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西亚·马尔克斯曾在《百年孤独》里写道:“生命从来不曾离开过孤独而独立存在。无论是我们出生、我们成长、我们相爱还是我们成功失败,直到最后的最后,孤独犹如影子一样存在于生命一隅。”
柳宗元,一个生于不凡,终于孤独的人,身在俗世,但他始终叩问内心;虽害怕孤独,但他一直在孤独中寻找超然;虽内心苦闷,但他仍在山水中保持自我的清明。
他是“唐宋八大家”之一,为我们留下了六百多篇诗文作品,每篇都闪耀着丰富的情感和理性的光辉。
纵观整个唐朝的诗人,如果只看出身,还真没有几个诗人,有柳宗元那么牛哄哄的身世,他自己都说:“柳族之分,在北为高,充于史氏,世相重侯”。柳家算得上是真正的门阀世家,历代高官踵递不绝。
从北朝到初唐是柳氏家族鼎盛时期,柳、薛、裴并称为“河东三著姓”,柳家和当时的皇宗关系密切,唐高宗李治时期,柳家同时官居尚书省的就达二十二人。人们常说的四大书法家,其中之一的柳公权,就是柳宗元的堂叔。
可惜的是,到了柳宗元这一代,他们整个家族逐渐没落了,柳宗元的父亲柳镇,长期任下层僚佐和府县小官。
公元773年,柳宗元出生在长安,父亲柳镇、母亲卢氏对他的到来兴奋不已,柳家已有两个女儿,柳宗元成为家里唯一的男孩,重振家族的责任,自然而然就落到了他的身上,祖先的声望与功名虽已远去,但不能磨灭柳宗元心中对其深深的向往。
母亲卢氏,不仅有文化,而且贤惠,柳宗元在四岁时,便在母亲的教导下熟练背诵古赋,十三岁写出了措辞练达、对仗工整、颇富气势的骈文。奋发图强的柳宗元,自小便是以诗文闻名乡里,成为了柳氏一族最有出息的一辈。
21岁,柳宗元中进士,在“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的海选中,靠着真才实学脱颖而出;26岁,成为皇家图书馆管理员;28岁,被任命为蓝田县尉。
年纪轻轻,柳宗元已文名满天,有很多人喜爱他的文章,不辞远近上门求教,落第的士子、远行的孤臣,也来拜谒,求一序以嘉许,求一言以励志。
这一时期,柳宗元娶妻交友,生活花团锦簇,30岁时,被调回长安任职,33岁,已官至礼部员外郎,柳宗元的官阶晋升之快,是少见的拔擢。仕途的顺遂,如花似锦,政坛崛起的新星,周身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柳宗元这样的“超取显美”,为祖上的“德风”和“功业”带来了荣光,实现阔步仕途、重振家业的梦想似乎近在咫尺,但柳宗元并不知道,他所有的好运气在仕途巅峰之后就已用完,人生的急转直下,让他措手不及。
公元805年,唐顺宗即位后,开始重用王伾、王叔文等人,发起了一场以打击宦官势力、革除弊政为主要目的的政治改革运动,史称“永贞革新”。因为保守势力和宦官的联合反攻,这场革新最后还是以失败告终了,“永贞革新”只持续了一百四十六天。
参与革新的八个干将都被贬为边州司马,史称“二王八司马”事件。柳宗元就是这“八司马”中的一员,在这场政治灾祸中,他被贬官到有“南荒”之称的永州。
曾经父亲、两个姐姐、妻子相继去世时,支撑柳宗元的是仕途上的希望,那是他的责任和期许,如今,好像做了一场噩梦,事业崩塌,理想破灭,礼部工作不到一年,刚刚而立之年获得的大展拳脚的机会,一夕之间就灰飞烟灭了。伴着瑟瑟的寒风,柳宗元带着母亲,一行向南颠簸行进。
走到洞庭湖时,正是冬末天气,天色昏暗,飘风苦雨中,只听见远处的猿猱在哀鸣,众鸟在悲号,柳宗元站在船头,望着迷蒙的远方,内心无比寂寞和悲凉。到了汩罗江口,望着滔滔江水,柳宗元仿佛看到了屈原枯槁的形容,听到了屈原哀哭的行吟。
柳宗元想哭,但母亲在船上,他不能带给母亲不安和伤感,那个自言“性又倨野,不能催折”的柳宗元,已经褪去所有锋芒。
张爱玲说:“中年以后的男人,时常会觉得孤独,因为他一睁开眼睛,周围都是要依靠他的人,却没有他可以依靠的人。”无人依靠,委屈需要自己消化,命运安排的一切苦难需要独自承担,柳宗元的泪只能往心底里流。
那时的南方还是一片荒寒之地,永州的冬天经常下雪。从长安贬官来到永州,柳宗元拖着沉重的心情走了三个多月,这三个多月,作为心理和身体调整期,应该足够了,但真正到达永州的时候,柳宗元还是感到巨大的落差。
他在任所,名为司马,实际上完全没有实权,还受地方官员监视,这和“罪犯”根本无异。柳宗元来了以后,连一个居住的地方也没有,只好寄居在龙兴寺里,寺院非常破败,人迹罕至,相当荒凉。
因为水土不服,加之“诊视无所向,药石无所求”,柳宗元的母亲到永州半年多,就染病身亡。柳宗元是戴罪之身,无诏命不能离开贬所,他只好安排表弟护送母亲灵柩回长安。
“孤囚牢系,魄逝心坏”,身迁万里,茕茕孤立,望着母亲灵柩离开的方向,柳宗元泪如泉涌,他久久地跪着,“苍天苍天,有如是耶?有如是耶?”
苍天无语,只有龙兴寺树上的黄叶,在秋风中无声地落着。
孤独时是什么样的呢?
是“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花间月下,一个人举杯酌酒,只有影子相伴的孤单寂寞;是“梳洗罢,独倚望江楼”,江水悠悠美女望眼欲穿苦等心上人的辛酸;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黄昏时刻独自一人听梧桐落雨的声音,越发的孤独。
孤独在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种境界。
永州的自然气候和人文山水给了柳宗元灵感,或许是亲眼所见,亦或是亲身经历,一个寒江独钓的形象,渐渐在柳宗元脑海中清晰起来。于是,丰富的情感像一块浓墨,经过反复研磨,终于,那幅格调鲜明的山水画出现了: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江雪》
柳宗元的《江雪》,短短二十字写出了诗人内心的孤独。
这首藏头诗,取四句开头的一字即“千万孤独”,人生纵有万千姿态,唯中年得千万孤独。白雪茫茫的山水之间,人归鸟藏,了无生气,只有一个披着蓑衣的渔翁,独自驾着小船在江上钓鱼。他钓的是鱼吗?不,他钓的是千古愁情与孤独。这不是天在下雪,是柳宗元的心在下雪。
《论语》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欧阳修说: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王国维说:一切景语皆情语。细细咀嚼《江雪》,这首诗总会给人一种冰下之泉、暗流涌动的坚守,一场石下之草、终将蜿蜒而出的抗争,一种矢志不渝的温暖和鼓舞。
要么孤独,要么庸俗,孤独是一种隐形的财富。
在永州的十年时间,柳宗元寄情于山水之间,写下了著名的《永州八记》,生命中最为沉寂的十年,却是柳宗元在诗歌、辞赋、散文、游记、寓言、杂文以及文学理论等方面,大放光彩的十年,他用深沉的思索和丰富的社会生活体验,创作了《捕蛇者说》《童区寄传》《三戒》《黔之驴》等大量的政治哲学著作和反映社会矛盾的散文诗歌。
也许不经受命运摧残的洗礼,就无法得到它丰厚的馈赠,永州的山山水水,使柳宗元的灵魂自我升华,他似乎完全远离了政治,但柳宗元不可能完全超脱,他仍然念念不忘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负。
公元815年,柳宗元终于接到了还京的诏书,熬过了艰难的时刻,他终于看到了曙光。
但是,回京不到一个月,因好友刘禹锡写了“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的诗句,惹怒龙颜,于是柳宗元和刘禹锡再度被贬。
这一次,柳宗元去的是更为荒凉的柳州。柳州,蛮荒地区,这里穷山恶水,古木参天,在古木野葛之间,到处都是毒蛇猛兽,瘴疠雾气。这样恶劣的环境,加之从极度的盼望,到急速的失望,柳宗元所经受的心理落差,可想而知。登上柳州城楼,柳宗元的心情是这样的:
城上高楼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 。
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
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
共来百越文身地,犹自音书滞一乡。
——《登柳州城楼寄漳汀封连四州》
此时的柳宗元,已不会为自己的遭遇潸然泪下,命运摊派在自己头上的所有,他已无力反抗。在他的心中,只有如海似天的愁绪,那急风骤雨、那层叠远山、那弯曲江水,都使他愁肠百结。
唯一使他感到安慰的是,这一次虽然贬得更远,但是职位却提升了,再也不用过早期颠沛流离的生活,他终于可以在政治上有所作为,哪怕为一方的百姓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修复孔庙,兴建学堂,释放奴婢,改革当地人的生活陋习,柳宗元在生命的最后时光,点燃了自己,照亮了别人。
公元819年,柳宗元病逝,年仅四十七岁,中唐一颗文化巨星陨落了,他曾对自己的作品预言:“贤者不得志于今,必取贵于后”,他相信自己的作品一定会流传后世,为后人所珍视,预言得到证实,一代又一代的读者,爱他的文章诗赋,奉为圭臬。苏轼说柳宗元的诗,“似淡而实美”,“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这是切中肯綮之论。
柳宗元十年贬永州、四年贬柳州,唐朝少了一位政治家,中国文学史上多了一位文学家,“孰得孰失,必有能辨之者”,假使柳宗元政治得意,为将为相,他不可能留下如此丰厚的文化遗产,也不可能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
那位寒江独钓的渔翁,于逆境中坚守自己的人生理想和原则,留下一个孤独但令万人景仰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