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是我初中的语文老师。
其实在升入初中之前,我好几次在公交车上碰见过他。我的初中和小学只有一墙之隔,放学回家的公交上,常看见这样一个来接小女孩回家的男人,长得过于瘦弱,皮肤惨白,头发有些长,面容其实是端正的,但气质太阴柔。面颊瘦得凹下去,眼睛很大,脸上有淡淡的青色胡茬。在拥挤的公交上像母鸡护着小鸡仔一样护着他的女儿。
这个男人就是老杨,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影响。
“一个生活不得志,老婆很强势的家庭煮男”——这是年纪小小的我对老杨的暗自猜测。
所以当初中第一次上语文课的时候,我不由得感叹缘分的奇妙。老杨于我跟其他的初中老师都不同,因为我们早就“认识”了,尽管是我单方面的认识。
我从小语文就比数学好,小时候常常写作文写到将自己感动。我喜欢语文,这也导致了我对语文老师十分挑剔,在我心里,真正像语文老师的,数来数去也就老杨一个人。“我初中的语文老师啊,那才叫真正的语文老师。”这是我多次跟别人提及老杨时永恒的开场白。
其实对于初中的记忆有些模糊了,幸好,对于老杨的记忆还相对清晰。
老杨字写得很好,洋洋洒洒,像字帖上的行草一样美观。有一回书法比赛,他发了两张字帖给我,叫我写好交给他去参赛。我表面上说小菜一碟,但心里紧张得要死,选了那段时间非常喜欢的诗《当你老了》,在家反复练习,结果正式写的时候还是掉链子了。写得很丑,我都想撕掉不要拿给老杨看。
其他老师都比不上老杨,我尤其想得到他的认可。
可能是因为他总让我们写周记,而我喜欢这样没有话题局限的创作。那时候幼稚的心里装满了成人式的假忧郁,全部落在我的每一篇周记上。而老杨认可我的作文,第一周的周记他读了我的作文,夸我是个可塑之才,说我写作东拉西扯的风格有点韩寒。
我高兴坏了,可惜以后的作文常常过于追求那种感觉,不免落于生硬。
大家都喜欢上语文课,因为老杨讲课天马行空,常常讲一个典故或传说就能讲整整一节课。我们班大多是些不学无术之徒,只听故事不听课,觉得这个老师太好了。我心里暗暗佩服老杨,他虽然有些秀才酸,但他博学多识,不看讲义就能把故事讲得极为精彩。
老杨也常讲笑话,可惜他的笑话有毒,都是文绉绉的文字笑话,每次讲完我仿佛能看到大家额头上的三根黑线。只有一个人会哈哈大笑,就是老杨自己。
班上同学私底下都说老杨太娘了,其实我也这么认为。老杨常穿牛仔套装,还有一双骆驼的登山鞋,拿粉笔的手指细得快要断掉。他每次看见班上男同学开小差,总会绕到他们身后,去拧他们的背。调皮的男同学这时候会把背挺得特别直,让老杨无处下手,这样的场景常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也有气急了的时候,指着最调皮的男生,嘴皮哆嗦,眼睛瞪大,但他也顶多就说“你太不像话了”。老杨说不出重话。
老杨的情绪也常挂在脸上。
有次早上上课,看得出他心情特别好,最后神秘兮兮地跟我们说,新浪给他开了一个专栏。有些狡黠和得意。他还告诉我们,他用不好电脑,打字特别慢,一篇几千字的文章有时候要打一整个晚上。可我看得出他甘之如饴,他真的很喜欢与语文有关的东西。
没过多久,还是早课。那天的老杨脸色很憔悴。他突然跟我们道歉,说最近心思有些不在教书上,对不起我们。大家吓坏了, 纷纷摇头表示并没有感受到。老杨说他最近在参加一个小说比赛,是参赛者放在网上连载,大家都可以去看去投票的那种。常常熬夜打字,倒也不觉得什么,但最近有很多人去攻击他,他的小小的粉丝们气不过,便在网上打起了口水仗。老杨弃赛了。
也许在现在看来,老杨真的脆弱,但他感性之至,关了小说,弃赛了。老杨说他昨晚一夜没睡,这个小说花了很多心血,心里特别难受。我想他一定哭了。因为提及这事的时候他眼圈已经红了。
我们这群小崽子表示不服,说要组队去给他加油,老杨摆摆手说罢了。此后没再提过参赛的事。
进入初三之后我对老杨有些失望,因为他很少讲故事了,也不再讲笑话。总是没完没了地听写和默写,还要跟别的班比较成绩。我那时候是一个冲动的理想主义者,我不能容忍老杨从我们”文学的理想国“坠入”凡夫俗子的红尘“。这种叛逆导致了我在抄了好几遍岳阳楼记之后仍然背不下来。老杨无可奈何只好作罢。
老杨对我总是宽容的,背不下课文的时候他坚持认为我是因为没有用心背,其实,我是真的记不住。还有一次连上三节语文课,我困极了,连睡三节课。睡得天昏地暗六神无主,醒来时全班正看着我,老杨笑着说:”你睡得太香了,没好意思叫醒你。“
毕业前最后一节语文课,讲着考试注意事项。不知道谁带的头,总之大家哭作一片,我哭得抽气打嗝,眼睛肿成一条缝。根本没人知道我多么得喜欢老杨。
老杨也哭了,他请求我们,能不能不让他合照毕业照。他说因为会想起我们,看见照片就像是定格时间的影像,那太伤感了。他说毕业了就是分别了,潇洒走各自的人生,不必留念。
而我,毕业之后再没联系过老杨。一是因为当时我以为我对老杨的感情是淡薄的,就像所有擦肩而过的师生一样,二是因为老杨毕业时的那番话,我很怕发短信或打电话时,他会冷漠地说,你好,你是哪一位。那太伤人了。
只是没想到毕业至今八年有余,我总会想起老杨,他让我在牛鬼蛇神混杂的初中里没有放弃对语文的喜欢,他那么特别、可爱。我时常想联系他,但隔得越久,越没有勇气。我怎么能过这么久才联系他呢?我该怎么向他问好呢?
不知道他现在是一个怎么样的中年人,有没有发福或是秃顶,还会不会因为放弃小说的比赛而红眼眶,还会不会给学生讲笑话,拧不听话的男生的耳朵和背脊。
甚至他是否还在那个中学教书,我都不知道。我也没有向任何人打听过他的消息。但我想我会永远记得他。
我知道你不会看见这篇文章,你更有可能早就不记得不听话的酱鲈鱼了。
但是,还是想说,谢谢你,老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