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我和她们聊了聊
丁酉年的最后一天,陈齐美要回家了。
前一天晚上,武警进来为金属栅栏披挂上闪闪发亮的塑料拉花。在监房门口两只红灯笼的映照下,陈齐美的脸显出与众不同的红润。
“警官好,谢谢你平时对我的照顾。”
陈齐美不是我组里的犯人,即便再腆着脸,我也称不上对她有何照顾。监区里二百来号人来了又走,唯有刑释的日期,给她的离开增添了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
陈齐美看着铁栅门里面其他二百四十三人领今天的早饭——小豆稀饭和肉包,比往常略丰盛。
负责释放的狱警上来,让她脱掉号服搜身。她把号服丢在消防栓旁边,露出粉红色的棉毛衫,这是家人昨天送进来的,此时还有一件大红色外套在门卫。她看了看地上灰蓝色的号服,似乎受了对比色的刺激,表情微弱地波动起来。
她开始咳嗽,蹲在地上搜身的狱警厌恶地抬头。她憋不住,咳嗽变成喉咙里嘶哑的吞吐。她已经病了半个月,似乎从今年入冬以来,她就没有好过。
狱警说是今年的流感格外凶险的缘故,但是里面的人不这么看。快走的人都这样,哪怕从前强壮得可以单手拖动压力车的搬运工王琪,走之前也是大病小病地跑医务室。
有人说这是要回家了,人的精神一松,身体也松下来了。陈齐美隐约觉得自己不是这个原因。她今年已经六十岁了,即使在外面,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精神、身体也在加速垮下去。
她在怕,她觉得自己的肉体有一种求死的倾向。
楼道底下飘来烟味,呛人,陈齐美猜,应该芙蓉王。女犯当中烟瘾大的极多,尤其是涉毒犯,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三天,狱警拍拍口袋里的方盒子。
陈齐美用左手摁发抖的右手,她就是因为卖烟进来的。烟是真烟,她回收,再卖出去。她想不到没有经营执照是那么大的事,最多罚点款,她当时以为。判的时候,按照的是烟的商品价判的,定了情节严重,坐了六年牢。
她做的也是春节生意,记得过完年以后,坐在小店里看电视,拿着塑料袋的人们懒懒地走过来,掏出过年收到的烟,再懒懒地走回去。只是那时爆竹噼里啪啦的硝烟味,已经很久没闻到了。
前一天晚上她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假装睡着。连得知假释那天她都没有这样失眠。那时候她还有两三万的罚金没有缴清,没缴清就不能假释。
儿子儿媳在苏州打工,她一想起儿子就难过得心上长满皱纹。儿子工资还好,可是攒不下钱。她算过了,自己假释也就早出去两三个月,她一个老太婆的两三个月,值不了两三万。
在更深处,她害怕。在这里,刑期越长的人越平静,关于出去后如何面对家人和社会这样棘手的问题,她们可以先付诸脑后,浑浑噩噩到即将刑满那天才惊觉,没有答案如何应对外面的世界。
陈齐美放弃假释的几天后,狱警告诉她,儿子四处借钱,还了她的罚金。
陈齐美在机位上痛哭,不是因为可以早点回家,而是儿子剥夺了她自我折磨以偿还亏欠的机会。
“走吧!”
狱警一拍她的背,陈齐美没有回头看号房,她在这里度过了五个春节,已经厌烦了那一套。
路过车间,她看见车间门口,昨天和同改一起挂的灯笼掉在地上。此时她不再说话,加快了脚步,感受到了一种不属于这里的解脱。
大年三十到初二,犯人不出工,待在监房里,等着过年活动。
对讲机里呼,十六监区,你们车间的灯笼掉了。
我带着汤晓倩去车间检查。
“警官,你口袋里鼓鼓的是什么呀?”她笑嘻嘻。
我把牛轧糖和猪肉脯掏出来。
女犯爱吃。过年期间,巧克力、辣条、瓜子、话梅、蛋糕、鸡排、肉丸、寿司,狱警一袋一袋往里面运,至于各人能吃到多少,是展现女犯内部权力结构和讨喜程度的窗口。
对于某几个监区长用得上、喜欢用的特岗犯,新来的小狱警更是无法以个人的好恶对待。
汤晓倩是五组的组长,九五年出生,骂起人来脏话传到最靠窗的一组,挟制得住组里一干老毒贩。
昨天下午监区发了装饰用的气球和红布,我们穿过车间,黑暗里,缝纫机如同一尊尊红盖头蒙住的墓碑。
汤晓倩在前面走着,步伐轻松而自在,带着一种年轻人特有的神气,仿佛她不应该属于其他任何地方。
“你很年轻啊。”我说。
“不年轻啦,我都二十三了。”她仿佛是对自己活到二十三很抱歉,但又很显得快活。“我十五岁进看守所,在看守所蹲了三年,满十八岁的第三天,他们就把我送来这,你说他们是不是故意,肯定是故意的!”
塑料拉花在枯枝上猎猎作响,给人一晚就褪色的错觉,而这个贩毒和组织卖淫的女犯身材娇小,甚至不用低头避过胡乱伸长的树枝,仿佛她的生长就定格在十五岁。
挂完了灯笼,汤晓倩让我等一下,跑到机位后面掏出一副鞋垫。“打扫卫生的阿姨给我做的。”
我心里一动,问她春节家里人是否来会见过。她迅速地否定了,她家人已经将近两年没有来过了。
她又露出无所谓的笑容,说也没什么感觉,她都在这过了好几个春节,过节只想多睡会。
“家太远,他们来回要花六千多块,六千多,不如给自己买点东西。”汤晓倩捏了捏鞋垫,仿佛在检查它是否结实。“我在这挺好,出去一天不赚钱就没饭吃,这里吃穿不靠,比看守所好,看守所一个炒菜二十块,还贼他妈难吃。”
“警官,你看起来就挺年轻的,有些人就是比别人看着年轻。”汤晓倩说。
我无法应对她这句不知是恭维还是睥睨的话。
犯人愿意宾服于国家机器的强权,并不代表她们看不穿我们这种初出茅庐的新警警服下面的空虚。
我们往回走,看到号房楼下沉醉于喷云吐雾的灰蓝色身影。“你不抽烟?”“不抽,但是她们都不信,有人问我爸,你女儿贩毒的,还不抽烟?”
拉开号房的门,汤晓倩愉快地融进了灰蓝色的海洋里。
我碰到负责清洁的特岗犯,提起她给汤晓倩做的鞋垫。
“我打扫卫生经过她的机位,她突然问我,阿姨,你家里人来看你了不?我想丫头是想家了,要不,她不会这么问。”
路春华那首关于春天的诗朗诵应该是监区联欢晚会上最尴尬的节目。
犯人们宁愿把宝贵的时间用在睡觉和打牌上,如果非得搞联欢,带点颜色的小品和女扮男装跳社会摇更受欢迎。
尽管朗诵在同改中并不卖座,路春华的文学才能还是在她的改造生涯中为她争取了一些空间。
比如,在监区需要模范犯人出面痛陈心路历程的场合,她就有了替人捉刀代笔的机会,“有用”的人在管教面前总是讨喜一些。加上家属在外面的“活动”,她成为了一名夜岗。
夜岗的好处在于不需要生产,坏处在于黑白颠倒,晚上通宵在监房大厅盯着视频,容易内分泌失调。
对于路春华,夜岗免去了她和大部分服刑人员打交道的义务,尤其是那类粗鲁的毒贩。她五十岁,从头学习和她们打交道,已经太难了。她们也讨厌她,明确,清晰地讨厌。
里面的生活既嘈杂又孤独,可排遣的方式极少。心情不好的女犯,会爬上床,不说话,只坐着,别人看出来,也不同她讲什么。
用陆春华的话说,里面的人,一颗心只能搁在那小床上。
在外面,路春华对写作的执着并没有那么强烈。进来以后,语言的城堡成为她的抵御——尽管内容面临着狱警的审查,语言也被规训过。
写作像用笔一点点掘开塌方的洞口,看到一丝新鲜阳光,凑上去贪婪呼吸。
联欢会结束了,收封后的监房陷入了一种阴郁的浓绿,路春华坐在小塑料椅上,我走过去,看她的稿子。“写挺好的。”
我问路春华,她最得意的内容是什么?她告诉我,是征文代表监区得奖的时候。我说,噢,你的写作也是希望被认可的。她说,人当然需要被认可,警官你难道不希望被认可吗。
她灼灼地看着我,又悠悠地叹气,说,“坐牢也是有好处的,那句话怎么说?”
“文章憎命达”,我说,“但那也太不值了,只好自我安慰。”
她笑了笑,说,“此心安处是吾乡。”
夜安静着,山外的鞭炮声传不到此处,另外两个夜岗犯在走廊的另一侧坐着,像两团凝重的黑影。
“我刚工作的时候,”她的声音突然穿破寂静,“没想到三十年后还有这一遭,人生真的很难说。我到这里,第一次听到她们把回号房叫‘回家’,特别惊讶。”
我不知道她是否在隐射什么,路春华,一个留美归来的老师,非法吸收公众存款罪入狱。或许在外面,由于年龄和阅历,这是一次不平等的交流。在这里,我们的交流却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再度显得平等。
同事在铁门外喊我,“你在干嘛?可以出来睡觉了!”
我正欲转身。
“警官,谢谢你。”路春华平淡地说。
我突然意识到,她看出了我对那股突然涌上的自我怜悯的羞愧。可能我早就泄露出一个不成功的狱警的马脚。或许格格不入者更能辨别一张格格不入的脸。
零点钟声响起来的时候,女监已经睡了。它像是一只巨大的陀螺,在时间的抽打下飞速旋转着,迎接又一个轮回。如果你仔细听,还能听到那些无法入睡者的喘息,它们与黑暗对峙,等待新一年年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