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是窗外很寂静。” ——《祝福》
文 | 霁溪
鲁迅自言青年人不应该去读《彷徨》,因为它会磨去新生代的热情;此言颇有理。这本集子中所刻画的人物都像蚕一样,周身被无数隔膜包裹:人与人之间的隔膜、人与自己理想之间的隔膜、未来之路与做出选择之间的隔膜。有人在努力挣脱它,但是大多数只是无聊地刺探一下,将将捅到痛处的时候,又收了手。他们在毫无防备之中被推进洪流,隐隐约约地似是有飘忽的希望,但是当想上前抓住时,却转瞬即逝。由此往复几个回合,热情就被消费掉了。到了最后,便疲软了下去,无聊地刺激一下身上缠绕的隔膜,也无心真正挣脱了。
矛盾是《彷徨》的一大特点。人物的性格写尽了自相矛盾;相似地,写作笔法上亦常能见到矛盾语(oxymoron)作破题之笔。鲁迅先生尝试通过矛盾这个角度展开讨论:无聊与隔膜是怎样产生的?在这样的环境下,希望是否会存在呢?
在进入世界的最初期,常常怀有一腔无处发泄的热血;即使四处面壁满招冷眼,也仍旧认为自己的理念绝对正确。他对于自己理想的爱是那样坚定,以至于不会停下来质疑自己的信念知否正确。他只会一味地向前看,骄傲地仰着头,对抗世界。这样的角色往往是令人感动的,因为他的执着单纯得可爱。《长明灯》即塑造了这样一个形象:眼神坚定而狂热、含着“悲戚疑惧”的目光、对待他所谓的愚人会有清高而“阴鹜”的笑容。但是远看呢?破布烂衫、鸡窝脑袋上顶了枯叶。初读时,他纯真的革命情谊令人感动;到了次读时,他便令人心疼。这个形象抵抗了整个吉光屯的愚钝,似乎把长明灯吹灭即会带来整个世界的灭亡。这个想法听上去自然愚钝不已,但是,对于吉光屯的人来说,这是一个赌注:若是成功,便是破除迷信;若是失败、瘟神来临,整个村庄又会陷入曾经的混沌迷信之中,甚至于变本加厉。他也曾经是迷信中的一员,即使此时也徘徊在相信与不相信的边缘。因此,他终究没有采取行动。他仍在观望;我们不知道这观望和热血是否能坚持多久,才会被其他人消费掉。《长明灯》的结尾是一个情节的矛盾:
从此完全静寂了,暮色下来,绿莹莹的长明灯更其分明地照出神殿,而且照到院子,照到木栅里地昏暗。(74)
纵使造反派和反造反派讨论得有多热烈,时局依然没有发生变化。一腔热血也没起作用。
到了热血在对抗世界的过程中消散一些了之后,就是无尽的质疑、恐惧质疑;甚至,有时在质疑自己为何恐惧质疑。曾经的单纯与坚定在瞥见现实之后变得了无踪影,剩下的看似是凄然,细思来却也有些可笑。《伤逝》中的涓生已经将自己的爱情故事定义为“可笑的电影”,而生活对他来说,不过是在通俗图书馆中虚度人生、用骗过自己的谎言与虚无撑起自己的世界。涓生的矛盾存在于自己的理想与现实中:他想象自己的世界不应当是虚伪的,却仍然在通过幻影一般对未来的妄想来满足自己的私欲。他常常讲“只要能够远走高飞,生路还宽广得很”,却记不起来自己曾经与子君之来到吉兆胡同已经是脱逃的一种。所以,才会有这样话:
我似乎被周围所排挤,奔到院子中间,有昏黑在我的周围;正屋的纸窗上映出明亮的灯光,他们正在逗孩子笑。我的心也沉静下来,觉得在沉重的迫压中,渐渐隐约地现出脱逃的路径:深山大泽,洋场,电灯下的盛筵,壕沟,最黑最黑的深夜,利刃的一击,毫无声响的脚步…… 心地有些轻松,舒展了,想到旅费,并且嘘一口气。(145)
涓生的想法在这里是很不可推敲的。有昏黑的生活压在自己身上,怎么就会被别人简单的快乐敲散了呢?迫压之下,又一次想到了脱逃,而且妄想仍然像曾经所幻的想与子君的爱情一样浪漫主义。可行吗?之后,一切问题都没有开始解决,怎么就轻松舒展了?往下想,就能发现涓生从头到尾都是那个幼稚而直接的人,并没有因为境遇的变化而改变自己的脾性。由此观之,鲁迅先生精心构建了一个自我感觉良好然实是漏洞百出的角色,本身就是由无数矛盾堆积而成的。
也有人在此时不凄然,选择直接掩饰自己的矛盾。《肥皂》中的四铭是个令人悲伤的喜剧人物,不论是对新学、对西方、对太太的欲望、对统治女性的欲望,都被仓皇地控制在说辞之中,却总是有意无意间地流露出马脚。他将自己打造成讲理学的儒雅书生,却在最后不得不面对自己良心的质疑:
他很有些悲伤,似乎也像孝女一样,成了“无告之民”,孤苦伶仃了。他这一夜睡得非常晚。(60)
这句话是《肥皂》中唯一一句正面描写四铭之质疑自己的。按照小说讽刺主题来讲,这一句应当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但是,鲁迅先生很清淡地就将这一笔带过了。细想来,这样奇怪的安排也很符合四铭的心境:一觉过后,曾经有过的质疑消失了,他还纠缠在自身定位与实情的矛盾之中。他不敢去质疑自己、不敢去思考未来的事情。
质疑是很消磨精力的。对抗久了,人就枯槁了;所有曾经执念过的东西都因终日努力却无从到手而放开了。剩下的人是一具行尸走肉,期盼着死、期盼着无聊生者不生。努力有何意义呢?到头来,一切都不在自己的掌控之中。《在酒楼上》的吕纬甫把一切过得模模糊糊,自己也无所谓。不论是兄弟的坟墓、教育的变革、朋友的离世、被迫交一些自己不相信的东西,于吕纬甫而言不过都是身外之物,不足为怪的。而提到身内之物——内心——呢?我想他早已没有了。矛盾反抗得久了,就会疑惑自己最初为何要想到反抗:何必不早早收工?所以他会讲:
“以后?——我不知道。你看我们那时预想的事可有一件如意?我现在什么也不知道,连明天怎样也不知道,连后一分……”(34)
然后继续他无聊生者的游戏。悲剧的点在于,或许吕纬甫曾经只是试图为了果腹而开始教一些“子曰诗云”,到了最后,却发现自己陷入泥潭太深,已经没有动力去挣脱了。因此,他只是无聊地戳一戳身上的网子,早已失去了真正的反抗。明天谁知道——又何必去为不确定的事情努力呢?
于是,这些形象统一起来,变成了《祝福》,变成了《示众》,变成了《高老夫子》。到头来,不过是游戏人生罢了。无聊生者不愿继续去生,亦没有什么可以依恋的,何不放下一切执念、“享受”自己曾经抵抗过的生活呢?鲁迅先生在这三篇小说中填满了大量的矛盾语,也是常常被人诟病晦涩难懂的原因。列席几则,大家感受一下:
天色愈阴暗了,下午竟下起雪来,雪花大得有梅花那样大,漫天飞舞,夹着烟霭和忙碌的气色,将鲁镇乱成一团糟。(2)——《祝福》
人们都在灯下匆忙,但窗外很寂静。雪花落在积得厚厚的雪褥上面,听上去似乎瑟瑟有声,使得人更加感得沉寂。(6)——《祝福》
他旁边的破旧桌子上,就有二三十个馒头包子,毫无热气,冷冷地坐着。(76)——《示众》
他「高老夫子」便惘惘然,跨进植物园,向着对面的教员预备室大踏步走。(94)——《高老夫子》
象征纯洁的雪花、和梅花一起做对比的雪花,与象征着团圆和烟火气的烟霭、年前的家人忙碌在一起,本来是一幅阖家欢乐的画面,却在最后一句话里掉了下去——”乱成一团糟“——马上,就开始咒骂起这些看似美好的事物。窗里看窗外,人影憧憧,却听不到一丝声音,仿佛自己与世界隔离了一般寂静。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包子铺,包子早就冷了,却依旧叫卖着”热包子”,大概是混生活的最好写照。“惘惘然”本是形容高尔础悲伤戚戚然的样子,但是他为了保全自己的脸面,还是装作光明正大地“大踏步”走了回去。
每个角落里都是一个矛盾。推挤在一起,觉得整个身体都是在相互对抗的;自己打自己。
最后,结局(或是所谓的希望)在哪里?所有的矛盾堆积起来,真的一定只能引向更加咄咄逼人的隔膜吗?《孤独者》中的魏连殳或许是一个答案。从小在孤独的祖母身边长大,曾经质疑过祖母的孤独,最后却又决定终生不娶,暗自希望自己死后不会有人为他哭泣。他一直是特立独行的,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都落为村中人的笑柄,甚至不能自给自足。直到有一天,他开始想要把生命继续下去,忽然转为与之前的“迂腐”完全相反的做法。从此的几年,享尽荣华,直到痨病终结了他的生命。自然,他的价值观一直在社会的对立面。因此,为了保全自己的信念,他选择了孤独在世。与涓生、祥林嫂的孤独不同,连殳的孤独是自己勇敢选择的:他一直都知道孤独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连殳在穷困潦倒的时日,曾经与申飞有过这段对话:
“……你是在亲手造了独头茧,将自己裹在里面了。你应该将世间看得光明些。”我叹息着说。
“也许如此罢。但是,你说,那丝是怎么来的?——自然,世上也尽有这样的人,譬如,我的祖母就是。我虽然没有分得她的血液,却也会继承她的运命。然而这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我早已预先一起哭过了……” (111)
……
“可是我那时,不知怎地,将她的一生缩在眼前了,亲手造城孤独,又放在嘴里去咀嚼的人的一生。而且觉得这样的人还多哩。这些人们,就使我痛哭,但大半也还是因为我那时太过于感情用事……” (114)
所谓茧子,的确是存在于连殳身上。但是,这个茧子却和我们之前讨论过多隔膜不尽相同。周身裹满隔膜的人们,比如纬甫,是被迫承受了那些隔膜。如果他们有意愿,他们还是会想尽办法挣脱。但是,连殳是主动选择了他孤独的一生,并愿意承其重。”亲手造成孤独”——本是连殳用于评价祖母的,却也是自己有意无意地看到了祖母在自己身上的影子。他知道,若是想要保全自己的信念,首先就要承担孤独。所以,早在祖母的葬礼上,连殳已经为自己哭过了。
“那丝是怎么来的?”这真的是一个好问题。作为一个反问句,自然是连殳说出来使得申飞发人深省的。申飞之前讲,应当把世界看得光明些;便可知,连殳非常反对这个观点。连殳从一开始,便是不惧怕言出自己观点的,而S市是一个完全不包容相悖言论的地方。所谓身上“蚕茧的丝”,或许是在一次次唇枪舌战的时候生发出的保卫自己的铠甲。可见此时,连殳尚且没有放弃,依旧将对抗世界视为自己的乐趣。
之后他为什么忽然转向了呢?在给申飞的信中,他写道:
“先前,我自以为是失败者,现在知道那并不,现在才真是失败者了。先前,还有人愿意我活几天,我自己也还想活几天的时候,活不下去;现在,大可无须了,然而要活下去……”(117)
……
“这里有新的宾客,新的馈赠,新的颂扬,新的钻营,新的磕头和作揖,新的打牌和猜拳,新的冷眼和恶心,新的失眠和吐血……”(118)
……
“但是现在请忘记我罢;我现在已经’好’了。”(118)
私以为他只是单纯地活不下去了。孤独者的日子生活久了,他几乎要饿死,现在只能屈就于自己曾经唾弃过的生活了。但是他仍在在唾弃它——宾客和馈赠与吐血和恶心并列;这样的生活虽然能让他活下去,却依旧让他做了失败者,身为孤独者的失败。而他接受了这样的失败。当他写道自己已经“好”了的时候,他放下了抵抗,将自己从孤独者转型。
可以说,连殳自始至终都没有和自己产生矛盾。当他是孤独者的时候,他接受自己选择的命运;当他是失败者的时候,他也没有去无聊地刺激着这个痛处。或许,这是最终的宿命。申飞在连殳的葬礼上,感受到了连殳传承给他的精神:
我快步走着,仿佛要从一种沉重的东西中冲出,但是不能够。耳朵中有什么挣扎着,久之,久之,终于挣扎出来了,隐约像是长嚎,像一匹受伤的狼,当深夜在旷野中嗥叫,惨伤里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我的心地就轻松起来,坦然地在潮湿的石路上走,月光底下。(124)
冲出来的是什么?私以为,是自己与自己的矛盾。选择了何种生活,便要承担其后果;若是这样,曾经的一腔热血就不会被现实逐渐消磨掉,而会变为自己的铠甲与力量。但是,但是,真的很难做到。
为什么青年人最好不要看《彷徨》?可能是因为,承担其重是很艰难的事情。如果一开始就知道几乎所有人的希望都会被消费掉,很多人也许就不会继续保有希望。跟随大流,总是比试图改变缺陷更加容易一些。
到头来,只有一个问题:你能承担你所选择的信念,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切吗?
它可以细化为很多个小问题——你甘心做生活中的虫豸、接受现实的问题,并且毫无怨言地继续下去吗?或者——你甘心坚持你的信念、改变身边的缺陷,并且能够接受大部分人的不理解吗?如果对于任何一个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那便是非常难得。这一生可能会很艰难,但至少不会和自己较劲。
然而,大多数人的回答可能都是否定的。很多时候,自己没有能力坚持自己选择的生活、退而求其次,却在隐退之后仍然不甘心地抓挠着之前地梦想。曾经的隔膜会越来越深,直到挣脱成为不可能——直到自己陷落于无聊之中。
我曾以为鲁迅写作《彷徨》是因为他在《呐喊》时的理想逐渐被现实打磨,现在想来,他只是对自己的信念看得更深刻了。如果说《呐喊》时的鲁迅充满了一腔热血,走到了《彷徨》时,他开始思考如何让自己的热血变为希冀中的现实。这一路上,他成长了很多。他当然不是想通过《彷徨》来劝说年轻人放弃改革的信念,而是想提醒有此想法的年轻人:这是一条很艰难的路,你确定你有勇气走下去吗?
这件事不漂亮,但是言之有理。
*本文中引用段落的页码标记请参照:《彷徨》,人民文学出版社,鲁迅(著)
**转载请注明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