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非首发,首发江山文学网,ID:纷飞的雪。文责自负。
【后来】
二〇一一年七月末,越南首都河内。
我租下了一间公寓房,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写完了我与素心的爱情故事。
没有电脑,我拿着笔在白纸上一笔一画地写着。《后来》写到第三百六十五页时,最后一支笔的笔尖在纸上划过一道深深的印痕,就好像我的素心,已经成为我心上的一道抹不去的印记。
从窗台涌进的风掀飞了我的书稿,只留下第一页仍安静地躺在我的书桌上,它们随着风在阳光底下飞着飞着,就像一只只白色的蝴蝶,散发着一种我熟悉的景象——我看到了我和素心初遇时的情景。
我不喜欢我的《后来》,就像我不喜欢这座没有素心的城市一般。
五月的最后一天,当我重新走进河内的那一瞬间,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陌生,巨大的情绪风暴不停地湮灭着我的心,刻画着我和素心的过去——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疏离和疼痛。
写完《后来》,感觉到无比的疲惫,无比的陌生,仿若那不是我笔下所流露出的文字。我不喜欢它。
这是我这么多年来唯一感觉到陌生的文字,唯一行非所愿而又被迫宣诸纸上的故事。也许本来它可以写得更好,但是它最终只是这样了,没有什么太具体的原因,有的只是那些让人悲伤的往事。
在写完的那一刻,我开始疯狂地想念,疯狂地失眠,疯狂地喝酒,然后不停地梦到我独自一人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看着每一个陌生而熟悉的路人,然后惊惶失措地向前行进。
人是不能回首的。那一刻,我终于晓得了这一句话的含义。
生命中,我们都需要一杯清酒,饮尽悲欢,醉着,不再回首过去。生命中,我们都需要一场盛大或不盛大的繁华,轰轰烈烈或沉默平静地结束以前。
这就是后来。
【佳慧】
佳慧是《后来》的第一位读者,她是个很好的女孩,年轻靓丽、可爱多情。她有着和素心一样的脸型,和素心一样的身形,和素心一样的栗色长发,甚至洗发水的香型也和素心的一样……但我不爱她。
我是在西湖边遇上佳慧的。
那时我重返河内不久。黄昏的西湖,人迹稀少,孤单的我低着头,一个人来来回回地走着,从那头走到这头,又从这头折返到那头。
当我抬起头时,我看到了不远处正站着一位衣裙飘飘的女子,修长的身形像极了素心,她穿着紫色的连衣裙,一头秀发如瀑,天啊,那不就是我的素心吗?
我狂奔过去,从身后拥住了她,喃喃地唤着她的名字:素心,素心,素心……
我被一个耳光惊醒,身前的女子睁大了愤怒的眼睛,用力挣脱了我的怀抱。我揉了揉眼睛一看,原来她不是,但她确实长得很像我的素心,特别是那白皙的瓜子脸。我不停地向她道歉、解释……
终于,她笑了,摇摇头,挥挥手走了。
那天回到公寓时,我又遇到了她。原来她就住在我的楼下,更巧的是我们还来自同一个城市——河北邯郸。
第三次遇到佳慧,是在公寓附近的一家超市门口。河内是一个多雨的城市,特别是夏天,雨,总会在你没有任何防备时纷纷落下。佳慧没有带伞,雨水正顺着她的秀发一滴一滴地往下流……她的样子,楚楚动人,让我想起了我的素心。
我把伞塞到了她的手中,然后踩着满地的雨水,向公寓跑去。
晚上,佳慧敲开了我的房门,她来还伞,手中还拿着一个便当盒。我闻到了一股久违的香味,打开一看,是一盒饺子。
我请她进来,她稍稍迟疑了一下,进了房间,在我的书桌前坐下。
她顺手拿起我桌上的小说翻阅着。那时,《后来》已经写到了第七十五页。佳慧很专注地看着,显然她已经被我小说的情节吸引了,似乎忘记了这间屋子里还有一个对她来说陌生的男子。她看了好久,我看到她眼中闪着泪花……
她站了起来,递给我一张纸,上面写着:好感人的小说,那是你和她的爱情故事吗?我想为你打印这篇小说,这些我先拿着走了,放心,我是个细心的女孩,我不会把你的小说弄丢的。
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那天,她拿走了我的小说,每隔一星期,她就会把打印好的文稿给我,然后再把我写好的那部分拿回去打印。
每一次,她都会在文稿的最后一页,用笔写着一句话:每打一页,我就会爱上你一些,我的心就会痛一些……
佳慧是读了我的小说之后爱上我的。确切地说,她是爱上了文字里的那个我。
小说里的我很深情,不像现实中的那般颓废,整日穿着破旧宽松的牛仔衣,叼着廉价的烟,写着漫无边际的文字,过着没有未来的日子。
那天晚上,她拿着打印好的小说来找我,我已经喝下了一瓶白酒。我接过她手中的书稿,对她说:谢谢你,佳慧,我还有事,你回吧,我今天心情不好。可她却还是从我的身前晃进了房间,一把夺下我手中的酒瓶,倒在水池里。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火,对着她大吼:喂,干吗倒掉我的酒?你以为你是谁呀,凭什么倒掉我的酒?
她走到我的身前,举起手,我以为她又要像上次在海边那样给我一个耳光,没想到,她的手缓缓地落在了我的脸上,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脸,她的唇落在了我的唇上,她那香软的身子散发出素心的味道,像水蛇一样扭动着,绕着我的身体。还未来得及挥发的酒精点燃着我的身体,她的柔情就像一根导火线,唰唰地引爆了我的熊熊欲火。我没有管住我的心,我的手,我麻利地褪去了她那薄薄的衣衫,然后,抱起她走进我的卧室……
我占有了她,但我不爱她。
后来,我才知道,佳慧不单单是个哑女,还是个处女。
后来,我开始不停地自责,用了世界上最恶毒的话,咒骂自己。
后来,我开始对佳慧冷淡,让佳慧伤心,失望。因为,我给不起她未来,给不了她想要的爱情。因为,我的心里只有素心。
后来,她带着装订完好的书来找我,她在一张纸上写道:任何一个女人爱上你,就像是掉进了一口漆黑的深井,永远都没有办法见到光明。我很爱你,但我还是决定离开你,不再傻傻地做别人的影子索求着你的爱情。
佳慧离开的那天,雨下得很大。我站在被雨淋湿的阳台上,一支一支地点着烟,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她冲进雨幕,拦下一辆的士,从我的视线里消失。
我站着,脑中一片空白,一次又一次点着无法被点燃的烟。
我住在十一楼,她住在八楼。从那一天起,我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后来,我修改了我的小说。小说里,有了佳慧的身影。
【璐丹】
二〇一〇年七月,台北市。
二〇一〇年是我人生中最失意的一年。我失去了素心,为了找她,我不停地往返于河内和中国,花掉了很多钱。凡是我和她到过的地方,我都去找过。
台北是我最后的希望。这是我带素心来过的唯一的一个城市。记得她说,她很喜欢这座城市,以后有时间一定还要再来。七月的台北街头,酷热难当。我独自一人走在繁华的忠孝东路上,渴望素心的身影可以优雅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我是在永康街上的一家冰品店邂逅璐丹的。那家冰品店里有素心最爱吃的芒果布丁。她在我斜对面,长得干净清爽,一双眸子既深又亮。她点了和我一样的芒果布丁。
你们可以收人民币吗?我看见她的手中拿着一张人民币和服务员商量着。
对不起,我们不收人民币。服务员回答。
这……她的脸一下子红了,好像很少面对这样难堪的场面,我忘记去兑换了,你看……
对不起,我们真的不能收人民币。服务员再次回绝了她。
这时,她抬起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像是在找一个愿意和她兑换台币的人。
我站起来,拿着钱,站在她身边,跟服务员说:这位小姐的单子我一起买了。
她回过头,涨红着脸,不停地说着谢谢。
我正想离开,她叫住了我:先生,能不能等我一下,我去前面的兑换店……
我摇摇头,打断了她的话说:不用了,我说过,我请你!我看着她的时候,突然发现她说话时的眼神很像一个人。
第二次遇到璐丹,是我离开台北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找到素心,我台北流浪了十五天,付掉了酒店的房款,我的荷包已经瘪了,我用身上的最后一点钱,买了一张第二天中午回中国杭州的机票。那天晚上,我没有地方可以住,只能拖着我的行李箱在街上乱逛。
是璐丹收留了我。
在巴士站,我等着去机场的公车。一个白色的身影突然站在我面前:真的是你啊……她掏出钱包,把那天芒果布丁的钱塞到了我的手中。我没有推脱,顺势放进了口袋。
你,这是要去哪里?
去机场,回大陆。
是明天中午的飞机吧,现在去机场,早了一点……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是乘坐这班飞机去杭州。
你是杭州人?
她点点头,说:我在台北上大学,这次回家是因我妈和我姐回国了。
我也是去杭州,我是去找一个人,一个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人……
在她的再三邀请下,我随她一起去了她的家。
那是一间两居室的房,和她合租的同学都回国了。她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晚饭,她做了几道简单的小菜,还为我准备了一瓶啤酒。
那是我在台北的十五天里吃得最美味的一顿饭。酒足饭饱之后,我和衣躺在了璐丹家的沙发上一直到天亮,那是我睡得最舒服最踏实的一个晚上。
那天晚上,什么事也没发生。
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去了机场。在候机厅,璐丹挨着我睡着了,她的头靠在我的肩上,她闭着眼睛,微笑着。她身上的香味很好闻,那种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
可我却怎么也笑不出来,我要去杭州,那是素心的家,我没有她家的地址,我只知道,她还有一个妹妹和她的父亲住在一起。
海瞳,到了杭州,我们还能不能见面?
当然。我回避着璐丹热烈的眼神,时间到了,该登机了。一边说一边向登机口走去。
我担心她会爱上我,像佳慧那样,最后被我伤害到体无完肤。抵达杭州之后,璐丹没有马上回家,帮我在西湖边的汉庭酒店订了一间房。
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她直勾勾地看着我,那眼神令我不安。
不知道……我回答。
那这张卡你先用着,卡里的钱不多,但足够你在杭州的开销了。密码是我手机号的后六位数字。她把一张银行卡放在我的掌心。
不,不,我不能用你的钱!我推脱着,不肯收下。
没有钱,你在杭州是活不下去,你也没办法去找你要找的人,在这里,住房要钱,吃饭要钱,坐车要钱,喝水要钱,打电话也要钱!那么短的时间,你去哪里找事做?
我……
拿着吧,就当我借你的,以后加上利息一起还给我。
我无语,只能收下了她的银行卡。
海瞳,吻我。她临走前,闭上了眼睛。
我在她的额上吻了一下,送她离开了酒店。
第三次见到璐丹,是在杭州第一人民医院大门口。
那天黄昏,我一个人在西湖边闲逛。手机响了,一看是璐丹的号码。
海瞳,你在哪儿?我姐出事了,刚刚送进医院。医生说她快要死了,我爸妈都还没来,我一个人在医院里,你能不能过来陪陪我?
璐丹像是在哭,我要了医院的地址赶了过去。
璐丹在医院门口等我,眼睛红红的,她不停地跟我说着她姐姐的事:我姐可真傻,为了一个臭男人把自己搞成这样……
我随着她来到了手术室前,趁护士进出时,透过窄窄的门缝,我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女子。我看不到她的脸,只看到她的身上插满了各种各样的仪器,只看到一片刺眼的白,我心里莫名地一怔,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我陪着璐丹坐在病房外的长椅上,璐丹扑在我怀中,不停地哭着:我爸妈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姐姐跟着妈妈去了国外生活,我和父亲住在杭州。
几个月前,姐姐突然回国了,没想到,回国的原因是姐姐在感情上受到了伤害;没想到,姐姐竟然跳楼自残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是不停地说着:璐丹,别怕,会好的。你姐还年轻,会好的。
这时,医生和护士来问:谁是病人的家属,病人需要大量输血,但她的血型是罕见的RH阴性AB型血,我们医院的血库里没有这种血型。
我是!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突然就站了起来,我的身体好,抽我的血吧,抽多少都没关系。
璐丹马上抱住了我,不住地说着:谢谢你,海瞳,谢谢!
我拍拍她的肩,卷起袖子,跟着医生走进了化验室,然后躺下,扎上针管,把血输进了璐丹姐姐的身体里。我躺在另一张病床上,离她很近,不知为何,我突然对身边这个陌生的被情所伤的女子充满了怜惜,我在心里不停地祈祷着,希望她能赶快好起来。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璐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她告诉我,她姐姐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病房,家属不能陪护。她还告诉我,她爸妈都来看过我了,给我买了很多营养品……
璐丹,我不能总住在这里,我还要去找人。我很好,一点事也没有,输这点血没什么的……我的话还没说完,病房的门打开了,进来的是璐丹的爸妈。
叶先生,谢谢你给我女儿输血……璐丹的妈妈一边说一边抽泣着。
在叶先生面前,你别这样,素心会好的!我听到璐丹的爸爸说“素心”这两个字,就像被触电一样,从床上站了起来。
素心?璐丹,你姐姐叫什么?快告诉我?我抓住璐丹的手,焦急地问着。
方素心。我女儿叫方素心,怎么,叶先生认识她吗?璐丹妈妈说。
方素心,方素心,天啊,这怎么可能?我三下两下拔掉手上的输液管,冲出病房,冲向重症病房。
我退掉了酒店的房间,在重症病房外没日没夜地陪着素心。我没有时间去思考,我只想看到我的素心醒过来。是的,我要守着她,等她醒来,然后我要向她忏悔,忏悔我犯下的所有的错。
我用同样的问题问着进进出出的护士:她怎样了?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护士对着我摇摇头,我看到她们眼中的惋惜。
叶海瞳,你为什么还在这里?你害我女儿还害得不够深吗?请你马上离开!不然,我就报警了!还是素心母亲的声音,她正对着我叫喊,这几天里,我已经习惯了她的态度,每一次,她见到我时总会这样的歇斯底里。
请让我看看她!我只想看看她,伯母,对不起!我一边说着,一边用祈求的眼神望着她身边的璐丹。好在护士及时走过来,制止了她。
自从那天,我知道了璐丹的姐姐就是我要找的素心,璐丹就再也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她的眼神迷离幽怨,像个木头人似的,听从着她母亲的安排。
后来,在医院的走廊上,我把那张银行卡还给了璐丹。
对不起,璐丹,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素心就是你的姐姐。
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你该向我姐说对不起……可惜,她再也听不到了!
后来,我的素心死了。
她的父母不让我参加她的葬礼,我只能远远地看着素心的魂魄飞上天堂。我有说不出的痛,但没人知道。
后来,璐丹也走了。那天,我收到她发来的短信,上面写着:我走了,去台北。我不希望在台北的街头再遇到像你这样的男人。
后来,在素心去世的半年后,我又去了我们相遇的那个城市——河内。
我在那里租了一间公寓房,用三个月的时间,写完了一部小说——我和她的爱情故事。
我想不到用什么方式去留住我和她的爱,只有文字了。是的,只有文字。
【素心】
二〇〇九年七月,越南首都河内。
一个星期前,我从中国北京来到河内度假。带薪享受公司给予我的假期。我的一项设计方案刚刚在国际生态建筑设计大赛中获得了金奖。
河内是我自己选择的城市,我在携程网订了机票和酒店,带着一些简单的行囊,就出发了。在这个城市里,我悠闲地度过了七天的时间,计划用余下的二十三天时间完成从北到南的海岸线旅行,并为我即将举行的摄影展准备作品。
那一天,我在还剑湖边散步,在附近的一家中文书店里,我遇见了方素心。
我走进了这家十平米左右的书店,店堂顶上,一只吊扇正慢悠悠地晃动着。一台老式唱机里,唱片也在慢悠悠地晃动着,那是一曲二胡《茉莉花》,穿过悠悠的夏风,飘来清浅的音律。店堂四周,木制的书架上错落有致地摆放着各种文学书籍,涉及中国古典文学、现代文学还有一些台湾女作家的作品选……
我出版的书籍,欢迎选购。若您是知音,素心愿意相赠一册,以示感激。我被这几行娟秀的小字所吸引了。随手拿起书架上的一本书《只在记忆里温暖》,书的封面十分素雅,几朵浅紫色的散落的花瓣,颇有几分古韵,书名的下方写着:方素心著。
在书的折页,我看到了作者的照片和简介:
方素心,中国杭州人,毕业于浙江大学,主修中文。国内知名的畅销书作家,作品风格清雅……
先生,你好!我正看得入迷,被一个动听的女声打断。
我转过身,惊讶地望着眼前美丽优雅的女子,她穿着浅紫色长裙,乌黑的秀发上插着几朵小茉莉,容貌白皙姣美,举手投足间流露着无与伦比的美。
你好,我想买几本书。方素心的书,这几本我都要了。
我看得出她的惊讶,她把书架上的四本书包好,递到我的手上,她只收了我三本书的费用。
先生,这一本是素心送给你的,希望我的书能带给你好心情。她轻声细语地说着。我站在她对面,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味,有点微醉。
这就是我与素心的初遇,简单而纯粹。
摄影和文学,是我除了本职工作之外最喜欢的,我常用镜头捕捉一些美丽的风景,同时我也喜欢写些文章充实自己的生活。在国内,我拥有一间自己的摄影工作室,我常为自己的摄影作品配上一些散文诗,以此来提升作品的艺术美感。
在河内,中文书店并不多见,能遇到一家这么有格调的中文书店已经是一件幸运的事,再遇到这么一位多才的美女作家那就是上帝最大的恩赐了。
我被素心的文字迷住了。几本书看完,我的假期也快结束了。我放弃了原来的旅行计划,经常一个人带着素心的书坐在西湖或者还剑湖边的长椅上,读着她的文字。
读完了她的书,对她也有了不少的了解。除了知道她是浙江杭州人,学的是中文,还了解了她是在十年前,和母亲一起移民到河内的。五年前嫁入豪门,丈夫是河内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律师,他们有个三岁的女儿。
即便是知道了她已嫁作人妻,但我还是会禁不住地去想她。不知为何,我总想着要再去看看她。于是,那天清晨,我沿着长长的河道晨跑,跑着跑着就跑到了她的书店。那时才早上七时,素心的书店还未开门。
我站在离书店不远的大树下,目不转睛地盯着书屋的大门,像是在期待着什么,猜想着这书屋里的女子今天会穿什么颜色的衣服,会戴怎样的发饰,甚至是会用什么香型的香水?
真够婆婆妈妈的!我在心里笑着自己,对于这样一个并不熟悉的女子,怎会生出这么多的情愫来?我正想迈开脚继续前行,只听得“吱呀”的一声,书屋的门,素心披着一头柔顺的长发,穿着一身蓝格子花布的旗袍,风情万种地出现在我的眼前。
那一刻,我有些醉了……
我突然想到我的摄影展,要是能请到像她这样美丽的女子做我镜头里的主角,那真是太好了。
我在书店门口站了有半个时辰,我看到她在书店里忙碌着,然后靠在藤椅上,专心致志地读着印度女作家阿伦德哈蒂·罗易的处女作《卑微的神灵》,并轻声地念着书上的句子:
我们尽管遗憾,却永远没有足够的痛苦;我们虽然快乐,却永远没有足够的幸福。我们的梦想永远不够充分,我们的命永远没有足够的分量。这就是事实。在这里,爱情法则规定了谁是应该被爱的,以及如何去爱,爱到什么程度……
她的声音带点忧伤,但依然很动听。显然,她是被这样的句子给捕获了,全然不知店外有一男子正呆呆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她站起身来,发现了站在门口的我,便起身将我引进了书店。她为我沏了一壶茶,请我在临窗的藤椅上坐下。
这时,门口有挑着藤筐的水果贩子慢腾腾地走过,我出去买了几只李子,并用矿泉水倒在上面清洗,然后递给她吃。看上去深红色的李子,摸上去很软,旁边还留着细小的新鲜绿叶。她接过来一只。轻咬一口,酸涩进入骨髓。她不动声色。
我有点紧张,第一次对着一个女子有这样的感觉。我坐在她对面,像一个羞涩的少年,不知如何开口表达这次的来意。只有拿她的书说:谢谢你的书,很好很美的作品,我很喜欢。今天,路过这里,是想,想请方小姐……
她听得很认真,不停地微笑着点头:先生,有事就请直言好了。
是这样的,我回国后将举办一次个人摄影作品展,还缺一些人像作品,所以,想请方小姐做我的模特儿,不知可否?我表达了我的来意。
哦,先生怎么会想到请我呢?河内有很多美丽的女孩,素心不是不愿意,是怕无法达到先生的要求,到时,浪费了先生的时间和精力……
请相信我的眼光,你是最适合的人选,拍摄地是在河内的一些风景区。当然,我会支付一定的酬金给方小姐!我坚定地说。
我不需要酬金……好吧,让我想想。她站起来,拿着手机,走到门外。十分钟又返回,她点点头,算是答应了我的邀请。
接下去的时间里,我带着素心走遍了河内的风景点,我们去了巴亭广场、还剑湖、西湖、竹帛湖、百草公园、文庙,还去了顺化,最后在我的坚持下,我们坐游船去了下龙湾。
素心很上镜,不用摆任何造型,我就能拍到她身上所焕发出来的那种美感。
游船上的客人不多,看上去都是情侣,他们在甲板上热烈地拥抱和亲吻。他们的热情感染了我,我几次想要去拥抱素心,但一接触到她提防的眼神,我便退却了。
海上的风很大,长发飘飘的素心像个从天宫下凡的仙女,美丽而清纯。最开心的是在下龙湾国家森林公园,无边的大海、原生态的风景和各种各样的奇山异石让我们忘了自我,素心在我面前不再拘谨,同时,也没有了原先对我的提防。
我一直很小心翼翼地守护着她,每到一处,我总是亲自下去探深浅,确定安全之后,才让素心过去。而那时,素心总会用感激的眼神看着我,把手交给我时,我感到了她掌心的湿润。
按照行程,我们要在下龙湾住上一晚,我预定了当地最好的酒店——下龙湾凤凰2号酒店来表达我对她的心意。没想到我去办理入住时,被酒店告知,已经超过酒店客房的预留时间,现在只剩一间了。
我正犹豫着要不要这间房时,回头看到了素心脸上露出来的惊喜,我知道,像她这样的女子,一定是喜欢这种格调的酒店的。我还是要了房间,想着安顿好素心,再去旁边的酒店要一间房,凑合着住一晚上。
送素心到了她的房间,正想和她道晚安,她问:你住在哪里?我告诉她是在她的隔壁时,她笑着摇摇头,说:想不到像你这样的男人,连说谎都会脸红。我都听到了,我们只订到了一间房,所以,你别再去找酒店了,这里的酒店原本就不多,我们……
你,不怕我对你……我假装潇洒,笑着问她。
我去问服务生要一床被子,这是套房,你睡外面的沙发吧!她说。我点点头,同意了她的建议。好在我们都太兴奋了,哪有睡意,要了一瓶红酒,坐在房间外面的露台上喝酒聊天。
素心洗了澡,换上了酒店的睡袍,她的头发湿湿的,风吹来,将水珠飘到了我的脸上。我从酒柜里取来两只酒杯,一杯递给素心。
叶先生,我想看一下我们今天拍的照片!她说。我把照片输进笔记本电脑,当素心的丽影出现在屏幕上时,我不住地赞叹:素心,你看,你有多美,真是太美了。我回头看她,她满脸红晕,十分迷人。那一刻,我有点把持不住自己,她头发上散发出来的香味不断地涌入我的鼻息,让我感到眩晕。
我们差不多拍了两百多张,她看得很认真,边看边问:这些照片能不能给我一份?
那是当然的,我准备了一枚大容量的储存盘,可以把你喜欢的照片进行拷贝。我从包里取出为她准备的优盘,插进了电脑的接口上。
唉,从来,都没有人为我拍过这么美丽的照片,这每一张,我都喜欢。她幽幽地说着,叹着气。
素心,你生活得不快乐吗?我冒昧地问着。
没有,我很快乐!她关了电脑,站了起来,转身走向房间。
我们是朋友,你把那些不快乐跟我说,你就会快乐了!我怜惜地说着。
她没有接我的话,拿着酒杯进了房间。我再次接触到她的目光时,我惊呆了。
天啊,她的脸上挂满了泪珠,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心痛弥漫了我的全身,无数个疑问冲击着我的大脑:她不幸福吗?我想起了她在一篇散文中对婚姻生活的一段描写,那个整日里不着家,在外花天酒地的男人,不会就是她的丈夫吧?
我不敢多想,拿了纸巾给她。她说累了,想睡了。我点点头,退到了外面一间,却如何也睡不着,还好有一瓶酒,可以陪着我熬过这个漫漫长夜。
我们是在第二天的下午回到河内的,送她到了书店,我没有进去,从包里取出一个信封,里面是我给她的酬金,但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收,我拗不过她,留下了那个储存盘和手机号码,依依不舍地和素心告别。
回到酒店,虽然很累,但却是没有睡意。眼前,总是浮现出和素心在一起的情景。我对自己说,叶海瞳,你完了,你爱上这个女人了!她有家庭,有丈夫,有孩子,你要如何爱她?
晚上,我一直在做梦,梦到素心被人追打,身上都是伤痕……手机响了,把我从噩梦中惊醒,我一看是素心的号码,马上按下了接通键。电话那头传来了隐隐的哭声:我没有地方可去,我,我……
听到她的哭声,我全然没了睡意,便问:素心,你发生了什么事?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来接你。
她说她在巴亭广场,我抓起床上的衣服,冲出酒店,拦下了一辆的士,直奔巴亭广场。
可怜的素心,蜷缩在一根石柱下,身上的衣服破了,白皙的手臂上竟是一条条被皮鞭抽打过的血痕……还搞不清状况的我,连忙脱下自己身上的衬衣,披在了她的身上,然后抱起她,直奔酒店。
我端来热水,用手帕为她擦拭身上的伤痕,她始终低着头,不敢看我。我的心里似有千百只蚂蚁在爬,我不知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搞成这样?看她不停地哭,我也不好问。
就这样,一直僵持到半夜。我终于从她的叙述中找到了答案。
原来下午,她从书店回到家里时,她的丈夫已经在家里等她了。质问她这几天去了哪里?从她的包里找到了那只储存盘,非要她说这是谁帮她拍的照片?
她不屑于解释,那个狠心的男人,就拿着粗粗的皮鞭抽她,辱骂她,叫她滚出这个家……
原来,她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她嫁给了一个魔鬼。我听着,感觉自己的血管就要爆炸了。可是我又能怎样呢?我只是她的一个朋友,认识不到一个月,虽然心有倾慕,却是难以开口。
我不停地安慰着,可是我越是安慰,她越是哭得厉害。我抱着她,任凭她的泪水沾湿了我的衣襟。就这样,我抱着她在酒店里坐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上,她醒来时,我的手臂已经麻掉了。
对不起,叶先生,是我打扰你了!她从我的怀里挣脱开,不停地道歉着。
我让她在酒店里住下,说:素心,我暂时不回国了,我已经打电话回去延长了假期,你就在我这里住下,我会照顾你的。
不,他是个丧心病狂的男人,我不能牵累你!她执意要走,我执意不肯放她走。
素心,如果你不觉得我这是乘人之危,那么,让我爱你,好不好?我突然有了勇气,向素心表达了我的爱。
她木然地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嘟囔着说:不,我配不上你……她的眼神凄婉又迷离,像一把锐剑刺穿了我的心脏,我一把拉过她拥入怀中。我吻她,那种感觉是那么得强烈,心里有种声音在呐喊着:素心,你是我的,我要你,要你……她不再拒绝我,开始回应着我的爱抚。
那一晚,我等了很久,也压抑了很久,终于,我们倾尽全力拥有了彼此。
为了素心,我不断地延长着我在河内的假期。一次次的翻云覆雨之后,她都会幽幽地问我:海瞳,我比你大,又有过婚姻和孩子,你真的爱我吗?
我使劲地点点头:我爱你,素心!你不知道,我有多爱你!我要娶你,跟我回国,好吗?
在我的一再劝说和信誓旦旦的诺言前,素心接受了我的求爱,并答应了她丈夫提出的离婚要求。她卖掉了她的书店,带着所有的钱物,和我回国。她的女儿暂且由她的母亲照顾,好在她的继父心善,孩子交给他们,素心也是放心的。
本想在回国之前,去见见素心的家人,但她说,母亲为了她的事,还在伤心着,现在去见两位老人不合时宜,还是等我们要结婚时再去吧。我听从了素心的建议,订好了回国的机票,终于带着我心爱的女人离开了河内。
回国之前,我们去了台北,我想让素心忘却了那种伤痛之后再回国结婚。我们在台北过得很开心,我带她去了日月潭,阿里山,还去了邓丽君故居,她说她很喜欢这个城市。
回国后的日子远没有我想得那么美好,因为我是打算和素心过一辈子的,所以也就没有向母亲隐瞒素心的过去,没想到,却因此遭到了母亲的坚决反对。素心在我家的日子并不好过,除了每天要看母亲的脸色和讥讽,还要操持家务。只有到了晚上,我回到家,进入我们的两人世界,才是她最快乐的时候。而她却从来不提白天母亲是如何对待她的。
我家在河北邯郸,家里的住房并不宽敞,家中除了母亲还有一个未出嫁的妹妹。妹妹当然是和母亲一个鼻孔出气的,对素心常常是指手画脚地乱讲一气。就这样,在我并不知情的情况下,素心在我家已经住上了半年多的日子。
一日,我下班回来不见素心,便问母亲和妹妹,谁知,妹妹气愤地说着:哥,你真的不知道吗?你的那个美人啊,已经看上别人了,现在,正陪着臭男人在咖啡店里饮酒作乐?亏你,还把她当成宝!哼!妹妹气呼呼地说着,我瞪了她一眼,警告她不许乱讲,我的素心才不是那样的女人。
我出去找她,来来回回很多次,也不见她的身影。最后真的在一家灯光昏暗的啤酒吧里看到了她和一个男人面对面地坐着,素心的样子很伤心,那个男人用手握着素心的手……我想起了妹妹的话,母亲失望的眼神,不知道哪里来的火气,冲进去,给了素心一个耳光。等我发现自己失手时,已经来不及了,素心捂着脸,跑了出去。
那个男人,冲过来,抓住我的衣服,只说了一句:你小子,真不像个男人。你配不上方素心这样的好女人。
我一时迷失了心智,要了很多酒,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到的家。
第二天,等我醒来时,已经不见了素心,她的物品全都不见了。我猛地看见,桌上有一张纸,上面写着:海瞳,你爱上我,本来就是个错误。我爱上你,跟你回国,可能是一个更大的错误。谢谢你在我最难的时候给了我爱和幸福……我走了,我不知道我会去哪里,不要找我,就当我们从未相识……再见!
素心走了,我原以为,她还会回到我的身边。等了一个月,没有把她等来。
我开始到处找她,往返于河内和中国,我也去了台北,去了她的家乡杭州,我拿着她的照片,像个疯子一样,不停地问着街上的路人。可是,没有人说认识素心,没有人告诉我素心去了哪里?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和素心在啤酒吧会面的男人是她同母异父的弟弟。他去北京公差,顺道来邯郸看望素心,并带来她女儿的照片。
后来,我终于知道,素心在我家的那半年一点也不快乐。我已经失去素心了。
后来,我在台北,遇到了她的妹妹璐丹。虽然那时,我并不知道她是素心的妹妹。
后来,在杭州第一人民医院的重症病房里,我见到了全身插满了仪器的素心。素心回到了杭州,得了严重的忧郁症。一日,趁着家里没人,她从十二层楼一跃而下……
后来,我的素心死了,我的心也跟着死了。我和素心再也没有后来。
后来,我又回到了河内,用了三个月的时间,写完了我和素心的爱情故事。我给这部小说,取名为《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