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的山坡上,有一种独特的果实生长得茂盛无比。它的绿叶苍翠欲滴,长长的藤蔓从坡底一路向上蔓延,直至坡顶,形成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因为形状与日常所见的葡萄颇为相似,乡亲们便亲切地称之为野葡萄。尽管它的味道酸酸涩涩,香气也略带淡雅,却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韵味。
每当麦子收割完毕,站在那黄土高坡上,眼前除了满地金黄的麦茬和一股浓郁的泥土芬芳,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那满山坡的野葡萄。它们在灰黄的土地和盈盈的绿色之间点缀出一抹抹鲜红,犹如星星点缀在广阔的星空中,显得分外璀璨。
记得小时候,每逢忙假,我总是迫不及待地回到家乡,与儿时的伙伴们一同踏上那陡峭的山坡。我们踩着刚割完的麦茬,欢笑着向崖边奔去,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采摘那些野葡萄。虽然每次都会被周围的荆棘割得满身伤痕,但我们从未有过任何抱怨。那时候,能品尝到那酸涩中带着一丝甜意的野葡萄,能嗅到那股淡雅的花香,便成为了我每年回家乡的最大期待。
妮子曾是我儿时最亲密的伙伴,她年长我一岁。她外表清秀,却透出一股不服输的野性。妮子是全乡最优秀的学生,无论走到哪里,人们都会对她赞不绝口。她每年都会代表乡里参加各种竞赛,并且每次都能带回大奖。记得那时,妮子常常牵着我的手,轻快地奔跑在那崎岖的山路上。我们每次去摘野葡萄,她总能爬得最高,摘得最多。她也总是把最大最红的递给我,说我是从城里来的,难得吃到这样的美味。妮子和我曾有一个共同的梦想,那就是等长大了,我们要把满山遍野的野果加工成罐头、果脯、饮料等,让更多的人品尝到这份大自然的馈赠。
然而,那个梦想终究没有实现。当很多回忆和时间都已走过,并且走远,我仍记得那山坡上的野葡萄。 很久没有回到家乡,整天生活在钢筋混凝土的丛林中,走在用石子铺就的平滑柏油马路上,却感到每一步都走得如此沉重。我的言语变得苍劲无力,连面部表情都僵硬起来。渐渐失去了家乡的任何消息,只是偶尔从母亲口中听到一些关于家乡的人和事。
再见到妮子是去年的秋天,那是给祖母迁坟,我便随同家人回到久别的家乡。梦中的山,梦中的水,已许久不曾在枕边见到,今再见到时,已是另一副景致。当时的妮子正在四叔家的后院里,与一群妇女忙碌着,她们都是四叔请来帮忙的。我们当地有个风俗,凡每家有婚丧嫁娶,全村人不管平日里关系如何,到那天都会去帮忙的。看见了我,妮子拘谨地点点头,继续忙了起来,她的面容比记忆中苍白了许多,只是干活还是那么干脆利落。拜祭完祖先,举行完迁坟仪式,天色已渐入昏黑,妮子牵着我的手,走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寄宿她家。在这不大不小的庭院里,种着各色的花草,妮子的家算不上富裕,却被收拾的很整齐。洗嗽完后,在妮子的炕上,我们和衣而卧,或许已很陌生,片刻没有言语。“几年没回来了”?妮子开口问,“差不多十几年了”我说,我们聊着过去,回想童年那快乐时光,聆听那响彻山谷的欢歌笑语。妮子说起了她的故事,那时侯,家乡的人都很封建,某家如果没有男孩,在当地是抬不起头的,妮子的父母就是这样,妮子已姐妹三个了,然而那倔强的父亲,却仍不死心,一心想要儿子,想尽各种办法,拜了各路神灵,终于感动了上苍,在妮子十四岁那年,她的母亲给她们家添了对双胞胎,一个生下来就死了,另一个勉强活了下来,或许造物弄人,这位活下来的男丁在两岁时被确诊为脑瘫。为了医治患病的弟弟,父亲去外地打工,妮子则辍学了,回家照顾虚弱的母亲和幼小的弟妹们。妮子说那天在山坡上她哭了整整一天,想了想,还是回家了。从此,她挑起了一家的大梁。再过了五年,母亲走了,父亲也被折磨的卧病在床。第二年春天,妮子结婚了,是从外地过来入赘的,没念过书,却能吃苦,很老实。妮子不停地抽噎着,堵塞的说不出话来,我也找不到任何语言去安慰她,跟随着她的思绪,走进她的悲伤,感叹着她的人生,许久许久 ……“现在好了”她说,这几年,她承包了村里的大棚蔬菜园,种早熟蔬菜,有时去城里贩卖,有时去乡间串卖,她还养了很多家禽,日子还算可以。妮子说,她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奋斗两年,给自家盖上两层楼房,还有还有……我想,妮子总有许多遗憾吧!经历了那么多的苦楚,语气竟听起来是那么平淡,也许是认了命,才会活的容易些。我们聊着聊着,任凭窗外的树枝被风吹得狂乱摆动,妮子已进入梦想,也许正在梦中憧憬着她美好的前景,也许也许……第二天走的时候,妮子一大早就从菜园里摘了很多新鲜蔬菜,放在车里,对我说:“今年回来晚了,没能吃上野葡萄,明年早些回来,一起上山摘野葡萄”。车子已渐渐远离我们的村庄,我坐在车窗边向故乡挥手作别,记住了和妮子的约定。天又知道,下一次的重逢,又是那一年?
今年盛夏,烈日炎炎,我矗立于高耸的平台之上,眺望南方,心中满载着对家乡的思念。我的思绪仿佛化作一缕轻风,穿越沟沟壑壑,飘向那片熟悉的土地。我想,此时此刻,在家乡那葱翠的山坡上,妮子必定带着她的孩子们,穿梭在茂密的草丛中,采摘那串串晶莹剔透的野葡萄。山坡上,孩子们的欢声笑语此起彼伏,清脆悦耳。那声音如同一曲动人的乐章,飘散在夏日的空气中,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我仿听见了他们嬉笑打闹的声音,看见了他们纯真的笑脸。那笑声穿越千山万水,从并不遥远的家乡飘然而至,轻轻坠入脑海,带我回到故乡……。
瑾枫写于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