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微凉中醒来,听得滴答雨声。我心内欢喜,初夏雨夜最是舒适。给俩孩子盖好被子,把自己也盖严,侧身猫腰继续好眠。
晨间早起,天已放晴。岭南五月天,总爱朝晴午雨。早餐过后,我给母亲打电话,想听她说说她的瓜豆桑麻。电话接通,母亲声音响起,我习惯性地问一句,父亲呢。母亲回答,去东山采西水菌了。母亲问我是否记得它,我说当然记得。
说起西水菌,我窃以为,它只存在于岭南,是岭南特有物种。每年五月,岭南初夏,就是西水菌冒头之时。
西水菌名字有来由。西水起时,正是这种菌菇山中蓬勃之际,乡人把两者联系一气,故称它作西水菌。这里说的西水,即西江水。岭南春早夏也早,夏汛来得也早。五月夏初,岭南便频频出现雷暴、强对流天气,其带来的雨水,让西江水位上涨迅猛,是为西水起。
五月的岭南,早上烈日当空,午后却风起云涌雷惊雨作。西水菌最爱这样的气候,也是这特有的气候,才使岭南有了它。
都说昙花只深夜短暂一现,西水菌的生命虽比昙花稍长,但也只是晨起暮衰匆匆一天时间。所以有经验的山人都晓知,采摘西水菌得趁早,午后太阳猛烈些,它已然开始衰败。西水菌繁盛周期在五月,其他月份少见它踪影。
记得,小时候吃它时还嫌它韧,也曾跟随父亲上山采摘西水菌。
那时父亲年轻体健,每年四月份中旬便上山钩(割)松脂。五月依始,迎来朝晴午雨的天气。隔三两天,父亲会摘回十来朵西水菌,大小参差。这菌菇,像极一把小伞,菇柄白皙,菇盖里白外灰。
父亲对我们说,有它,晚上就有好吃的菜好喝的汤。果然,晚饭时,餐桌上盛着大大一盘汤,里头泛着灰白的菌丝。母亲给我们各人舀上一碗汤,那汤,淡香清甜,我们呼呼几口,碗已见底。母亲又给我们夹些菌丝下饭。菌丝吃在口时,我心中嘀咕,怎那么韧,难嚼碎,不好吃啊。
我跟母亲说我嚼不动它,准备把它拨落饭桌上。父亲忙说,给我给我,别浪费,这是野味,你们啊,不识货。那时小,我才不管它是否野味,咬不动就不想吃,便把菌丝挑到父亲碗里去。
我又舀了些汤和饭吃。我得承认,虽菌丝过韧不好吃,但它的汤很是不错。于是,我问父亲,明天还能否带回西水菌。父亲说再过几天,还得有场雨。我又问父亲能否带上我一同去,父亲点头,随后补充一句,山路难行。我说不怕不怕,行山路趣味多。
接下来,我开始等风至等雨来。终于,几天后的午后,风雨大作。听雨滴答打头顶瓦片,门前檐口,雨水串出一条银珠,延绵着,坠落青青台阶。我心偷乐,想如斯夏雨当足够让西水菌咕咚咕咚喝个饱,饱得探出头来。
风停雨住,父亲归家。我惊讶父亲怎一身干爽,难道父亲行走的山头无风无雨竟是晴。我如是问,父亲说有风也有雨,只是他知道五月天的脾性,早早完工往回赶,归至村口雨才下。
我问父亲,估计明天会有西水菌吧,我想与他前往采摘。父亲点头应允。
夜里,我在期待中好眠,一夜无梦。天朦胧亮时我起床,父亲已然磨好他的松脂钩。吃过早饭,我跟随父亲,去往山上。乡路行进间,太阳未现,有朵朵云,背着霞光,出岫无心。晨风清凉,轻抚人脸,摇弋高矮狗尾巴草,吹来燕子剪尾一掠而过。路上沙泥,浸了晨露,沾湿鞋头,回看,有我俩的模糊鞋印。
行至山脚,已不觉风凉,唯觉它吹得我惬意。黄泥小径湿滑,父亲让我踏草而行。弯腰,蹬脚,奋力向上,不时我俩已行至山腰处。我的影子耀在我前头,更前头,是大步行进的父亲。初升旭日不算热辣,可父亲后背的衣衫已湿了一片。我止步,抹去额前脸上大汗,挠挠后背,有点痒,颈项也痒,该是惹了杂树杂草的粉末,浸上汗,才痒起来。
父亲回头看我挠痒连连,便走过来,用手给我拂去颈项的粉末,并嘱咐我忍着些,手莫挠。我问父亲怎他不觉痒,父亲说他早已习惯。
终于行至山顶处。山顶的小径开阔平缓,一丛丛杂树疏落有致,山稔子红花落尽只剩一树碧绿漫枝青实。有一树树青松,高矮不一,阳光穿透它稀疏松针,影出一地疏影横斜斑驳陆离。夏风袅袅,吹爽我汗湿的鬓角,摇晃浅浅杂草,唤起阵阵松涛。
父亲走向一处深深树荫,我紧跟。树荫下有一处浮土,浮土上盖满各类落叶。父亲说那是蚂蚁窝,有一朵朵西水菌立于其上。它们不连枝同生,而是彼此独立,参差生长。但它们又是聚堆而发,两两相依。
父亲小心地拔起西水菌,他说勿论大小全摘掉,傍晚它就得枯萎。我也动手拔着,父亲嘱咐我手下留力,莫弄散蚁窝,何时再下一场雨润透它,西水菌会再次蓬勃冒起。
我拿出袋子,把采得的西水菌统笼纳入其内。随后,父亲沿着他常走的路线钩松脂,我跟随其后,或听父亲指挥站一旁等。跟了一路,我才知道父亲工作的艰辛,山路已崎岖,父亲还得攀高往低四处窜,不漏掉每一棵松树。期间,父亲还得兼顾着采西水菌,还好,父亲对其生长地谙熟在心,算是顺路把它采摘。
日已照中天。在我忍不住要喊累时,父亲笑着跟我说,丫头,完工咯,往回走。
那晚的餐桌上,又是一大盆菌丝汤。我给父母弟妹们各舀了汤后,给父亲的碗里添上一大勺菌丝。
这天,中午晴好,下午仍下了雨。傍晚,父亲来电,说明天再去采西水菌,拿给我。我知父亲的心意,欣然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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