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照片,发在微信圈中,触发我五十年前一段往亊的回想。那是一张卫运河畔一条蜿蜒曲折小路的照片。五十年前的四月,正是沿着这条小路往返县城两趟。五十年后,那段往事,依然深深地留在记忆里。
看着这张照片,思绪像河中的潺潺流水,流过心头,翻腾着心头的浪花,久久难以平静,于是翻开老相册,再次找出看了无数次的老照片,这张照片,也正是那次回县城,在县城唯一的摄影部照下的。
卫运河及其小路的照片,是故乡的占奎叔现在拍摄的,触景生情,景由情生,只缘于它的景联结着跨越五十年的情,而那张拍摄于五十年前的老照片,也缘于一生中唯有两次往返走过的这条小路及其生成的故事。我端详着五十年前不到20岁的自己,似乎在抚摸着自己的青春,青涩与风采,彼时的欢乐与忧伤,一齐涌上心间。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加上一顶军帽和帽上的红星,是那个年代男知青的标准装束。岁月久矣,还不时看看青春年华的照片,这不是一种自恋情结,而是一种跨越时空的畅想,是人生历史在心底的回响。
两张彼此有关联的照片同时放于眼前,又似乎是在祭奠自己的青春,耳畔响起伟大共产主义战士雷锋的一段话:“青春啊,只属于力争上游的人!”那次往返县城,只是为了跳出小圈子,赶上大潮流的一次奋然一越!人生能有几次搏?跨越一道坎,就能前进一步;跨不过那道坎,只能退而求其次。
五十年前,当我穿着这身装束,默默地走在故乡的老街上,有一个街坊上的同龄人,也曾默默地注视着我——从哪来的一位小伙子,穿着与乡党如此不同。我没能注意他的目光。五十年后,我熟悉了这位同城工作的老乡,他看到我回忆当年的文章,在我的微信下发文:“当年,我站在老街家门口,看到你,帅帅的身影,你从门前走过,我们还不太熟识,相互之间,不曾有一句话语。”这是一次隔空对话,只是迟到了五十年。
人的内心,永远有一个可以闭合的阀门。当年那位站在家门口默默注视我的同龄人,在他的目光下来来去去的青年,内心中正氤氲着一场什么样烟云?
1970年4月中旬,正挥汗如雨地奋战在挖渠工地上,人们议论着,北京的大学要到咱县招收大学生,专招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四月里的春风浩浩荡荡,这天降的喜讯倏然掠过心头——简直是比春风还飒爽!那天,我向带工的生产队长请了假,从漳河与卫河合流处不远的路家庄,沿着卫运河边的小路,抄近道一路奔往县城,小路蜿蜒,却一路跳跃着前行,背着的“军挎” 拍打着腰身, 河水欢响,麦苗泛绿,岸边的柳树上几只暮春的鹧鸪清脆地歌唱,仿佛一下清空下乡后的郁闷,不由地唱起《我的祖国》——“一条大河波浪宽,风吹稻花香两岸。我家就在岸上住,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此时,乔羽先生对故乡的描述,彼场景与此场景,何其相似!心情的舒畅,像照进一缕曙光,壑然开朗。我是要去赶考,是京城的大学,考上了,一年多的知青生涯将会划上一个句号,重续少年时的梦想。想到这里,似乎滔滔河水与河畔的麦苗都有了生命,它们在为我圆梦在歌唱!
有人说,青春的荷尔蒙会把人带入一种意气风发的亢奋。刚满十九岁的我,经历了上山下乡一年多的风风雨雨,从最初的满怀豪情,到后来的失望与惆怅,乃至再后来的郁闷与忧伤,心头置上一重岚雾,找不到前途的希望。此刻,大学在知青中招生,犹如轻风吹散了山岚,云雾间透出一道灿烂阳光,刹那间看到了希望!
今年春天,也是一个四月天,回故乡时遇到我本家一个姑姑,说起话来,她说了一句:“延宾,想起你回咱家当知青时总是爱哭。”姑姑的话,让思绪再次回到五十年前。那时,生产队里的男女青年一个一个地参军、做工、上学,昔日生气勃勃的农田里,只剩下老、弱、妇、残,与一些“黑五类子女”,春种秋收,与这些人群为伍,整日里,心头笼罩着郁闷,又难以诉说!想到这些,看到从知青中招收工农兵大学生的希望,一个不到20岁的知青,其心境怎一个“亢奋”了得?!
五十年前,走在报名考取工农兵大学生的蜿蜒小路上,炽热的胸怀中,是一种渴求,一种美丽的憧憬。
到了县城,找到公社大院,公社吴助理接待了我,他告诉我的消息更令我振奋。吴助理说,这次招生,来咱县的是清华大学!这位慈祥和蔼的中年人,当即拿出一式四份铅印的招生表格,他告诉我,先到下乡所在的生产大队填写推荐意见并盖章,然后再到公社交给他。热情的吴助理还把正在公社大院里的清华大学两位招生老师叫到他的办公室,通过交谈,两位老师又问我懂不懂一门外语,我说,从小学五年级到初中,我只学过三年俄语,他们又说,能否用俄文写一段文字?我当即写下一段短文,两位老师十分兴奋,因为当时报名参选的知青,经过文革的四年,学过外语的已忘得差不多了,像我这样,还能流畅地用俄文即时写下短文的,已经少之又少了。吴助理见状,也很高兴,他把表格给我时,殷殷嘱咐:“延宾,在农村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候好消息!”
亢奋中的等待,欣喜,焦虑,憧憬。等来的是大大的失望!
我还在万人大会战的跃进渠工地上,一人一辆排子车,从几米深的河工上挥汗如雨,想起吴助理的话,站好最后一班岗,等候好消息,拉车的绊绳勒进肩膀,成了一道浸着鲜血的深痕,工地广播却传出县里欢送工农兵学员奔赴清华大学的消息!那一刻,仿佛命运之舟把自己载入无底深渊,天旋地转,迷失了方向!
五十年后,在老乡圈里认识了书廷,一天,我在一篇回忆文章里提及“清华梦碎”这件往事,文中提到五十年前为我入选工农兵学员给予热情帮助的公社吴助理,他看到这篇文章后发来微信说:“你说的吴助理正是家父!”还告诉我,五十年前咱俩不认识,五十年后咱们在微信朋友圈认识了,这是缘份。世上竟有如此巧合?难道真有一个冥冥之中的世界,可以跨越半个世纪的时空而有缘?
说到缘份,还有一件更奇特的故事。
拍摄下卫运河与河畔小路照片并发给我的占奎叔,他也姓乔,却小我九岁。故乡老街上有一个古老传说,说是“谢刘黄三家不搁亲,六乔不联宗。”这“六乔”是哪“六乔”,为何不联宗,现在即使老街上的老人也说不太清楚了,但占奎叔家的乔姓一支与我家乔姓一支却能说得清楚。清末,捻军一支队伍在临清、高唐与清军激战,捻军失败,溃败的队伍四处逃散,占奎叔的高祖爷爷是捻军,一路南逃到南馆陶,被我家祖上所收留,于是改而姓乔。曾祖父在我小时常说“一笔写不出两个乔字”,于是亲如一家。1970年,作为回乡知青,占奎叔的堂兄占先,任大队团支部书记与民兵连长,提携我担任团支部文书,回城后四十多年,我结识了占奎叔的二哥占文,占文叔小我好几岁,但我们叔侄俩很投机,可前几年他却英年早逝。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又结识了三叔占奎,且十分投缘。
小我九岁的占奎叔还清楚地记得50年前下乡时的情景,他告诉我:你在咱家下乡时的许多往亊都历历在目,1970年初省公检法驻村工作组,在一个寒冷冬夜要开你的批判会,起因是我撕了挑动派性的“大字报”,你当时戴着口罩,他们喝斥你“摘下口罩!”那已是五十年前的往事了。我当时刚满19岁,而占奎叔才10周岁。想不到50年后他仍记忆犹新,跨越时空五十载,他与我都感慨不已,风云变幻,世亊难测,这是心灵的对话。
人生少有两个五十年。从1970年到2020年,整整半个世纪,如果说人生如梦,那么梦想与现实之间,总是有一根红线,把梦想与现实交织在一起。回首这五十年,尤其是五十年前与五十年后,梦幻与现实中主人公跨越时空的对话,不是能让人省悟点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