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过一片低矮拥挤的城中村,走尽了这座城市的最后一段水泥路。
不远处是一片大海,海浪正低吼着扑过来,似乎要吞没这个身着正装,与城郊格格不入的男人。他并没有打算停下来,低着头继续向前走着。海浪开始兴奋起来,先是轻轻试探那双灰暗的皮鞋,接着是因赶路沾满轻尘的裤脚,然后是他的指尖,他的发丝......他依旧向前走着。
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静谧。风,浪声,长草摇曳,枯树抽枝。一切的声音都向身后隐去,他闭着眼睛在海中行走。
海越来越深,黑暗无声地向他合了过来,现在闭眼和睁眼已经没有太大区别,他仍旧走着。从浅滩走进深海,又从深海踏上另一岸的浅滩,彼岸尽头,原来是一片幽暗的森林。
他缓缓睁开双眼,不想就此停下,于是他走进那片森林。在他有限的记忆里,自己从未越过那片海,彼岸的所有都是可知的。那里过去是一个个小渔村,现在是被一个个小渔村裹着的现代都市,未来是淘汰掉所有小渔村的穷都。而他自己的一切也是可知的,过去是别人家的孩子,现在是别人家的丈夫,正朝着别人家的父亲这个方向行走......哦,除了此刻,此刻的他偏离了可知的路线。本来应在超市排队买妻子早上交代的水豆腐,然后在晚上九点十五分去女儿的辅导班接她回家,对了,路上要给她买昨晚承诺的蟹堡王。
明天是公司汇报方案的日子,这个方案自己改了无数遍,昨天才听说项目已经内定,这下岳父又要着急了。前日岳父找他喝酒,提到工作的事情,又扯上了房子,房子说着说着,又说到了孩子:“女婿啊,爸知道你能行,今年抓住一两个大项目,就考虑换个合适点的房子,这两年有政策,你和芳抓紧再要一个,加上玲玲慢慢大了,到时房子就显挤了。”他点点头,将桌上的酒闷头灌了下去。
从离开学校那天起,人间所有的大事都赶着朝他涌了过来。新工作,新婚姻,新家庭,新生命......他在所有已知的路线上步履匆匆,应接不暇。周围充斥着各种各样的人,耳边环响着各种各样的声音,或是催他走得再快些,或是监督着他莫要偏了轨道。一件大事接着一件大事,有些事还没想明白,有些事就已经过去了。有时女儿玩着游戏突然回头喊他一声爸爸,他都会在原地愣上半天,仿佛眼前的小孩认错了人,又仿佛自己的灵魂不小心错入一个苍老的身躯。
“砰——”
他的头不知磕到哪里,整个人被弹到了地上,背部撞到一桩枯木,稍稍有些吃痛。他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走到了森林尽头,森林的尽头不是路,是一层透明的,流动的薄壁,像玻璃,也像镜子。
他抬起手臂,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放到那层薄壁上,一丝冰凉被热汽裹挟着透过手掌直达心底,他下意识地沿着那层薄壁缓缓走着,然后,他看到了大海,看到了城市边缘连片的城中村,他继续往前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那片森林。
原来自己的世界还有这样一层薄壁限着!
过往的一幕幕从他脑海里一帧帧闪过,仿佛是演了一半的戏,演员才恍然意识到自己是生活在布景里。他将脸贴到那层薄壁上,眼前是一片模糊。他干脆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三千多年前那座因抢夺美女海伦而陷入战争的特洛伊城,他看到决绝奔赴战场的赫克托耳,看到穿着火神铸造的装备同他应战的阿基琉斯,他看到利剑出鞘,等待劈一朵鲜红。年轻的生命裹挟着层层炽热,一场战争蛰伏在城里正蓄势待发......“滴——”
口袋里的屏幕突然一亮。
他掏出手机,几十个未接电话静静躺在上面,最新的信息发件人是女儿。不用点开他也知道,女儿在等他。他睁开眼深深地望着那层薄壁,将手机放回口袋,转身穿过森林,走向那片大海。从深海回到那座城市的浅滩,穿过一条条逼仄的小巷,他提着一个蟹堡王出现在女儿面前。
女儿一见到他便开始哭闹,他愣愣的站在原地。风,哭声,游龙般的车流,挥不散的碎语......那些声音又一点点回来了,灵魂在瞬间的颤栗后平息,他的思绪也被一缕一缕拽回现实。晚上十点四十到家,妻子因他不接电话又抱怨了二十分钟。
可知轨道上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他的项目又被毙了两次,中标的依旧是另一组。妻子仍旧像以前一样不放过每个可以说叨一番的机会,有想请假回老家一趟的时候总会被老板以各种各样的安排无限延迟。他渐渐开始对现有的生活产生怀疑,怀疑身边的人全是对剧本烂熟于心的演员,怀疑自己要在那层薄壁里出生到死亡,演一出没一个观众能看下去的无聊现实剧。
这些想法随着时间的流逝开始膨胀,每往前走一步,他都觉得自己仿佛入戏一分,每见一个人,他都思考着对方演技背后的潜台词。他也曾一次次走出城中村,穿过大海和森林,可是那层薄壁总是在那里,静静流动着,像玻璃,也像镜子。
于是这次,他换了个方向。
他踏入这座城市最高的楼,从一层到顶层,也不过几分钟,他要想办法,向上,再向上走一点。当他站到最顶层的阁楼上,楼下却渐渐聚起各种各样的人。
风,人声,大厦倾覆,村落生长......他忽然改变主意,打算再换个方向。于是他在惊呼声中下坠,下坠的瞬间,他听到那层薄壁破碎的声音,清脆,响亮,正如他跌入救生气垫中的声音。
“滴—滴—滴—”
再睁开眼时,这世界仿佛没有任何变化。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灯光,白色的吊瓶里滴着白色的液体,白色的被子上伏着苍白的妻子。他感到些许沮丧。可他后来又觉得,这世界仿佛一切都变了。
公司给他批了很久的假期,他出院后还回老家呆了半个月,妻子的话仿佛少了许多,女儿也会在晚上帮他冲一杯热牛奶,至于岳父,后来见他也没再提过买房子的事。
他知道,自己定是冲破了那层薄壁。那些拿着剧本演戏的人,全数换了一番妆容,新的剧本加上拙劣的演技,暴露出他们的惶恐无措。他开始小心翼翼地重新架构自己的世界,仿佛一切都慢了下来,他终于能在湍急的时间长河里有片刻的停歇。
然而,当日常渐渐深入他的世界,时间将事情一件又一件地推到眼前,所有的未知仿佛又变得已知起来。他开始惶恐,开始拼命地加班,开始尝试一切年轻时不会尝试的方法,他渐渐有些麻木,他不知道,欲望已经变成回忆,自己披上戏服,唱完了一封又一封的戏折子。
一天下午,他在去接小女儿的路上突然收到学校的信息说晚上活动结束后会送孩子回家,本来安排好的路线突然空了下来,他放下手机,却没有停下步伐。
内心深处有什么声音一直在回环,即使时间的长河淌啊淌,却仍有些东西淀了下来,硌得人难受。他低着头,只是朝前走着。
粉白墙的,砌红砖的,贴瓷片的,像染坊挂起的布匹五颜六色参差不齐的,是城市边缘还未拆净的城中村。这里的楼也建得杂乱无章,横着的、斜着的,正方形的、长方形的、三角形的,从平地里长了出来,也有从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再往前走一点,是一处浅滩,浅滩的尽头是大海,大海的彼岸,是一片幽暗寂静的森林。
他低着头边走边想,想之前自己在森林里撞到的那半截桩子,想那层薄壁是玻璃还是镜子,想薄壁那头是城市抑或荒原……
“砰——”
猝不及防的撞击使他一下子跌到了地上,背部撞到一堆施工剩的灰砂砖,稍稍有些吃痛。他愣了一下,猛然抬头,眼前是一层透明的,流动的薄壁,像玻璃,也像镜子。
他将脸贴到那层薄壁上,这次他终于看清楚了,眼前立着的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一层嵌着一层,回环无期的迷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