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雪兰花- 颠倒黑白牢狱灾(四)

在三宝移交上海监狱,俗称提篮桥监狱服刑前,罗青峰以提审名义在密室与他做了一次长谈。罗青峰向他表示歉意说:

“大兄弟和大妹子见义勇为,出手救助凤凰,自己却遭此劫难。自古道‘一场官司一场火,任你好汉没处躲。’我对此心中甚为同情和愤慨,只是我人微言轻,无法使你逃避这场牢狱之灾,深感抱歉。艳春楼这次虽遭挫败,但“五步蛇”的能量不可小看,她一直在暗中活动,而且受她蛊惑的,不少是上海的头面人物,那些话的分量,连我们分局长也感到承受不起。他们咬定你强闯艳春楼,并武力袭击,致人重伤,但没人为你做自卫反击的证明,还有人诬告你砸坏艳春楼许多贵重字画。有关方面要求至少判你五年,现在我和科长据理力争才判两年,已有犯上之嫌了。

对大兄弟来说,如今大难变成小灾还是一件幸事。人有时也得顺从命运的安排。两年时间从人的一生来看,还是一眨眼的功夫,牢狱生活再苦再难,咬牙坚持就能挺过来。而且当前战争形势变化多端,也有可能拖不到两年就能获得自由。我看大兄弟不是池中之物,一定能善自珍重,放眼长远,它日风云际会,就能成为国家的勇士干才。”

这时三宝听到青峰这番肺腑之言,真是百感交集,感激涕零。他激动诚恳地说:“这次三宝鲁莽犯事,在被追捕时,命悬一线,我和兰娣真是三生有幸得遇恩兄。你担当着天大的干系舍命相救,才使兰娣重获自由,我由重刑得到轻判;在拘留期间又得到你许多的关照,终于化险为夷逃过劫难。恩兄的大恩大义,大智大勇,我和兰娣永远铭记肺腑,来日方长,定要补报……”

三宝说得恳切,青峰听得高兴,正在两情交融之际,三宝说到兴头上又补充往下说:“哦,我们不仅感谢你,还要感谢白雪莲,没有她的关系,也就无缘结识恩兄,等到云开雾散那一天,我们一定会向雪莲讲述你的许多好处……”

没想到三宝一提到雪莲,罗青峰马上变了脸色,他脸上阴云密布,眉头紧皱,神情充满了忧郁和凄惶,由于他强忍着眼泪,把鼻子和嘴巴都扭歪了。雪莲的事,是罗青峰心头最敏感,最惨痛的一个死结。三宝不知其中的缘故,误闯这雷区,现在看到他这种神态大吃一惊,心中琢磨着猜到了七八分,于是赶紧致歉说:“希望大哥原谅我说错了话。”

“你没有说错什么,用不到道歉,一切都是我的错。”罗青峰这时已回过神来 ,他摇摇头,用低沉疲惫又无奈的语调说。

临别时,三宝提出想与兰娣见面的要求。罗青峰点头说:“好,我向科长禀报一下,尽量争取给你们安排一次会面。”

第二天上午,兰娣被无罪释放,并领取三千元补偿金,这也是由罗青峰为他竭力争取来的,从艳春楼的罚款里支付。当她得知三宝判刑两年,今天下午三时由刑侦科特批她和三宝有半小时的会面机会。她感激涕零,一一谢过几位经办警员,抓紧时间去做准备工作。近两个月的牢狱生活,把她折磨得蓬头垢面,污浊憔悴。被抓时是四月艳阳天,穿着夹衫,目前已是仲夏时节了,她的洗换衣物都在清明坊,现在金家夫妇已被关押,房屋被封,所以她赶忙为自己添购了几件衣服,先去浴室洗浴理发,吃过午饭又为三宝购买食物和衣服,三时前赶来探监。

兰娣将一个包裹交给狱警检查后,请他转交“马俊福”,然后她走进阴森恐怖的走廊来到探监室。

这是一间潮湿、幽暗、闷气的小房间,兰娣在铁栅外,三宝在铁栅内,四目相对泪如泉涌,悲痛欲绝。兰娣虽然形容清瘦,经过洗涤更衣后还了她俊秀的姿色,而三宝尽管还是体格伟岸,目光炯炯,但难掩他乱发蓬松,胡子拉碴,神情忧郁而憔悴。

自从兰娣关押后,她内心一直被痛悔所折磨,当时三宝曾再三叮嘱要提防“饿狼食人”,及早离开金家。而她却贪图一千元钱被他们诱入陷阱,以致三宝拼死相救,导致这场牢狱之灾。如果没有罗青峰的全力救助,两案并发,岂能生还?现在她看到三宝要去监狱服刑,那里有更大的苦难等着他,想到这些,她被深深的悔恨啮咬着心,那泪水潸潸地涌来,流过她的面颊往下落,把衣襟打湿了一大片。她伸出颤抖的手通过铁栅去抚摸三宝消瘦的脸颊,悲恸地说:

“三宝,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听你的话及早离开金家,以致落入陷阱,害你差点送了命。你知道这两个月来我有多懊悔,多痛苦吗?所以我明天要去找这里的局长,告诉他,一切都是我的责任,要求他把你放了,我愿意代替你去提篮桥服刑……”

“嘿,说啥胡话呀?你真去找局长,不仅救不了我,连你也走不了呢,听说上海各个警察分局的副局长都是日本人,他们对钱府的大案印象深刻,你的丹凤眼,我的神弹子,只要这两个特征进入他们的视线,我们就没有活路,还要连累罗青峰。现在这样的结果来之不易,都亏了罗青峰的周旋,如果被那两个警察抓住,说不定我和你已经被折磨死了!”三宝悄声劝导兰娣。

他戴着手铐的手拿起兰娣为他擦泪的手,移到自己的嘴上吻了几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赶紧往下说:“唉……兰娣,这次会面很不容易,只有半小时的时间,就捡紧要的话说吧,你听我劝,出狱后不要再在上海立足,那艳春楼的“五步蛇”恶势力大得很,她对这次判决很不满意,你还得提防她寻机报复。最好去苏州找马医生,还有这次来认亲的陆伯伯,他们都是我俩的大恩人,要好好报这个恩。你在苏州找个工作,安顿下来我才放心。还有……还有……”三宝讲到这里神色突然异常,欲言又止。

兰娣瞪大眼睛惊异地注视着他。守卫的狱警走过来提示:“你们抓紧说话,还有五分钟时间。”

三宝终于把心一横,煞白着脸嘎声说:“这次我到提篮桥监狱去服刑,虽说时间只有二年,但听说在里面的犯人,经常要接受再审查,日本人和76号特务不时会到服刑人员中抓逃犯,要犯,所以我在那里危险还是很大的。如果我遇到什么不幸,那也是命该如此,我为你死一百次也无怨无悔,只是我怕耽误你的青春。你就在外面好好找一个,找个有手艺的,能顾家的好男……人”

“呸!你这混蛋,嗬嗬……你说这种屁话要遭天打雷劈的,嗬嗬……你当我是什么人呀?我一心一意爱着你,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啊……嗬嗬……”兰娣气得跳起来,怒容满面,学她妈妈骂街的样子,拍着手蹬着脚骂起来。

狱警走过来大声训斥:“喂喂!小姑娘你喊什么呀?嗤,嗤!还哭呢,时间到了,探望到此结束,你回去吧!”

兰娣哭着对狱警说:“叔叔,我求你让我再说一句行吗?”

“快说,快说,不准唤叫,不准哭……”狱警皱着眉头说。

“你这臭小子,王八蛋!你听着,如果你在提篮桥里死了,我来给你收尸,我为你守一辈子寡,我也永远不会嫁人!”兰娣骂着,哭得肝肠寸断。被狱警推搡着走了。

三宝这个铁骨铮铮的汉子,也经不住与心爱姑娘生离死别,那是一种挖心挖肝的痛。他把头抵在铁栅上,紧咬着牙,两手狠命抓住冰冷的铁条而发出“粼粼”的悲惨响声,那大颗的泪珠滚落下来,洒满了衣襟。

牢狱生活是悲惨而严酷的,冰冷而忧郁的。许多人挤在一间黑洞洞,臭烘烘,似洞穴一样的钢筋水泥小房间里,呼吸不到清新的空气;房间里苍蝇、蚊子、臭虫、跳蚤、蟑螂、潮湿虫随处可见;什么事都要报告,包括想喝口水;大小便都要限定时间,那些吃了不洁食物拉肚子的,或是活动太少而便秘的,更是苦不堪言。囚犯们吃的是沙石霉米饭,一天只有两餐,每餐二两饭,一小撮豆腐加上臭咸菜,烂白菜……这对年轻力壮,食欲旺盛的三宝来说,每天都处在饥饿之中,他的胃经常在空磨,泛出许多的酸水,留在胃里的碎石子不断磨着胃壁,使他得了严重的胃病。

一天之中,每个犯人只有二十分钟在围墙内放风散步的时间,他们这时才能看到太阳,蓝天白云,飞鸟,野花小草,炊烟……这些大自然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对这些被剥夺自由的犯人来说,它们都是象征着无比宝贵的生命力,看到这些活的东西,使已僵硬枯竭的心灵里,产生出一种柔软的,活泼向上的动力,于是滋生出一股强大的求生欲望,促使他们有活下去的勇气和毅力。

牢里的狱警是很残忍而贪婪的,他们可以随便找个茬子剥夺犯人这二十分钟最宝贵的时间,如果有人稍稍露出一丝不乐意的表情,狱警就可以罚三天、甚至增加到罚十天或半个月,不准放风,要你领教他对你有至高无上的权利、能主宰你自由尊严的能力。这种环境对心高气傲,英雄豪侠的三宝很不适应,为此他也曾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如果不是罗青峰和兰娣对他的叮嘱,他真有可能把这歪嘴狱警打死了再说。

监狱生活看起来是一潭死水,但常常会在死水里掀起狂暴的波澜。最使三宝毛骨悚然的是,日本宪兵和76号特务经常会到监狱来甄别犯人的身份,时不时从中发现隐姓埋名的共产党人和各种逃犯。三宝每次都要做好应对的准备,询问时要对答如流,不能出一点差错,由于神经高度紧张,使他身心留下深深的创伤。所幸他有一张苏州颁发的身份证,所以几次被怀疑又几次得以漏网。

三宝被关在一间普通牢房内,十二三平方米内关了八个犯人。其中有走私鸦片犯,诈骗犯、有破产抵债犯,还有斗殴行凶的流氓犯等等。最奇怪的是一个“私闯民宅”犯,他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据说是个大学生。他外表斯文儒雅,说话文绉绉的,态度平和友善,待人接物总是笑嘻嘻。他的铺位在三宝的旁边,向三宝介绍他姓奚,名泰安,山东人,来上海经商,家中有妻子和一个八岁的儿子。他被捕的原因据说是为收取货款跑错一户人家。那户人家是在汪伪政府里做大官的,人家告他“私闯民宅,图谋不轨,”把他揪进警察局。他再三解释也没用,那户人家担心他从拘留所释放后回去报复,就坚决要求将他判刑才能使他们有安全感,所以就判他二年徒刑,还不准上诉。他说自己的眼睛不好使,从来不看书、不读报。在人前,他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样子,同牢房的人都将他当出气筒,对他颐指气使,甚至大声斥责。他都逆来顺受,从不与人争论反击,总是一副笑嘻嘻的面孔。倒是三宝看不过,经常为他排忧解难,化解纷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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