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平(原创)
国庆假日,天晴气朗,我们去探访灵石县王禹乡枣岭古村。
去年曾登临董家岭南山鸟瞰枣岭村,只见不大的枣岭依山就势,恰如一只振翅欲飞的凤凰,凤头与董家岭的龙尾(董家岭村形似龙)正好排在一条线上,两个村落形成“龙凤呈祥”态势。
从未去过“大禹治水”路过的王禹乡,不曾想需翻山越岭、历经三十多里的山路才能到达,真正应了石占明唱的那句:“桃花花你就红来,杏花来你就白,爬山过岭找你来呀……”
枣岭村祖上姓胡,胡家第19代子孙胡守志先生(曾任王禹乡科技副乡长)热情地接待了我们。一进枣岭村,站在胡家第二个祠堂的窑顶上,枣岭村村东顺山势层层递升的建筑群——即枣岭村那只凤凰振起的“左翅”便一览无余,向下是村底一道深沟,险峰耸起。原来这枣岭位于半山腰上,以四面环山来看,它处于山坳之中;以村底深沟来看,又建在岭上,地势隐蔽而又险要。
胡乡长兴致勃勃地向我们介绍枣岭的前世今生:明永乐年间,道美至罗汉的一条山沟里有一道“鬼门关”,白天不见日,晚上豺狼多;“鬼门关”一带铁矿贮量丰富,许多人在此开矿炼铁,大量土匪也在此聚集。官府多次征剿,因山高路险,都无果而返。后来朝廷抽调三名大将——湖北省襄阳府均州的胡万光、胡万丁、胡万春兄弟三人征讨“鬼门关”,为民除害。兄弟三骁勇善战,一举平息了匪患。为防止匪徒再起事端,朝廷命胡氏三兄弟长年驻扎在“鬼门关”附近。三兄弟选了一处水中无碱、酸枣树茂盛的地方定居下来,并取名为“枣岭”,后人有“先有酸枣树,后有枣岭村”之说。因其功业,枣岭村人不纳粮、不交税,所吃“皇粮”均由东庄、南庄、罗汉、回祖、圪塔、后背掌等周边村庄供给,这一制度一直延续到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胡氏在枣岭定居后人丁兴旺,家业扩大,于是由武而文、而商,文武商兼备;又大兴土木,兴学办教,放赈救灾,一时在当地传为美谈。
胡乡长指着村东一处宅院让我们看:“那就是修身学院。学院下面这家院子里出了三个秀才,有文化;再下面那家有钱,经常赈灾济贫……”
未入枣岭,先闻其尊,不禁令我肃然起敬。据说这并不很大的村子包含了19个院落、257间大小房舍,院落大小不一,相互勾连,彼此通达;院落之间结合紧密,几无间隙。从我们所在的位置远望村东,只见屋上有屋,院里有院,浑然一体;高墙垛口,半坡瓦顶、花栏轩窗,精巧与恢宏共具。天瓦蓝透明,明镜一般;阳光灼灼,照得村子一片亮,墙体瓦楞被染成灰黄,院落间几丛树木和村外田间一片片绿植也被染得金黄,真有点金碧辉煌的味道。树的影子黑而浓稠,墨汁一般,落在墙上,憧憧摇动,增加了古村的神秘色彩。
在胡乡长的引领下,我们向村东走去。沿途看到摊在窑顶的金黄玉米、站在木凳上剪摘红彤彤花椒的村姑、散落于地的羊粪、受惊的鸡和狗、头顶飞来飞去的花野鹊儿……这里真是一个宁静祥和的桃源世界。而弃于柴堆的上马石、墙上的拴马石桩、依稀可见的泊池遗迹等,总把人的思绪拉回枣岭的昔日……
枣岭因村里长满酸枣树而命名。可现在全村稀稀拉拉没几棵了。胡乡长说,当年枣岭最出名的七棵大酸枣树,直径都在30厘米左右,可惜在20世纪60年代末,被人砍伐卖给秋泉村人做了棺材。呵呵,酸枣木棺材,也是闻所未闻了。
我们首先去看修身学院。这是一座三进院落,被封住的第二道门很特殊,置于院墙上,像从墙体开了个洞。胡乡长说:枣岭的门不同于其他村的门,叫做“墙上有门”,起防御工事的作用。包括有些院子的马头墙、马头墙上的望孔和射击孔、大门上的三道门栓和猫眼等,都是这个作用。枣岭村老先人是军人,防御工事做得好,自从有了枣岭村,土匪从不来犯。
修身学院的大门匾额为砖雕的三个字“养天机”,字体饱满遒劲,四周是清秀的纹饰边框,两侧是“麒麟送子”等精雕细琢的砖雕图案。“养”即“涵养”,是士人、君子贮蓄于胸的浩浩灵气;“天机”则是朱子将儒释道禅各家“大义要旨”荟萃于一体的某种概括和总结,“养天机”包含了博大精深的哲理,可见当时胡家的追求。
胡氏族人发展壮大,成为赫赫有名的“灵石八小家”之一后,不忘祖德,多行善举,兴办义学,放赈救灾,一时传为美谈。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胡氏族人胡良弼考中秀才,他效仿古人设账授徒,在自己家里设立“修身书院”。此书院为当时灵石四大书院之一,收纳四乡邻村学童,讲经授诗。胡良弼不仅把自己的三个儿子——胡迺恭、胡迺敬、胡迺忠都培养成秀才,而且他所教的30多名学童,在光绪21年(1895年)都考中了秀才。学童们为褒扬先生功绩、感谢胡先生恩惠,在道美村通济桥头(现道美至南关的大桥西岸北侧)立了一块“教泽碑”,碑亭上刻对联:“春风化雨恩浩荡,身教言传德崇隆”,横额“尊师重道”。
修身书院是一座三合院,规模并不大,正面四间窑洞,下三级台阶的右侧是一间单坡瓦顶厢房,主人说左侧与之对称的厢房已经坍塌。这厢房便是修身书院的教室,今年60多岁的胡乡长小时候曾在这里读书。整座院落给人强烈视觉冲击的是精美秀雅的正窑花栏、窗棂和厢房本体建筑。正窑是典型的北方砖窑,花栏好几米高,以青砖夹杂着灰瓦垒垛成镂空花形,最上面又精心装饰了一溜砖雕花边,显得美观而有气势。那一扇扇木格小窗精雕细琢成各种图案,恰如一张张清秀的脸。厢房教室更为精巧,虽然年久失修,猫头滴水损坏,瓦楞上枯蓬当空,窗木褪色发暗,但兴许正是因为年代的久远、岁月的洗练,厢房呈现出一种远离尘嚣的脱俗感、神秘感。那规整有致的青瓦,那一扇扇小格镂空花门窗,那雕刻着文房四宝等图案的墀头屋脊,工匠技术之精,蕴涵意味之深,令人叹为观止。书院墙角靠着一根石柱一样的东西,不粗,呈直角状,几个面平整如刀削斧砍过似的。胡乡长说那是枣岭村的炕栏杆,全村都是这种石头做成的栏杆,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过。据说这种石柱是就地取材,用作栏杆时上面要用油漆涂光滑,再用熟羊皮包好,由此也可见当年枣岭村不是一般的富裕了。书院的砖比现代的砖又大又厚,胡乡长说这是清朝中期的青砖,枣岭村的建筑都是原汁原味,从没有一家翻修过一平米。从未翻修而又保存得这么好,是不是也与枣岭的地势险要有关呢?
从书院出来后,我们从旁侧的大门进去。这是枣岭村的几座“旧院”之一,大约建于明朝中期,是枣岭最古老的院落。院落大门侧开,上方建有门楼,名曰“看家楼”。枣岭村建有门楼的大门很多,高而窄的门楼看起来气势宏伟。这座院落也是四孔正窑、侧面厢房的格局,一律木格雕窗。不同于书院的是正窑前伸出瓦檐木柱,雀替祥云,古典辉煌。厢房窗户上糊的麻纸引起了我们的注意。那些麻纸不知经历了多少年代,早已破损发红,锈迹斑驳,像被火烤过,一碰就掉落。“起码有80年了,我小时候就这样糊着,我今年已经60多岁了……”胡乡长说。窗户上方有几幅木雕花鸟图,线条纤细,活灵活现,有一只鸟还隐现着绿色,让人浮想这里一定住过体态袅娜、心思细巧、整日里描红绣绿的小家碧玉。
看完书院一层,我们踏着青砖砂石铺就的凸凹不平的千年老路向下一层走去。沿途可见枣岭村别样的烟囱建筑。这烟囱不是单独修起来的,而是藏在院墙内,只能看到从院墙上突出一块砖厚度的烟囱外形,最上面开个走烟的小洞;有的烟囱干脆只在墙头开一个洞,根本看不出烟囱的形迹。
不久来到第二层“务本图”(门匾字)大院,“审容膝”老院(枣岭人叫“老院”),所到之处大门一律朝西,从墙上开出,门匾四周有精致边框,大门内墙上凿有插三道门栓的大小洞孔。“审容膝”老院又是枣岭村一道景观。“容膝”,形容地方极小,只容得下双膝,多谓斗室。晋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有云“审容膝之易安”,意谓狭小之地更容易安居,可见老院主人安闲自适之情怀。“审容膝”三个字表面依稀可见褪色的铂金,四周有比别的门匾更宽更突出的两圈筒瓦装饰。进得第一道大门,经过不长的甬道,便来到第二道大门。这道大门朝南,是枣岭村少有的独立建筑,门顶猫头滴水、木檐砖雕各种造型,华美生动。更精彩的是第二道大门内的“仪门”。这座金鸡独立的门主要以木头为材料,木门框、木门板,木顶檐,一层层纵横交错,各种浮雕点缀,庄重而不失华贵,在别的院落是看不到的。仪门上原有的“清白传家”匾额,已经被人盗走。仪门专供贵客经过,一般人来了是不给开的。
从第二层下到第三层,先要经过一处磨道,也叫碾道。一片杂草瓦砾中,石磨、石碾稳稳端坐,不可撼动。靠路一旁有几间小窑洞,胡乡长指着其中一间,不无自豪地说:磨面箩面时其他村人是手持圆形面箩来操作,枣岭人不用手,而是用脚踏着一个方形工具箩面,很省力,属于半机械化,其装置就在这间窑洞里。
石磨旁裸露着一块掏出葫芦形洞的石板,胡乡长说那是枣岭当年的厕所石板,全村都是这样的。枣岭人家的厕所还装有石料后天窗,起防盗、通风的作用。呵,吃皇粮的枣岭人,用的茅坑也别致!
石炕栏杆、石板路、石茅坑……让人想到枣岭村随处可见的石头,村民也是就地取材了。
转身来到枣岭村最威武的一座院门——有钱人“胡友贤”家院门外。据说胡友贤自幼家贫,创业奔小康后赈灾济贫,出资修家庙、平道路、谋民利,把村后的大沟漫成七八十亩地,分与族人耕种。又传灵石“富家滩”原名“胡家滩”,因枣岭胡友贤在那里买了滩地来种。几经辗转后日本人劫管了那里的矿区,那片滩地也沦陷了。因煤矿名为“富家滩采矿所”,村庄也改名为“富家滩”村。时人编有顺口溜:“胡友贤真有钱,河南开的协成源,道美沟里漫成原,文笔塔修在枣岭原,压倒东庄一老原,坟地扎在罗汉原,买卖做在七层原。”说的就是胡友贤的富裕和义举。据说当年(清朝)胡友贤安葬他父亲时,参加葬礼者多达3000人,送来的帐子挂满院里院外,厕所里也是。碑文记载,他带头修庙时,有190多家商铺、400乡绅来捐钱,可见胡友贤的确是当时响当当的豪门望族。
胡友贤家的大门也开在墙上,院墙很高,顶部为垛口,有供射击的枪口,远看像城墙。他家大门的匾额非常讲究,从外到内共有三道。最外面一道嵌在大门上方,为阴刻砖雕“恭敬忠”三个字,四周装饰了阳刻花纹边框,六个图案均匀地分布于花纹内,整体构成“五福(五个蝙蝠)捧寿(一个‘寿’字)”之意。一根粗门梁(过梁)把门匾撑起,门梁下方是一根与过梁平行的窄砖框,陷近大门一砖深,两端对称地向下延伸,直到过了大门顶部一点点,与砖框整体呈倒置“U”形。砖框上方是阳刻篆字“满门吉庆”,还透着显眼的铂金色,当中穿插了琴棋书画雕饰,像个窄窄的袖珍门匾,两端延伸下来的砖框上分别刻有梅瓶图案。所有雕刻各具情态,巧夺天工。第三道门匾又陷近大门两砖深,是阴刻砖雕“诗书礼”三个字,字体小了点,但遒劲有力,四周的砖框简朴无华。门上所有雕刻工艺精巧,各具情态,让人欣赏不尽。三道门匾包装之后,胡家大门才犹抱琵琶、千呼万唤露出真容。只见大门被一只铜锁锁得严严实实,两扇老木门表面斑驳,下半截钉了铁皮,锈迹厚积,仿佛铜墙铁壁圈住几百年的光阴,把深院隔绝于尘世之外。
途经一处简陋磨坊,胡乡长说门上原来刻着“陋室铭”三个字,被人撬走了。磨坊似乎也涂染了君子之尊,何陋之有!
村东第三层为“蕴山辉”大院。明朝薛萱有言“珠藏泽自媚,玉韫山含辉”,义同《老子》“和其光,同其尘”,此所谓涵养之重要,修养之真谛。胡乡长说有人故意把“山辉”写为“三辉”,即“日月星”之三辉,也真是浩气直达云天之上了。“蕴山辉”为大院东门,“慎厥德”为西门,大院上下两层,分别为五孔、六孔,下层窑顶正好做了上层的小院,也叫“穿栏”。上面窑顶向前伸出一截硬山坡房檐,用木廊柱支撑在下面窑洞的花栏上,给大院增添了婀娜之态。上下十几孔窑洞浑然一体,再加上窑顶一侧的女儿墙,显得气势巍巍。
我们感慨大院穿栏的宽阔时,胡乡长却很不以为然,他把我们带到他家的“无逸所”大院(村人叫“新院”)。
“无逸所”果然独领风骚,门匾是别样的阳刻砖雕,周围的边框图案特别繁复漂亮,胜出任何一家的匾框。侧门门匾“有三声”与“无逸所”相得益彰,门顶建有雄伟的门楼,门前苔痕青青,长上石阶,让人顿感清雅脱俗,似乎传来袅袅古琴之声了。“无逸所”望文生义即“并非安逸享乐之地”,教育人勤勉上进;“有三声”按军人驻守之地可理解为军中用以传令的金鼓、笳、铎之声;按枣岭村所追求似乎更应该理解为“风声、雨声、读书声”之三声,警醒人心怀天下,事事关心。
让胡乡长引以为豪还不是大门,他领我们来到大院一侧的石板坡路上,斜斜地瞭望他家的院子。于是,我们看到了院子里上下两层共10孔正窑、8孔侧窑。8孔侧窑上下各四,左右对称,上面二层便是小姐的“绣楼”。正窑硬山坡顶,两层均有木廊柱;下面窑顶不像其他院子一样有花栏,而是以木栏杆代替;10孔正窑几乎全是木质门面,颜色苍褐,古香古色;8根粗廊柱稳扎根基,花窗秀格,屋脊雕饰,华美气派。站在第二层正窑穿栏上,斜倚木栏杆,凭栏远眺,远处再有点蒙蒙雨雾,再念点思愁,将是怎般的味道……
遐思之间,胡乡长嘹亮的声音横空劈来:“我家穿栏有4米5宽,安葬我父母亲时,穿栏下面轻松摆放14张席桌……”
1983年胡乡长当了光荣的万元户,他花8000元买了这座当时属于胡友贤家族的院子,尽管现在已经不值钱,但他爱乡之心境,足以使他为之骄傲。
时间所限,我们不再去往村西。返程中,胡乡长说枣岭村以前名曰“贺家原”,村里有个文笔塔,修在贺家原上。我突然想起有关这座“文笔塔”的一个趣闻:当年枣岭村文笔塔一面是后背掌村的井,一面是东庄村的堡子,意味在后背掌井里蘸上墨汁,在东庄堡上舔笔,然后写字。东庄村人就骂枣岭村人说:“耗干俺东庄一老原”,于是按风水先生的旨意,雇佣一位石匠,在堡子门上凿了石人石马,让他朝着枣岭村的文笔塔拉弓射箭。此消息不胫而走,被枣岭村一个财主获悉,他赶紧暗地里花钱把石匠买通,结果石匠凿出的石人眼睛是瞎子,根本射不中文笔塔。
不知不觉来到了“圣王庙”,这里正是枣岭村这只凤凰的“凤头”,庙院里还有一个戏台。如今庙门残破,笙歌落尽,但拥有一座戏台也足以证明枣岭昔日之辉煌了。
离开枣岭时,红彤彤的夕阳洒在屋脊上,洒在门楼上……古院金黄,门匾金黄,梁柱金黄,城墙金黄,行人金黄,整个枣岭村一片金碧辉煌!枣岭村上空飞过一只鸟,两只鸟……群鸟盘旋,百鸟朝凤,枣岭这只长居深山的美丽凤凰,注定会吸引更多关注的眼球,也定会以涅槃重生的风采,再现昔日辉煌!
作者简介:
张瑞平,笔名水云亭,山西省散文学会会员,山西省女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作家协会会员,晋中市诗歌协会会员,晋中中华文促会理事。2015年开始写作,主要创作散文、诗歌,作品散见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 下半月》《九州诗文》《乡土文学》《娘子关》《山西日报》《语文报》《三晋都市报》《晋中日报》等刊物。
2016年12月17日,散文《最后的目光》获《海外文摘》杂志社和《散文选刊 下半月》杂志社共同举办的“2016年度中国散文年会”二等奖;2017年3月5日,诗歌《一起走过》获“太阳谷诗社”和“晋中诗歌协会”共同举办的“诗意栖居地”网络征文大赛优秀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