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来打开店门,倒了一杯水,刚刚坐定,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听见门外议论纷纷:“那个婆子昨晚死了!”、“是啊,终于死了,看她阳台上的柑橘,又大又红又多,都没人摘了。”、“这下招牌随便安。”
“莫不是楼上那可恶的婆子嗝屁了?”心里犯嘀咕,坐不住了,哈哈哈,立马跑出去看究竟。
“谁死了?”问旁边面馆老板娘。
“就是二楼那婆子啊!”前后左右的邻居奔走相告,无不笑逐颜开,“终于死了!我们的招牌可以放心安装上去了!”
“早就说了,她是在板死!”一语中的,大家都很欣慰。
尊老爱幼,死者为大,是国人的传统,为啥她死得让人欢欣鼓舞呢?因为活着的时候倚老卖老,四处生事,邻里不得安宁,俗话说的“讨人嫌”。
老婆子原本在农村生活,二楼两套房都是女婿家的,楼下商铺在阳台外面以下安装店招,合情合理,一直相安无事;后来,她买了其中一套,从老家搬来,我们的噩梦就开始了。
在阳台种了花草、橘树、甘蔗,甚至搭棚子养鸡。一到下雨天,鸡粪、泥巴、污水,哗啦啦地往下流;社区工作人员建议她改造排水管道,凶巴巴地回应:“水不流到阳台外面,未必还流到屋里啊?”
经常在阳台上捣鼓,这里敲敲、哪里补补,树叶、杂草、花枝随手就扔下来,不得管楼下有没有人经过。女儿家的太阳伞经常放过去占了地盘,惹毛了她,顺手就把伞扔到楼下。两娘母为此大吵了几天几夜。女儿指责她自私无理,为老不尊,养鸡到处拉屎,甚至放言要收回房子,退钱让她滚蛋。老婆子发狠,亲自砌墙隔断阳台,誓言不相往来。
她闲得发慌的时候就居高临下审视下边的招牌,不知为什么,好像都看不顺眼,三天两头下来找商铺的麻烦。有时说店招太高挡住光线,有时说阳台外面打孔影响安全,有时说阳台外面的墙都是她的,不准安装招牌……不管她怎么叽叽歪歪,大家假装目盲耳聋,采取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策略,根本不搭理,一个老婆儿未必还能翻了天,把招牌取下来不成?
没人和她过招,一个人无趣,只能偃旗息鼓,偶尔想起来就朝楼下“敞骂”几句“龟儿子”、“棒客”、“黑心子”之类。
每次从老家背很多东西回来,一到我门口,她就对着二楼窗户惊飒飒地叫唤:“老头子!老头子——玉连!玉连啊……玉连下来背东西啊!”
但是老头子久久没得反应,她就乱干了,也不怕旁人听到难堪,“‘塞炮眼儿’的!老‘鸡屎粑粑’!死得那里去了呀?‘老狗日’的睡死了吗?”驮着背篓,一瘸一拐的,一路骂,一路向前走,绝没有一个邻里上去帮忙。要是平时为人稍微谦逊客气点,相信任何一个店铺的人都会搭把手的。
2019年1月中旬,只见她蹑手蹑脚的走到店门口,尖声叫道:“小贺,出来给你说过事。”
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婆儿哪根筋又错乱了?”
刚走到门口,她一把拽住我的手臂,使劲向外拉,“来!来!来看看看你的招牌安装得好高,都挡住屋头的光线了!”
“招牌安在阳台下面几十公分,离窗户十万八千里,怎么挡到你?”我怒火中烧。
“阳台是我的,就是不准安招牌!给我取了!”老婆儿凶神恶煞地叫嚷,引得邻里都跳出来看热闹。
服装店的大姐好心,过来打圆场说:“老人家,开店不挂招牌吗?小贺在这里做生意都快二十年了,你搬到这里才几年哦?以前都没挡光线,现在就挡光线了呀?”
老婆儿拉着青冈脸,狠狠瞪了大姐一眼,吼道:“以前没找你们,是因为想到邻里关系。白白地占用这么久,够意思了!仁至义尽了!反正今天要给拆了,我要把阳台收拾一哈!”
隔壁面馆的老板娘戏谑地问她:“挂招牌的位置在承楼板下面,阳台属于你的,楼板也是你的吗?”
老婆儿指着面馆门头上裸露的钢架,凶恶地瞪着老板娘骂道:“你们这些黑心子,把墙打些洞还有理得很。这个架子锈巴巴的,悬在这里看到就不舒服,也要给我拆了。”
“架子我们接手之前就有的,和我无关,要拆去找房东!”老板娘理直气壮地回道。
老婆子阴冷着脸,指着对方鼻梁,声嘶力竭地质问:“你说的啥子呢?找房东?!你在经营,就该找你!不要以为开个店子好了不起!乱说话,信不信,老子把你摊摊掀了?!”
老板娘居然被吓住了一样,姗姗无语地走开了。
“老人家,如果觉得招牌挡到你,可以找城管来取缔!找我们闹有啥用?”我愤愤地说完,径直往店里走。
“找那个哦?那个都不得找,就找你!”
老婆子利索地跟进来,我连忙往里屋走。她冲上前,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死死地揪着不放。只见她灰暗的眼神冒着凶光,瞪大了死鱼眼,眼珠突出,两张斜纹密布的嘴唇上下翕动,嘴角不断飞溅白色泡沫,不停地咬牙切齿,不停地嘶叫:“小贺,今天必须给拆了!不拆,今天就要死得这屋头!”
她鼻孔呼呼地喘着粗气,激动地拽着我的手臂瑟瑟发抖,不断地向外拉扯,差点把我拽倒。看到她脸色晦黯,皱纹错落的面皮不断抽搐变形,把我吓得不轻。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一个即将发生的新闻:怀疑店招阻挡光线,老人与店主理论气血攻心而亡,店主与死者家属达成赔偿协议,一次性支付死亡赔偿金:60万元。
诶呀,我的妈!想到这里,惊出一身冷汗,脱口而出:“老人家,不要逮到嘛,马上喊人拆。这种老店,要不要招牌都一样。只有你才没事找事。”
老婆子立马松开手,脸色缓和了许多,喘着粗气,泛青的嘴唇动了两下:“这还差不多。”
拿起电话给工人打电话,可是回话说在老家,要等几天才出来。
“老人家,你也听到了,工人来不到,改天来拆!放心回去嘛。”
“不得行!今天必须拆,不拆不得走。”老婆子横眉冷眼,“哼”了一声,一屁股坐到沙发上。突然发现她形容惊惧,皱巴巴地面皮昏暗无光,头顶若隐若现散发着一团黑气,直觉告诉我,这个老婆子命不久已。
“不行,快过年了,今天不能被这老家伙碰了瓷。老子一年挣十万八万,腰杆都要累断,腰裤儿都要打湿上百回。不能便宜了她儿女。”心里一琢磨,决定不等工人回来。
“老人家,亲自给你拆,这样对了嘛?!”一边和颜悦色安慰老婆子,一边找出电锯,搬出楼梯。
“好嘛,看到你拆,拆完我就走。”把楼梯搬到门外,老婆子念念叨叨跟着出来,悬着的心脏总算踏实了许多。
爬上楼梯,不管三七二十一逮到角钢就开切。左邻右舍又跑出来看热闹,戏谑地说道:“还是眼镜老板好说话!”
只能回道:“你们懂个锤子!”然后继续施工,灰尘满面,汗流浃背。
老婆子跑到门外石墩上塌着,大义凛然地指挥切这切那。路过的人劝慰她:“承楼板以下不属于你的,人家开店不可能不要招牌,一大把年纪了,还是该行点好事啊。”
她皱了皱眉头,好像略有省悟,远远地喊话:“小贺,你切上边的三十公分嘛,下边不拆,还是留一半。”
心想,老不死的假好心,既然要拆就拆干净,那天屁儿痒又来撩拨吵闹,弄得老子提心吊胆。一不做二不休,电锯开足马力,只管切。从学做生意开始,在这个店铺坚守了十多年,一直谨小慎微,与人为善,未尝与人有任何瓜葛。不要招牌又怎样呢?招牌?自己就是一块最好的招牌!
一口气切下去,哗啦啦,招牌彻底掉下来。老婆子直瞪瞪看着,总算心满意足。收废品的一会儿过来,居然卖了50元。哈哈哈,有得赚总比有得赔好啊!我的60万保住啦!谢天谢地!
收拾工具准备回屋,心里“十万个操你妈”正在奔腾,老婆子居然笑嘻嘻地走近前,拍着我的肩膀,一团和气,语重心长地说道:“还是小贺懂道理,为人处世好!不是针对你个人呵,大家相处这么久的邻居,晓得你最好说话;这里拆了,才好找其他人。旁边房介、面馆、服装店、花店都要给拆归一。一个一个来。”
我默默无语。
老婆子自觉无趣,东瞧西看,发现周围邻里白眼相对,夹着尾巴勾头而去。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坐在屋里听见门头上方黑起喊“小贺”、“小贺出来拿东西”。假装没听见,一位过路的美女尽然跑进来传话:“楼上的婆婆在摘橘子,让你出去拿。”
我没说话,只一个劲儿摇头。心想:TMD,咬老子一口,给一坨肉补吗?滚远点!
才过两天,就有老客户打电话问:“搬家了吗?搬到哪儿去了?”
日了狗,只有在滴水檐下面向里斜挂一个简易招牌,将就着用。
有天早上,看到老婆子蹑手蹑脚走到隔壁房介门口,偏着脑袋向里打望,见没人,就惊爪爪地叫喊:“有人没?万老板!万老板!出来看看……”
并无应答,径直去屋里拉一根凳子坐到门口,嘴里嘟哝道:“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万老板个人干房介,平时店门都是敞开着出去跑业务,我心想:害怕老婆子会在门口坐一天不成?
她坐在门口百无聊赖,忍不住探头过来问:“小贺,晓得不万老板好久回来不?”
我一个劲儿摇头,懒得搭话。
到了中午,人还没回来,她尽然让老头子送饭下来。
我打电话给老万,说楼上婆子在店里等半天了。他说:“不甩她,有客户来帮招呼到起,晚上才回来关门。”哈哈,这家伙简直像躲阶级敌人。
到了下午7点,准备下班了,老万微信里问:“那老婆子走没?”
我说:“看样子是坐不住。在门口东张西望的。”
“那晚饭后再来关门,你走就是。”
老婆子见我关门下班,更加焦躁,伸长了脖子四处看。
“老人家,天都黑了,走回去吃饭了哟。”我故意乐呵呵地给她打招呼,然后大摇大摆地准备离开。
哈哈哈,老婆子硬是铁青了脸,骂骂咧咧:“狗日的,一天都不回来。明天老子又来!”
第二天一早,远远就看到老婆子,还是坐在房介门口。老万也是有先见之明,早早把门打开就跑了。
第三天,老婆子还是来给老万看门。
第四天,老婆子没来。
第五天,老婆子突然杀到,可是老万还是不在。她坐在门口等啊等,托着腮帮打瞌睡。我就想,这婆子八成是疯了。
哈哈哈,伸手不见敌人,必定肝火大动。文的不行,来武的。回到阳台敞骂万老板“黑心子”、“挨刀鬼”,用扫帚黑起敲打招牌,愤愤难平,又抡起刚拖完地的拖把使劲砸,砸得乌漆嘛黑。老万回来看到肯定会气得嗷嗷叫。
晚上,老万微信里数落我:“要是你的不拆,她就不得鼓捣其他人,天天这样闹怎么做生意吗?”
“她耍横,怪我哟?这婆子三根经吊着一个骷髅头,走路轻飘飘,脚跟不落地,是在板死!找‘挨家’。我劝你还是拆了,要是板死在店里,‘豌豆滚得裤裆头——不是屎都是屎’。三二十万恐怕是搞不称展的哦!”
老万当真听进去了,第二天一早,他就来借楼梯和电锯,哈哈,谁的钱都不是风吹来的呀!
不知道是蝴蝶效应,还是找“挨家”的风声传得太快,一时间婆子楼下的所有招牌都主动拆了。甚至近邻不相干的几家怕她生事,也一并拆了。最胆小的花店老板,店铺在婆子女婿那边,算命的说她今年要惹上祸事,她就格外紧张,干脆搬走了。
商户彻底输了,输得悄然无息。老婆子赢了,昂着头,背着双手,来来回回在店门口走动,审视新近挣得的地盘——阳台外墙。
一切又归于平静,被吓跑的花店门前贴出了转租启示。
三个月过去了,原来的花店终于转给一个赤水过来的年轻人,让我给设计一个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招牌。我皱着眉头问:“旧招牌不要了吗?”
“不要了,又破又旧。”
“恐怕拆下来就再也安不上去。”
“怎么回事?”
“二楼有个老婆子厉害得很,不准在阳台下面挂招牌,没看到所有的牌子都窝在下面吗?你这个活,我不敢接。”
小伙子顿时疑虑重重,望着阳台怏怏不乐地说:“那得找房东反应情况才行啊。”
可是房东接到电话不以为然,豪气干云,不屑地安抚店主:“阳台属于共用资源,上下各占一半;况且我的店铺在她女婿这边,和她没关系,只管施工,怕个鸟。”
店主信以为真,让工人把脚手架搭起,三下五除二就把旧招牌拆掉了。一鼓作气,工人挥起钉枪在原来的位置噼里啪啦固定木龙骨。才钉几根木条,老婆子惊觉了,跑出来看到“侵略者”正步步紧逼——真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啊。 大喝一声:“嘿!你们要咋子?!赶快停手!!”
工人看了一眼婆子,置之不理,继续干活。她怒不可遏,破口大骂:“狗日的强盗!黑心子!不准在外面搞破坏!”迅速转身进屋,拿着扫把小跑出来,斜靠到隔墙边,佝下腰,挥起扫把极力驱赶工人,只可惜扫把太短够不着。老婆子骂骂咧咧,口沫四溅,恨不得伸长臂膀,一直伸到女婿那边的阳台,像拍苍蝇一样把工人拍下去。路人驻足看到婆子发疯似地敲打阳台,紧张而惊险,无不提醒店主赶紧停工。
无奈!工人收拾材料、家伙什儿,放到店里;店主灰心丧气地给房东打电话叫苦。
过了几天,房东亲自出马助阵。脚手架又搭起来,工人在下面犹疑不定,店主一脸忧心忡忡,房东怒气填胸,大声鼓动工人:“上去干!我看她要咋子!”
工人跳上去,舞起钉枪,“啪啪”就钉起来,老婆子突然又窜出来,惊声尖叫:“硬是不听招呼啊?”
“老人家啊,招牌在阳台下面几十公分,又挡不到你,昨天给你女婿打了招呼,他也同意了的。”房东压住怒火,试图极力安抚,“都是一个小区的人,何必闹得这么僵嘛。老人家,理解一下。和你女婿以前还是一个厂里上班的,我们的关系还多好的,那个时候他有事找帮忙,没有不关照的。”
“少来攀关系,要求人了就来说这些鬼话。”哈哈哈哈哈,婆子就是不买账。
“一大把年纪还是留点德行在人间,好话听不进。这边的屋又不是你的,疯病犯了招人恨,硬是板死啊。”房东怒了,极力怂恿工人继续施工。木条横七竖八地钉了十几根,老婆子急了眼,迅疾跑回屋里,拿出一根铁撬棍,有2米长短。麻利地靠到隔墙边,佝身就开始撬木条。毕竟人老骨头疏,撬棍又重,就算咬牙鼓劲,挣扎得脸红脖子粗,仍然使不上劲儿。老婆子并不甘心,怒眼环睁,杀气腾腾,一手扶着隔墙,一手拽住撬棍,不断地戳木条。东一戳西一戳,戳得木条支横断裂;老婆子气喘如牛,围观的人看得心惊肉跳。房东无奈,赶紧给她女婿打电话救急。
只几分钟,一辆现代轿车停到店门口,一个五十开外的男子推开车门,蹙额着眉头钻出来。房东赶紧凑过去,递上烟。男子斜斜地瞄了一眼自家阳台,又走到车旁,“嘣”地一声关上门,干咳了几声,把烟叼到嘴角。店主赶紧凑过去给点燃。
“你看钉木条的位置,都在阳台以下几十公分了,根本影响不到你,老母亲硬要拿棍子在哪儿戳,万一摔下来,大家都不好整得。你要招呼到哈,支持一哈。”房东委婉而诚恳地对男子说道。
男子冷冷地,没有搭话,吐着烟圈儿,东瞅瞅西瞅瞅,再走远瞅瞅。房东跟在身后满脸堆笑,屁颠屁地,如影随形。
“不要闹了,等他们整,影响不到。”男子终于从鼻孔里闷哼哼冒出一句决定店主命运的话来。周围的人如释重负。
老婆子依然不服气的样子,又拿撬棍戳了一下木条。
“喊你不要闹了,阳台下面50公分属于他们的范围。不要再闹了哈!听到没?!”
男子叮嘱完,就要上车离开,房东笑脸凑上去,又递了一支烟。
工人赶紧跳上脚手架继续干活,老婆子放下撬棍,站在阳台叽叽歪歪,指指点点,但是终究没有阻止的意思。房东附和几句,转身离开,围观的众人陆续散去。
街道总算恢复了平静。
不久,老婆子就病了,有几次看见她杵着拐杖,勾弯了腰,“哎哟”、“哎哟”地叫唤着从门口细步而过,说是去医院挂水回来。而阳台,她都懒得张望一眼。
又过了2个月,初冬的寒意席卷了大地,再也没有见到婆子的影子。
今早传言,她病榻已久,昨晚终于死了!
阳台的菊花开了,开得恣意而浓郁,橘子也红了,沉沉地压弯了树枝。总有路人驻足艳羡观望,她却看不到了,也不能跳出来红脸急眼。
哈哈哈,没了老婆子日夜的聒噪,商户们好寂寞啊。这条街,那么的平静、安详!
唉,平生不饶人,岁月何曾饶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