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您现在就如一个婴儿,不会说话,不会走路,吃喝拉撒自己都不会,然而思维是清晰的。这封信我将不会读给您听,这些话题,我也不会和您聊及,就当我一个人自言自语吧。如果您还能奇迹般恢复语言流畅,那时我们父女俩再来畅聊人生。
我们回到两年前吧!那是我们各自生活的一个转折点。
依然清晰记得那个清晨,我刚刚从大西北旅游一圈回到广州,妹妹去美国访学不到一个月。夫的手机骤响,家里亲人的通知,你昏迷不醒,正在抢救的路上,我的手机因为调了静音,待我看到时,已是半小时以后,上面显示若干个未接电话。从此以后,我的手机24小时不敢关机,也不敢调静音,生怕错过第一时间。
自小,您百般呵护我们姐妹,家里的人情往来,大事小事,都无需我们太操心,我以为那是生活本来的样子。直至您的轰然倒塌,原来那片一直阳光明媚的天空,也有乌云密布的时候,也会下起倾盆大雨。
您紧闭双目,呼吸声起伏不平,一直在睡梦中,我不知您有没做梦,梦里是否没有忧愁?每天滴上近二十小时的吊瓶,身上插满各种管子,翻身,喂水喂药喂流质食物,几乎成陀螺,我无暇去理会那张“病危通知单”。那些孤掌难鸣的日子,精疲力尽,还顶着个别长辈给的压力,我看着您在生和死间反复游离,一线之间似破欲破,伤心,委屈,无助,绝望,继而在小叔叔面前嚎啕大哭。
那一刻,我艰难地成长了,变成了现在的我,坚毅,勇敢,乐观,淡定。
妹妹中途回来一个月,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守护您,配合默契。这也是算成年后,我们姐妹俩相处最长时间了,患难与共,原来是如此。那段时间,我们似乎回到了幼年,只有父母和孩子,不是父母照顾孩子,而是孩子照顾父母。
我是那个远嫁的女儿,广州有我小家,长沙有我的大家。那是我最艰难的时光,我奔波于广州长沙的次数陡然增多了,亲情、责任、义务,没得选,也不可弃。
直至您出院,那是入院一百天后。那时,您可以讲几个简单的字词,您的脸上还有笑容,还会配合母亲,艰难地移动一两步,对生活,我们都还有勇气,还在憧憬,会越来越好,希望还在。
我必须和您说,这个世界上,最爱您的人是母亲。
还记得当年,我上中学,同学间谈及父母间的温馨甜蜜,我觉得您和母亲没有爱情。爱情一定是呵护爱惜肯定,可是,每次您和我谈及母亲,总是嫌她不能干。以至于多年母亲在我心目中都是软弱无能,母女感情总有一道鸿沟,母亲试探着向我走来,但我总是远远避开,我本能拒绝和母亲的亲密。
您病倒,初时,我们还为她的做事方法在一旁指手画脚。医生和护士不止一次感叹于母亲的任劳任怨,长期的端屎端尿,没有几个亲人能做得这么精细。任劳任怨,说得轻巧的四个字,做起来,却是谈何容易。
我们都小看了母亲的坚韧,久病床前无孝子,守在您病床的不是我和妹妹,而是母亲。看着她的辛劳疲惫,我也会狠心地劝说:“可以马虎一点地方,不用这么讲究!”母亲手中一刻没有停下来,坚决地说:“不行,这样你父亲太难受!”所以纵是您的吃喝拉撒全在床上,但是总是干干净净,几乎没有什么气味。
我们花了这么大力气,把您从死神手中抢回来,但您的状态每况愈下,过了一个冬,算是彻底瘫在床上了,思维时清晰,时糊涂。吃喝拉撒全在床上,所以,当母亲在厨房做着饭,和我闲聊,会突然嘤嘤哭起来,说着自己的绝望。我无言,只有倾听,瘦小的母亲在灯光下,哭得如同一个无助的小孩,她说只有我们在身边,她心里才有依靠,才有底。母亲一向柔弱,如今却要撑起一个家,该需要多大勇气,现实把人逼入绝望,只有绝地反击,才能走下去,我知道任何语言都是无力的。
母亲本是极善良之人,但是这里面难道不是深深地爱?爱情是什么?我思索,长久陪伴,不离不弃,母亲用行动演绎了爱情的终极点,在她面前,常日的“爱情”两字显得苍白无力。
我还想和您谈谈生命的质量和长度。
这个话题太沉重,许久,我一直小心翼翼回避。暑假回去探望您,姨父看到您的状况,专门打电话让我们准备后事。那一刻,我只觉四肢无力,神情恍惚,走到您的身边,摸着您的脸,捏着您肩,我以一贯的玩笑喊您“老头儿”,您没反应,眼睛看着我,黯淡无神。我几乎是夺门而出,强忍着内心的澎湃,以极平静地语调和母亲谈着你的褥疮。
长卧,褥疮如魔鬼般无处不在。母亲到处寻药,吃的药,擦的药,中药,西药,草药,天天不曾断过。可总是防不胜防,此起彼伏,肩上,脚跟,后背,臀部,今天一肿块,明天一水泡,后天就破了。开始,你还痛到哼哼,后来,似乎连哼都不哼了。
您的全部生活只是在房间,在那张床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两年多了。您开始还看看电视,听听外面的麻雀叫,也会瞧瞧从窗户透进来的阳光,瞄瞄阳台随风飘舞的衣裳,而现在,您似乎对这些一概没有兴趣。
光阴是什么?艰难地吃,没完没了地睡,还是无边无际的疼痛?不心疼您是假的,不能帮您免去不适是真的。面对疾病,我们无能为力,束手无策,这些只有您独自承爱,有些路,只有您一个人走。
母亲总是说您是糊涂,我说,您很多时候是清醒的,凭您的眼神,即使您搭不上我们的话,我也知道您在听,在想。可是,我宁愿您是糊涂的,不要这种清醒,不去感知。痛苦本身无意义,在于人的感知。您一直那么好强,逢山开路,遇水填桥,面对身体病情,却溃不成军,连哀叹的力气都没有。
偶然间,我看了蔡崇达写的《皮囊》,他的父亲,也中风,一次一次,从不甘心不屈服,到彻底灰心认命,再到生命的尾声。我无不感同身受,当即买下这本书。不是医生,不懂病到尽头,身体如何走向未来,只能从过来人的身上,受着点点指引,窥上半角。
我们竭尽所能延长您的生命,却由您独自承受这样的生命质量。我和妹妹曾聊过,如果知道后面的状况,我们会作何种选择?当时,尽是全力以赴。事至今日,我俩竟无言以对,理性和感性从来都是二选一,而且选择从来都有遗憾,永远无法重来。
何是孝?何是爱?怎么回答?纵是现在各自有各自的苦痛,即便重来,结果还是一样,那是本能,那是希望,总不能言弃。是您的,也是我们的,大家共同的选择,对吗?
父亲,想和您说谢谢,事至如今,您依然以不屈服的态度,扬起您的生命之帆。即便苦痛,让我们还是做有父亲的女儿,让我们的牵挂有处安放,让我们喊“爸爸”时还有方向,让母亲情感有依,让母亲还有“家”。
您陪了我们四十几年,我们也陪了您四十几年,不管以后的路是如何,我们继续搀扶前行。每一个努力的生命,自有它的价值和意义!
您的女儿
2017年10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