出去的手。
五爷的骨子里是骄傲的。
从小到大,他从不借他人之手便一己之利,即使是再大的困难,也自己一个独自承担。村子里的人说他难得一身正气,只是有点过了。
我五爷一生独立如此,何时需借他人之手了?思量及此,他撑起沉重的身躯,欲单独下床取水。
“嘭——”
五爷昨晚摔倒了。
第二天一早,五爷跌倒的消息像一声惊雷,传遍了整个村庄。
霎时间,原本冷清的院落门庭若市,七大姑八大姨等挤满一堂。
五爷靠在轮椅上,头如小鸡啄米般不断往下掉,眼前人影憧憧,他突然觉得烦躁。
这些人,怕都是来看死前的他一眼吧。
觉得五爷安静了,坐在他身边的人又摇摇他的手,在他耳边大声叫他的名字。五爷略微抬抬头,动动手指,以示他还活着。周围的人看他没事,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转瞬安静的大厅又开始热闹非凡。
五爷的确命大,原来病重加此一摔,并没有摔去他的性命,却摔掉了他的力气。
此后,他再也站不起来,轮椅成了他终身伴侣。
儿孙一看他没事,请了个看护照顾他后,又各自奔回自己的岗位,之前所发生的一切就像一个小插曲,在他们的人生兜个圈就消散了。
但一切对于五爷来说就没那么简单,看着坐在轮椅上的自己,他想起了去世多年的妻子阿秀。
“阿大,其实我是有点怨你的。”
阿秀最后一刻拽着五爷的手,叫着他的小名说。
五爷看着阿秀噎下最后一口气,一滴眼泪从眼角悄然而下。
那时候,他不知道阿秀为什么怨他。
当初阿秀病重的时候,略懂药理的他用一支人参硬生生地将她从鬼门关抢回来。
命是抢回来了,却把阿秀的后半生都抢在了床上。吃喝拉撒,全不能自理,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躺在床上数着床棱,或者坐在轮椅上看着太阳从升起到降落,而这一躺就躺了三年。
以前他不懂,现在他终于知道阿秀为什么怨他了。
五爷日渐消瘦了,原本丰腴红润的两颊开始变得枯黄毫无血色,脸上的皱纹一天比一天深,像被刀斧劈过一样,沟壑深邃粗糙。
他看着窗前的白云,想起的年轻时的自己。
他一生爱飘游,在能够行走的岁月里,他总爱背起那个一直伴随自己的罗盘给别人看日子定灶位、盖房子,有时候还会上门给别人看看病,不然就串串门叫上几个志趣相投之士来谈天阔地。每次回家,他总爱到士多买上几块糖果带回家里给家里的孩子。那时候的他觉得,生活无非就像眼前这样平凡却惬意。
越是不能走动,就是越渴望在外面奔走的日子,五爷就这样就在回忆、懊恼、渴望、悲哀中沉溺。慢慢地,他连吃饭都开始觉得吃力;慢慢地,他的记忆开始模糊;慢慢地,他开始渴望死亡的到来……
与其如此折磨,不如优雅死去。
这开始成为他唯一的期盼。
期盼归期盼,纵使他想不吃不喝以消逝自己的生命,可看护却不这么想。一旦五爷有点什么出入,他马上打电话给他的儿孙,于是又出出入入一番折腾,第一次,他觉得想死也是如此奢侈。
终于,有一天,看护给他喂药的时候,他不小心给呛到了,还顺带咳出了两口血。
他的家又如上次跌倒后一样,各路亲戚又坐满一堂。
五爷坐在大厅中央,如首领般接受各路亲戚的问候,可今次的他连一个人都认不了了。
儿孙就像当初他留住阿秀一样,请医生挽住了他的最后一息。此后,他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一闭上眼,他就会看见牛蛇鬼怪奔腾而来,他还看见阿秀挡在他前面为他挥赶……于是,他要一天二十四小时都亮着灯,只有等亮着,他才觉得自己是安全。
这一次,他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不要说走,连抬起手吃饭都显得吃力。骄傲如他,却在人生最后的日子,失去了最后的尊严,吃喝拉撒全需别人帮忙之外,还浑噩痴呆忘了所有。
如果,此时还清醒如前,他肯定会选择优雅死去,而今,他连选择的权利都没有了。
无论人生是何等快意,终难逃一死,但在五爷眼里,连死去都是一种奢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