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慢慢地长了,它仿佛懂得这时候人们忙碌着需要时间似的,迟迟不肯将天光收回。应该入夜了,远天玫丽的晚霞渐渐收敛,变青,变淡,变暗。村庄在漆墨如山丘般的树廓中点亮了人们的目光,地里忙碌了一天人们伸伸腿弯弯腰,然后收拾好锄呀筐呀担呀什么的,踩着夜的微光向村庄那点点的亮光靠近。望着那点点亮光,心里头就热了一下。离开地的那一刻,人们还回头,想看看地里今天栽了多少红薯苗,多少玉米秧,还有种芝麻的地平整得怎样……夜色已模糊了山地,人们其实看不见了,但回望,是把地装在了心里,等着明早再来继续自己的作品。
人们回家了,打开了自家的门,趁先而入的是那些急不可耐的鸡鸭,它们拍打着翅膀伸长着脖子,你挤我我挤你,发出叽叽嘠嘎的尖叫。这叫声是彼此的争吵,或许,还有那么一点点对主人的埋怨,怎么回来得这样的晚呢,宝宝们都饿了,要休息了啊。猪圈里的猪也有了反应,随着鸡鸭的叫声哼哼起来,壮大了抗议的声势。人们懂得这些宝贝的心思,浅浅地笑着,自己的晚餐不要紧,先拌些食,安顿好这些宝贝再说。
晩餐很简单,要么将中午的剩饭热了,炒两个刚从地里带回的菜。菜蔬品种多,正上市,黄瓜茄子辣椒四季豆豇豆,随摘两样便是。要么,将就着下锅面条,当然,还不忘配上两个煎蛋饼。蛋这时也多,鸡们很卖力,咯咯叫着,身下就冒出一枚椭圆来。人们舍不得多吃,积攒了拿到街上的人家或者村头的菜点卖了,顺便从超市里带回些日用品,还有孩子的营养奶品。
忙碌了一整天,还真的是有些累。先洗个澡吧,解解乏。太阳能就是好,旋扭一打开,热热的水就喷出来,温熨着每寸肌肤。洗完澡,人就精神了,白天流失的干劲又像充了气的气球鼓涨起来。男人们习惯地点上一枝烟,吧嗒吧嗒,红红的亮在夜里萤火虫般闪烁。男人们拎起长凳,慢吞吞摇向村庄那棵古枫下的空场;女人们不一样,女人们搓好洗换衣服,拎着桶晃悠向村庄池塘的方向。
村庄的路灯早亮了,远远望着像一轮轮小巧的月亮,散发着柔和的光。池塘边棒槌的敲打声传来,很缓很低,不甚响亮,仿佛怕惊扰了夜的宁静。蛙声铺满了池塘的每个角落,像是无数的鼓手在演绎着一场盛大的打击乐。蛙们没有被棒槌声惊扰,它们知道棒槌的对像是衣服或者是那洗衣石,不是它们。蛙们听着棒槌声,还有女人们嬉笑声,听到开心处,亮了几下嗓门,在绵绵密密的起伏中显得格外明晰。女人们此刻心情是最惬意的,柔柔摆弄着衣服,塘水荡漾开来,心事仿佛也如塘水荡漾开来。路灯的光落在了水里,跳跃着一层层的光波,向池塘对岸那一篷篷墨绿的菖蒲迤逦而去。
五月的菖蒲长得真盛,极像这乡村的夏夜,充满着萌动与诱惑。几只狗在池塘边晃悠,后来两两好上了,蹭头蹭尾交头接耳轻喔几声,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女人们洗好了衣服,各往自家去,但不一会又不约而同聚到一起,来到古枫下的空场,来到自家男人身边。男人们见女人来了,天南地北胡侃着更来劲,双眼放着光彩,为了增加语言的趣味性,甚至裏挟了夸张的手势。男人宏厚的嗓门与女人放肆的笑声在夏夜的上空飘散很远。
嗓声、笑声惊动了几只将寐未寐的鸟,它们扑腾着翅膀,“唿喇喇”扑腾声传到远处, 打破了夜的静谧。远处应声响起几声布谷的轻啼,像做梦孩子想妈妈的呓语,又像小媳妇想念心上人的呢喃。孩子在母亲怀里蠕动几下又甜甜睡去;小媳妇偷偷摸出手机走得远远的,寻着一处没人看见的地方,与黑夜融为一体。一方屏幕映亮了小媳妇的心,夏夜就变得不再那么漫长不那么寂寞。晚风轻轻吹过,带来野花野草的芬芬,轻嗅一口,就仿佛看见那些一年蓬呀益母草呀佩兰什么的在夏夜里娇憨地睡着,吐气如兰。小媳妇的心渐生安定,悄悄返回人多的地方,听那些大叔大婶们的八卦新闻或者荤段子,嘴角的笑意像夏夜山边的薄雾偷偷淌过来,又偷偷包围了村庄。村庄便在迷朦中恍惚着将夏夜带向某个未知的角落,然后夏夜像张巨大的网洒开,渐渐网罗了狗的轻吠,蛙的鼓鸣,人的说笑……乡村变得安静了,夏夜也变得深遂了,像天边微亮的星,点点的星光是点点感动,感动这夏夜天上人间,道路很长,幸福很多。
偶尔还有疏漏的鸡鸣犬吠,一两声,像是夏夜不着边际的梦话,一滑而过。谁也不可能留意这一两声,像不曾留意那些夜露,正在夏夜的最深处点点滴滴凝聚,悄无声息地浸润着每片绿叶。那片片湿漉漉的绿叶,就是夏夜一片片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