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岳离开台北后第一次回到这里，不特别为谁，就算来过的路是场恶梦，那也是喂养着自己长大的恶梦，他禁不住去回忆。
公交车绕过曾经那个叫家的地方，又往前开了两站，停在岳就读的国小巷口，把肩上粉色大帆布包捏着往怀里揣紧，避开强行挤上车的老太太，岳怯步走下公交车。
直直走就会经过一个垃圾集中区，再下一个坡便是国小的后门，侧拉的铁栅栏后连通着记忆里的大操场，在童年的自己眼中，这个操场大到得走上大半天才走得完；可对于现在一米七八的岳来说，这就是一个很一般的操场。地上的土壤也仍是那时候的土壤，只不过跑道上红褐色的砂石已经被橡胶颗粒取代。
出社会之后他很难想象，那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做到？在其余小学生被绑在课堂上听课的时候，他能够来到后门的大树下翻弄土里的蚯蚓；趁铁栏没完全上锁在后门外溜达，午睡在树下；而居然没有人发现他或出来找他。也许当时有吧，只是现在他剩下的只有把蚯蚓切成几段的记忆而已。
岳沿着学校外围走了一圈又一圈；二十多年过去，周边改变已经不少，原来恶梦也是可以被焕然披上新衣。是不是他只要回来一次，过去的不堪就会被覆上新的一层记忆？ 如同用新买的大衣盖住手肘上疹裂的伤口；只要衣服一直换新，那么总有一天他会完全忘记，那段时间自己是怎么一直处在地狱里。
往回走的沿途，小时候自己常去的那些快餐店都已经不在了。那个温蒂汉堡、甚至那个曾经存在很久的麦当劳，都是以往自己逃课时会去的地方，即使身上没钱，坐在里面几个小时也不会被重点关切。
路过老家的便利店门口，一根手指在他右肩一点，他下意识往肩上瞥，肩后空无一人；扭头再朝左后方看去，一个有些眼熟的男人站在他身后，盯着岳的脸看了许久；好像在数他的脸上有几根细毛，从额头看到鼻子，再打量到下巴，最后一边嘴角翘起。
”是你。“岳认出了眼前的人。
”我从前面那边就跟着你了，你反应也太慢了吧。”方说。
”你变帅了。”岳有些不好意思，不敢正眼看方。
”对呀，我身材也变好了，是不是？”方把袖子撩起，抬起手露出了他长年健身的成果，稍显修身的T恤把他上半身肌肉的曲线展现得淋漓尽致。那是一双曾经环抱过他的双手，在失去他之后，那手臂却比从前更为壮硕。
”嗯，身材很好，现在当模特儿？”岳小心翼翼地打量方的身形。
两人的表现吸引了路人的注意，几双侧目的眼神自周围扫过，也有人毫不在意的走过。方下意识抓着岳的臂膀往巷子里靠，岳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目光，对方的举动反倒不太理解。
”我现在在精品业做销售顾问，你呢？我们好多年没见了，要不要去HIGH一下？”方在巷弄里揽着岳的脖子问道。
”去哪HIGH？我这几年都不住台北，台北的变化太大，我都快不认识了。”岳说，他偷偷盯着方隔着T恤显摆的胸肌，很努力的不去咽下嘴中淹积的唾沫。
”台北每年一变，很正常，这里的人本来就喜欢改变环境、不然就是被环境改变。欸，我带你去西门町，怎么样？我们可以先去看个电影，晚点再带你去刺激的地方。”方很热情地当起在地导游，活脱脱把岳当成一个外来的乡巴佬。
”西门町吗？那是学生才去的地方吧。”
岳印象中的西门町，是情窦初开的高中生约会的地方，那些MTV、3C楼、年轻人的手饰店、电影街，不是现在年近三十的我们该去的地方吧。
”啧，西门町很大，台北是属于台北人的，没有什么特定给谁的地方好吗？”方翻了个白眼。
”好......”岳本来想告诉方，他是高雄出生的，这样应该算是高雄人，想了想还是没说出口，毕竟高雄他也不熟。
国中的时候还没有霸凌这个名词，岳延续着国小生活，在冰库最角落的容器里，被压缩成一格一格的冰砖。某天方走过来打开冰库的门，将他拿出来捧在手心溶化成水，当时岳才知道自己可以用不一样的方式存在。 不过方并没有阻止其余的人再度把他冰进冰库，只是在岳每次意念快要结冻时，方就会取出容器朝他呵气。
岳在一次伤痕累累地躲上楼顶时，方拿出预备好的优碘和创可贴，用细长的手指替他搓揉伤口，再细心上药。
”我到底做错什么？”岳把手指窝在方的掌心，很自然地随他摆弄。
方没有看岳，只是摇了摇头，也许是他不知道，也许是他不好说。
”戴老师今天说我就是没有人教，才会没个男生的样子。”岳低下了头，嘴里咕哝着，方还是没有说话。
”男生应该要是什么样子？掀女生的裙子，就会比较像男孩子吗？”岳这句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方。
”你可以试试看呀，去掀女生的裙子。”方贴好创可贴，把头抬起来看向岳，这句话说得非常认真。
”我才不要咧，恶心死了。”岳把地上的棉花和创可贴包装捡起来，小心折叠后塞进裤袋里。
随后他扶着栏杆半站起来，方在地上轻拉着他的手指，把岳又拉了回去。那天俩人肩并着肩在楼顶坐到太阳落了地才回家。
这样的生活过了三年，岳被同侪欺侮、被老师冷言酸语时，方从来没有出面制止，只是以一个冷面的旁观者的角色在边上自居，事情结束后，他会出现在岳躲藏的角落，替他疗伤或是听他说话；他知道岳什么时候会需要他，也知道他能够去哪里找到岳。
俩人到了西门町，在巷子里随意找了间廉价旅馆让岳落脚。旅馆柜台是个大妈，一直不断确认他们没有携带不应该带的东西？最后在方主动打开背包后才半信半疑给他们办了入住。
”没办法，西门町就是这样，尤其像我们这种......”方话还没讲完便止住了。
”我们哪种？”等了几秒，岳不解地问。
”没事，借我洗把脸。”方没有在说下去，走进厕所把水龙头开到最大，大力冲洗了一下自己精致俊美的脸蛋。
”这些年你不在台北，那你在哪？”冲完脸的方，大字型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问道。
”中坜。”岳回道。
”你在那边干嘛？”方弯身用手撑起头，看着岳。
”没干嘛。”岳随意看着桌上，拿起一瓶矿泉水拧开。
”没干嘛为什么要去？”
”因为离台北很近，可是又不是台北。”岳说。
台北离中坜，也就一条桥的距离，岳住在一个远房姨公的家里；姨公很少说话，听也听不清楚，样子老到坐着随时就会死去。
当时他收留岳，从来也没问原因，只是在岳突然来到的那个深夜里，把自己的主卧房让出来给岳，自己搬到小库房去睡，两人平日几乎没有交集，吃饭也是各自解决。
岳在一家夜市里的服饰店拿着零星的工资。每个周末都是店里人流最多的时候，他的工作就是把客人翻弄过的衣服折回去；人不多的时候他可以随心所欲去搭配模特儿身上的款式，把装扮弄成自己喜欢的样子。
有回打烊的时候岳不小心碰翻了在店门口租摊位的整架商品，当时没有人责怪他或要他赔偿，这让他非常不适应；也确信自己想要待在这里。
反正姨公没有要他付房租，他也就凑合着这样生活。有时候他在房间，会看到姨公坐在客厅的木椅上，眼神就停留在房里的自己，没有任何表情，对上眼时他会刻意和姨公寒喧几句，但姨公只是冲他摆摆手或是摇摇头。
在中坜的日子，岳没有遇到和他频率相同的人，但这里人本来就不多，他能够很轻易的和其它人保持距离，不像在台北街头，四处涌来的目光都让他觉得拥挤。
岳以为方说的电影是要去电影院；没想到方却带他到了MTV。岳很惊讶这家MTV居然还存在，他也有过一个人选了两部片在里面度过一下午的时候。
方点了两碗泡面，坐在沙发上往身旁拍了拍，示意岳坐在他身边，俩人贴着肩看电影开头，等泡面发熟。
其实岳也不知道方选的是什么片，他的心思完全不在片子上，不停用余光瞄着方起伏的胸膛，直到方侧过头用下巴点了一下岳的头顶，他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几乎已经偎进了方的怀里。
”累吗？要回去睡吗？”方轻声问道。岳摇了摇头，揉揉眼睛装作自己刚是不小心睡着了而已。
黄昏褪去后，方带着岳来到西门町一家很不起眼的小酒馆；里面与一般酒馆无异，坐着男男女女，仔细一看男生占大多数，女生只有少少两桌。他俩一进门便被几位女孩子讪笑指点，女生各各用看奇珍异禽的眼神看着他们。
”你说的HIGH就是来喝酒？”岳左右张望着店里，与一个看起来将近四十岁的男人对到了眼，男人对他微微一笑。
”你真是个乡巴佬欸，中坜没有这种地方吗？”方问。
”有啊，中坜晚上喝酒的地方挺多的，只是我都没去过。”岳耸了耸肩。
方拉起岳的手腕，径自掠过柜台，往地下室的台阶走去。
沿着墙壁是狭窄的楼梯，一次仅能容纳一个成年人通过，墙壁上跳动霓虹闪烁的光影；越往下走越听得到音乐的咚咚震响，空调似乎也比楼上来得强烈。
在最后两格阶梯的时候岳停住了脚步；眼前来来往往的人群，有几个打着赤膊、有的穿着几近透明的罩衫，每一个身材都好得不像话，跟身边的方有得一拼；而不远处就是一个不大不小的舞池，照映着黄红蓝各种深浅颜色交错的雷射灯光。
舞池上不算太拥挤，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每个正在摇摆的健美身躯。
方搂住岳的腰继续往下走，在舞池边选了个两人的位子坐了下来。一个身材不高，但脸庞稚嫩，皮肤白皙的侍者走上来，拿了两份酒单给他们，嘴上咬着一根棒棒糖，身形一边跟着音乐在摇摆。
”哥哥们看一下要喝点什么？”侍者把棒棒糖从嘴里抽出，用娇嫩的嗓音说道。
”你能喝酒吗？”方靠近岳的耳边用他能听到的音量问道。
”我喝啤酒就好了。”
”那先来四罐海尼根吧。”方告诉侍者，同时也从皮夹里拿出一百块小费给对方。
”谢谢哥哥，酒马上来。”说完侍者用舌尖舔了一口棒棒糖，把一百块塞进制服的口袋里就走了。
侍者离去后岳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块地方。
在这里他感受到了不一样的目光，他一样是他；但是他们不再是他们了。这里没有利刃，也没有冰格，是属于他这种人应该存在的地方，哪怕这地方就只是零食袋被撕去的那一个角。
岳感觉方在这里放得更开了，他就像一个识途老者一样给岳介绍这家店的历史、摆设、包含舞池上几个身姿强壮，舞技奔放的男性美人；重要的是，岳能够尽兴待在方的身边，就算是勾着他的手臂，方都不会像在来的路上一样蹑手躲开。
岳坐在舞池下看着方在台上大放异彩，他一上台便有几个看起来象是旧识的男人围上了他，几人摇摆着身体，把衣服略往上提，在耳边嘶磨笑语。
”喜欢这里吗？”展现完舞技的方嘴唇几乎贴在在岳的耳垂问道。
”喜欢。”岳嗅到方身上咸甜的汗水，他更喜欢的，是这样充斥着男人味的方。
”以后回台北都带你来。”方把岳的脖子搂过来，在他侧头啄上一口。
”你在这里好不一样。”岳说。
”怎么不一样？”方拿着酒瓶身体摇晃向着舞池。
”就......很放得开吧。”岳捏紧手里的酒瓶，冰冰的，但他的心却很热。
俩人的手在出了酒吧后放开，在进入旅馆后又同舌尖一起互相缠绕，那晚方刺穿了岳，同时也修补了岳。
每隔一两个星期，岳便会回到台北，一个人坐在白格子里等待着方，身边放着逐渐褪色的淡粉帆布包，他偶尔会带上几件打工店里促销出清的衣服送给方；知道方不缺这些，但他就是想做些什么，来证明他们现在正有着什么。
”每个人都坐黑格子，为什么就你坐白格子？”来过几回后方问。
”这样你比较方便找到我。”岳眯着眼笑说。
方会站在黑格子里，等着白格子里的岳把散落在身旁的行囊整理好，再一同走出车站。
方从国中时期就习惯了这样的岳，他们最终都想要走上同一条路，却无法用同一种方式到达。不过无论谁先摔在了路上，另一个人也总会停下来等他。
长大后的方很受女孩子欢迎，他先后也交过三个女朋友，和岳分开后几年，他觉得自己不太可能再遇到那个能被彼此了解的人。
世界太大，可是他的爱太稀有，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就是末日后被残留的那只翼龙，他不想在这个世界被当成异类或是实验品，所以他每天很用力地扭转自己；唯有把身上的污水拧干，才能将自己过成大家期望的那个样子。
每回送女友回家后，方还是会想起当年学校的楼顶，那个靠在他肩膀害羞的小男生，他疗他身上的伤，他疗他心里的伤。
”你的心里有别人？”大学时的女友这样问方。
”没有。”方没有犹豫就回答了这个问题。
”可是我觉得你没有放心思在我身上。”女友当时嘟着嘴，搭配她水汪汪的大眼，若是一般男人，肯定满满爱怜。
方握起她的手，如同握着一块菜瓜布，制式而没有感情；她洗不掉他身上的污渍，反倒让他觉得自己更脏了，于是他只好再把她推开，转身回到柜子把门拉上。
每年游行开始的时候，方会事先开车到集合地附近，想象自己也在那游行之中，他会看着同样色彩的人类，听着大喇叭放出理解他们的声音，想象他的家族、他的父母能够为这样的他感到骄傲；然而现实他连现场都不敢靠近，深怕被摄影机拍到他的身影。
今年是岳第一次参加这场盛会，他知道方无法把自己曝露在阳光之下，所以他选择一个人去游行，口袋里揣着他和方的梦想。
一早的车站大厅挤满了人，不论是黑格子，还是白格子，各地北上的人抱团席地，手心或背包插着彩虹旗帜；除了在酒吧里，岳头一回觉得，这个世界是属于自己的；所有触手可及的旁人，都和自己站在同一阵线，这里没有人会伤害自己，没有人会瞧不起自己。
”到底是谁规定了这世界的颜色？”俩人躺在狭窄的宾馆床上看着新闻，岳问过方这个问题。
”这是一种选择罢了，就像大多数人选黑格子，而你选择白格子，可我不会说你错了。”方回答。
”可我会生活成现在这个样子，那不是我的选择，难道要成为大多数人才会变成对的？毕竟规矩总是由那些人来定。”岳有些不满。
”是呀，我们这个圈子，好像没民主可言，因为我们永远是少数，只是一个部落，主宰不了整个社会。”方把岳搂过来自己的身边，叹了口气。
”所以才要跟我一起去游行，争取我们的权益呀！”岳拿开方的手，坐起身来看向他说。
”我跟你去游行了又怎样？那些个站在电视机前发声的公众人物，谁是打从心底认同我们呢？如果要他们的儿子跟我们在一起，你看谁会愿意。”方撇头看向一旁。
”因为这样我们才更要去呀！如果越来越多的人肯站出来，我们就不再是少数了，不是吗？阿普都能当选了，还有什么事不可能呀。”岳手指着电视新闻。
方笑了，皱起鼻子在岳的鼻尖上轻轻一拧，没有就这个话题再继续争辩。
方把岳从黑格子里拎起来，在游行地点放他下车，看着岳的身影埋入五颜六色的人群中隐没；自己才把车开到听得到人声，却看不到人烟的角落里停靠。
他听着远处的音乐和大喇叭传出的欢呼和叫喊，对眼前的世界仅仅觉得讽刺，蚂蚁叫得再大声，终会被无视的大象一脚踩过。
如今他连他的家族都对抗不了，又怎么陪伴岳去对抗这个世界？他也不懂明明只是遵从人类最原始的欲望本能，为什么必须要去对抗？为什么他没有和大多数人一样，想爱就去爱的权利？
岳随着兴奋的人群游走在大道上，他的情绪随着游行车上悬挂的彩虹飞扬；这里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目光所到之处都是他的同类，大家叫嚷、搭肩、一起高唱。
出生到现在他第一次能够如此自在地晾在众人的目光之下；这里是唯一有阳光的地方，如果离开了这里，到哪都是阴影，就算他从台北搬到了中坜，人少了，但阴影仍在。
游行散会之后，岳在方的车子附近遇到了正要被抬上救护车的方。
方的头部至身体被护具固定，双眼半闭，眼白充血，在方上救护车前，岳仿佛看到了血丝正要从方的眼尾溢出，他想着也许那是泪。
岳握着拳头掐住着布包一角，在手术房外面等待，他来不及去想发生在方身上的事情。
他只感觉自己半瘫在宴会散去后的豪华游艇，最后一发烟火熄灭之后，船上的灯光和引擎瞬间被捏灭，整艘大船在深夜的大海上失去动力；只有冷冽的海风和黑暗缠绕呆立在船头的自己；而他哪里也去不了，只得原地等待不知会不会再升起的黎明。
方的家人陆续来到，岳被一道隐形的墙越推越远，最后只好在护理站旁边的椅子上坐下。看着方的大姨二伯四舅一个个神色慌张地往手术房外赶，原本沉重寂静的冰冷走廊，一下子被调转了频道，惊呼哭闹的人数直逼空难家属现场，吵得护理站的护士不只一次上前劝诫。
”护士小姐，我儿子现在怎么样了你知道吗？”
”还要手术多久？很严重吗？有没有生命危险？”
”他是怎么回事儿？不是说去朋友开的店吗？怎么会在医院？”
”小姐，我孙子他会死吗？你说，我的孙儿啊......” 岳不知道方有没有听到这些，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不想要方活着出来，他甚至无法告诉方，只要活着就还有希望；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可能只有重新投胎，才是他们这种人的希望。
将近四个小时之后方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原本就白静的脸蛋此刻更没有一丝血色。岳听到医生说他内脏的创伤经过手术已经无大碍，剩下得靠他自己脑部的意识；也许几个小时后就醒来，也许永远也不会。
此时方的家人只剩下两三个人还在等待，纷纷拿起手中的电话回报状况，一边跟着方的病床仓促离去。
”也许有点不可理喻，但你能够不要死吗？”看着远去的方，岳在心里苍白地问道。
岳重新回到一个人的生活。
在人来人往的夜市一角叠着衣服，有时候他把同一件衣服摊开、再折回去、摊开、再折回去；可是已经摊开的两个人、两个发皱的内心，是不是也能够再折回去？
有一天晚上八点多回到家里，姨公还坐在那张木椅上，原本已经合上眼睛的他看到进门的岳，抬起瘦弱的手指着桌上的饭菜，这是姨公第一次为他准备晚餐。
”姨公，我吃完才回来的，你吃饱了就好。”岳放下手里的包大声在姨公耳边说道。
姨公吚吚呀呀不知说着哪里的方言，手指还是对着桌上的菜，大概就是再吃一些。
晚上同事餐聚，算是给一个要离职的同事做欢送会，是店长出的钱。岳在离开台北后就没有这样大吃大喝过了，他把满腹的压抑暂时空了出来，盛装这些鱼虾烧肉；现在已经微凸的肚子，要说硬吃，是再也吃不下什么了。
但看到姨公难得的坚持，他还是舀了半碗汤，和着烧土豆和豆芽丝胡乱吃了几口，之后撑起菜罩把剩余的几个盘子罩住，在姨公的目视下回到房里洗澡，那晚他很早就睡着了。
他又梦到那个和方贴着肩的顶楼。
方正蹲在他面前拿着药水和创可贴，同上学那样，想要帮他处理伤口，可是伸过来的双手已经不似从前那样白皙修长；方的指关节处长满了茧，指甲长期在挠抓着什么一样，很多部份已经陷进肉缝里，还有的干脆断成了半节，正血淋淋往外冒着鲜血。
很快俩人的鲜血在方触碰到岳的时候相融在一起；岳没有反应，只是盯着眼下的伤口逐渐扩大成一个血洞，方此刻看着他，微笑说道不会有事，接着把手伸进了那个洞里，再来是脚，直到整个身体没入岳的伤口中，然后消失。
醒来后岳在床上躺了一会儿，他盯着天花板想着方，是不是该趁着今年北上游行的时候去看看他？他想着方始终拖着已经瘫痪的心在照顾自己，在他面前笑眯眯地替他疗伤；但他没想过对方的身心早已同自己一般千疮百孔。
方并没有跟岳一样被人保护着，在擦拭另一人伤口的同时，他却缝补不了自己不断往外渗血的划痕。
来到客厅后，姨公依旧坐在昨晚的位置，桌上被罩着的饭菜也没有丝毫被移动的痕迹。
岳走到姨公身前，看着姨公闭紧的双眼，因为放松而离开拖鞋的脚歪斜在一边，岳喊了一声，浅眠的姨公没有回应，回应的只有他触摸到姨公肩上时传来的僵硬和冰冷。
木椅上不再坐人之后的几天，岳把房子前后院及室内都好好清理干净。
姨公没有结婚，五十多岁开始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他不懂那些情情爱爱，只知道饿了就要吃，没地睡就要挪出空间。厨房那些发锈的锅炉，整整齐齐地架在那里。
岳想象着那个晚上，姨公吃力地拿出很久没用的铲子和厨具，用模糊的视线抓取每撮盐巴和味精的份量，再颤着手倒出一瓶盖的酱油；姨公可能根本认不出岳是哪位，他只感觉现在有人需要他，有人还需要他。
他不用去理解岳心里的痛苦，只是本能的给这位年轻人一个能疗伤的地方，并在不去打扰的情况下，关心着他。
把姨公的房子还给老家人之后，岳决定辞了工作，并在两个月后的游行前独自向北。
店长同样给他来了个欢送仪式，仅管同事间依旧有着不能认同他的人，但大家都还是到齐了。
”岳岳真的很辛苦，我们大家为他加油，好不好？”店长带头鼓掌，最初被岳打翻整架饰品的门口摊商小妹，凑上来给岳的脸颊来了个亲吻。
”如果你以后喜欢女生了，那我可以做你女朋友。”说完后大家起鬨干杯。
如果我以后能够喜欢女生了，会不会过得比现在更好？那方该怎么办呢？举起酒杯的同时，岳在心里想着，也许他就算喜欢女生了，他还是可以一边深爱着方的。
同样在西门町一个很不起眼的巷弄里，岳租了一间四坪左右的居室落脚。以他目前的账户余额只够再付三个月的租金，这还是在不吃不喝的情况下；眼下他必需要在近期内赶快找到新的工作来应付。
离开台北也就几年的时间，岳已经很不适应台北的步调，他并不是一个行动迅速的人，相反畏缩成了他给一般人的第一印象，第二印象则是娇柔做作。
没有一门专业手艺，岳在面试桌上到处碰壁，有些人不是嫌他没有专业手艺，而是嫌他的外表并不”专业”。
在一间开始营业没几天的个人服饰店那边，岳总算得到了一份工作机会。
店里只有他和老板娘两个人，老板娘年近五十，身材微胖，说话总是笑嘻嘻的，声色豪迈又洪亮，常常说没几句话，就会叉着腰仰着身子大笑。
她给的酬劳比中坜的薪水还高；但以台北的消费来说，每个月紧紧只能持平。
老板娘叫安姐。
安姐并不在意岳的穿着打扮，也不在意客人投射在她员工身上的眼光，她会用豪迈的笑声带过所有尴尬和歧视。
”听着，我不在乎你是男生还女生，把东西给我卖出去就对了，卖给你那些爱扮成女生的男朋友都行！”安姐替岳打包了一个便当放在仓库里，在出店门前说道。
”还有，你讲话可不可以大声一点，女孩子讲话都比你大声，我不是要你装汉子，我只需要你大声一点，你是在跟蜗牛卖衣服吗？LOUDER， YOU KNOW？LOUDER！”接着她就哈哈大笑地走出去了。
”你好，请问需要点什么？”岳对着下一个进来的客人尽量大声的说道。
”咦，你是方的那个朋友吗？”进来的是一对情侣，男的身形高壮，女的温柔依人，趁着女生在一旁挑衣服的时候，男的靠近问岳。
”你说方？是，我是，我叫岳。”岳把嗓音回到了原来的声量，不忘一边注意正在挑选衣服的女孩子。
”好久没看到你了呀，你记得我吗？我们在BAR里见过的，我叫阿金，你记得吗？”
第一次到酒吧的时候，在方耳边丝磨的那个男人，是叫阿金。方说他是他最铁的兄弟，那个时候的阿金上身只穿着一件网砂罩衫，之后几次遇到也几乎是赤膊没穿上衣的状态；此时眼前的人衬衫休闲裤，还戴着黑框的斯文眼镜，也难怪岳一时没能认出。
”我记得你了，你知道方现在的状况吗？”
”你不知道吗？他那时候不是自杀吗？他自杀的事你知道吧？总之他之后就是坐着轮椅呀，命是捡回来了，但被家里管得更紧了，你有听过有人坐轮椅还在闹革命的吗？就是他这样；他跟家里摊牌了，然后......大概就那样，他可能会被禁足一辈子，直到他家里给他找个老婆传宗接代吧。”
”你有去看过他吗？”
”有呀，刚出院的时候去看过他，我带了她一起去的，不然我想他家人也不会让我进门。他让我不要跟你说这件事情，让你觉得他已经死了就算了。可是也都过那么长时间了，我觉得没有再瞒你的必要。”
阿金指着旁边的女生，女孩此时手上已经拿了两件衣服，朝岳笑了笑后走进试衣间试穿。
”她是你女朋友？”趁着女孩试衣服的时候，岳问阿金。
”是呀，我是B，就是双性的，两边我都吃得开啦，但我现在的最爱是她，搞不好我会娶她。”最后一句话阿金是对着更衣室的方向讲的。
女孩拿了两件衣服出来后对阿金摇头表示不喜欢，阿金把两件衣服都放在柜台上示意岳结帐。
”唉呀，自己朋友，我觉得很好看呀，就这两件吧，赞助一下老朋友啊。”阿金在刷卡的同时写下了方的地址递给岳。
”我就只能帮到这了啊，真的放不下就去追，大不了你们俩重头来过，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比什么都重要，是吧，嗯？老婆？”阿金冲他身边揽着的女孩亲了一口。
”讨厌啦你。”女孩害羞地别过头，推了阿金一把。
岳没有去方的家里找他，他每天在安姐的笑声中度过，然后在安姐的同意下，请了一天假去游行。
这不是他第一次支身前来，在方出事之后的隔年，他也一个人来过，那时其实是想遇到方，也是想继续替俩人争取一点什么。
这次遇上修法，大家的兴致更高涨了，来得人数也更多，不仅黑格子，连白格子也被零星的占据。
他跟着北上的大家从车站出发，一路走到游行中央，这些年他的生活有了些改变，他得到过什么，然后又失去了；整体来说，算是仍然什么都没有。
那些高昂激情的喇叭声、整齐一致附合声、还有顺着风面晃动摇摆的大旗，这些对岳来说都是熟悉的，他每次都想永远待在这样熟悉的氛围里，不要散去。
如果整个世界都能变成现在这般模样，如果有一天他们从少数人变成了多数人，那他就能和心爱的人在一起，并且会非常尊重少数人自己的决定。
可是这个世界并不是这样的，他和这里的人一样被隔离，大家都控制不了内心，他不想要去扮演会掀飞女生裙子的那种男生。
岳觉得很可笑，他们每年要对抗的事情，只是祈求社会大众能够让他们做自己而已。
”小岳呀，你做的这个事情是对的呀，安姐会支持你的，你真是安姐的乖孩子。”隔天上班安姐示意性的拍拍岳的脑袋。
”安姐，如果是对的事，为什么还那么多人觉得我们在闹？”岳一边整理着刚批来的衣服，一边问道。
”大家觉得要传宗接代，才是正常合理的人类行为，毕竟我们是亚当跟夏娃传承下来的后代，不是亚当跟亚当，或是夏娃跟夏娃的，他们认为这是违反了人类的天性吧。”安姐手摸着下巴在思索。
”天性，就像猫天生要吃鱼，不吃鱼的猫，就不能称做猫？”
”哈哈哈哈，小岳你脑子转的挺快的，是，天性也许就是这个意思，有些人认同猫不吃鱼，有些人不能接受不吃鱼的猫，可是；猫本人并不在乎呀，你也可以不用在乎的，到底吃不吃鱼跟那些人有什么毛关系喏......”说罢安姐又叉着腰捧起肚子咯咯笑了起来。
”我知道了啦，谢谢安姐。”岳在安姐的训练下，嗓音已经慢慢变大，也开始学会了理直气壮说话。
”看在你这么乖的份上，我可以再说一个秘密给你知道。” 岳停下手边的动作，好奇地抬头看向身边的老板娘。
”其实我啊，天生是一个没有子宫的人哦。”
”没有子宫？天生的？”
”对呀，我天生没有子宫，就像你们天生只喜欢同性一样，就是天生的，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呀。”安姐笑眯眯地说道。
”那安姐，没有子宫，有给你带来什么不便吗？”岳问。
”不便呀？欸好像也没有，就是男朋友难找了一点，呵呵，你不也是吗？我们的共同性就是都不好找男朋友，哈哈哈哈！说起来我们也算同类人，所以我才看到你就那么喜欢你呀。”
”小岳呀，你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不同于别人的人，你已经很幸运了，政府还有规划一个空间让你们发声，要知足！然后快起来把衣服摆架上了，快点！”安姐拍了拍手，便走到仓库去忙自己的事了。
安姐说对了，这世界上还有很多不同于别人的人，他一直在拘泥于自己的不幸；却不知道他已经比另一群人更加有福气了。这样想起来，方的逃离是否更显得不值了？
方，你快来看看，我遇到了一个没子宫的人哟，我们是不是幸运多了？
又过了大半年，同 婚终于合法。表面上来看，他们打赢了这一仗，但岳知道，在很多人的眼里，他们就是人类世界里的罪人，甚至是死罪，那是永远也合法不了的，他们赢不了，只是在一个没有死刑的监牢里继续被囚禁着。
安姐在店门口挂了一片彩虹旗，为岳庆祝，她不在乎这样做也许会让店里减少部份的客源，当然安姐也不缺钱。
”在某一方面来讲，你现在也算是一个正常人了！可以正常的结婚，正常的养孩子。”安姐说。
”听说方的革命成功了呀，在他拿着刮胡刀要往脖子上划的时候。”阿金在两个月后也来到店里。
”然后我也要结婚了，我把帖子给方了，如果你能够跟他一起出席就更好了。”阿金对镜子边整理头发边说。
十月份的白格子里，支身坐着的是身边放着粉布包的岳，他看着身边的人一对又一对，接吻拥抱，打闹嘻笑，这也许是他最后一次来游行了。
”为什么你不去找方？”阿金当时问过。
”因为我最后才了解他的身上有多少伤，我不能再自私着要他去保护我了。”岳觉得自己还没有那个力量。
”现在政府会保护你们，他家人也都同意了，我不知道你还有什么顾虑？”阿金翻了个白眼。
”别人不懂，你应该懂，发生在方身上的，还有我身上的，也许还有在你身上的。”岳说。
”你以为你逃离他，你们就能变正常吗？你会遇到下一个，他也会，这件事就是一个死循环你知道吗？”阿金离开店门的时候是带着愤怒的。
岳低着头等待时间，一边翻出包里的饼干出来嗑，脚跟却被一根棍子敲打。
”喂！”岳抬起头，是一张熟悉的脸，杵着拐仗，那人就站在岳所在的白格子里，和岳一起。
”你......不坐轮椅了？”岳站起来，面对这张几百个日子里最想看到的脸。
”不坐了，我想在婚礼上的时候，能够和你一起走过红毯。”方看着岳笑道。
”红毯......婚礼？你是说......我们的？”
”我们结婚吧，你说好不好？”说这句话时，方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让广场上黑白格子里的人群，都能清楚地听到。
”对不起，我现在跪不下来，但是以后不管你想在黑格子、还是白格子里，我都会陪你，我们一起。”方抚着岳的脸颊。
安姐也出席了婚礼，在餐桌上和邻座笑得人仰马翻，最后她与邻座的男士也结成了连理，听说那位男士是一个”天生没有精虫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