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蒙山樵夫
夏日的夜晚,喜欢在河边独步。手机里响着“喜马拉雅FM”动听的朗读,我享受这种边走边听书的散步。清风吹拂,繁星满天。这是小时候那个夏日的晚上么?这是家乡水塘边那个场子么?我依偎在母亲怀里,听那熟悉的竹板、牛皮鼓的合奏,听那二胡声声的倾诉……
清风吹拂、繁星满天的夏夜,将我带回童年的家乡,带回那夏夜的书场。
童年的家乡,没有风扇,没有空调,只有那麦秸秆、芭蕉叶编制的蒲扇。这扇子摇动在母亲的手里,清风就从身边吹过。每到夏日的夜晚,乡人们带着蒲扇,就到清水塘边的场子,那里是每天晚上都在上演的说书场。
赶来村子里说书的人,是个瞎子,姓高,人称高先生。村里就有热心听书的人,就自愿做了高先生的跟班,带他到各家各户大喊:高先生来说书喽!就有直肠子的村妇疾声应答,“有喽有喽”。说着就用瓢子从大泥缸里挖了两大瓢子小麦。随口问道:是瞎子戏?高先生有些不悦了:“什么瞎子戏?我唱柳琴。”说者忙改口,“对对,就是柳琴,高先生唱戏俺庄上可都爱听哩!”这高先生瞬间面色转晴,“好好,谢谢!叨扰了叨扰了!”乡人们没钱,可每户两瓢子小麦还都拿得起。无论人多人少,这说书的高先生就要两瓢子小麦粒子入场费。家家户户都乐意。
清水塘的场子,坐满了男女老少。男人们抽着旱烟袋,那烟袋锅子的火光一闪一闪的;女人们摇动着蒲扇,这蒲扇一会扇一下自家汉子,一会扇一下孩子。
这说书的高先生,听觉特好,从说话声他就知道来了多少人,还有几户没来。于是,他扬起手臂打起了一阵急促的竹板,接着牛皮鼓敲起来,这声响在晚风里吹得很远,于是那几户没到的人家就匆匆忙忙地赶来了。高先生开腔了:“是张烟袋吧?”来人应声而答。于是,大伙笑了,都说这高瞎子有双顺风耳。
竹板皮鼓一阵喧响,二胡悠扬地唱起来了。这高先生一亮嗓,场子里顿时鸦雀无声起来。奇怪的是就是那吃奶的娃子也是安静得很。大伙都伸长脖子,侧耳静听。大伙听得愈有神,高先生唱得愈有劲,像千百年的说书人一样,高先生常常一开始就是诗曰。这诗曰也大多是他随意编的。高瞎子说书,声音高亢,乡人们都说攻耳朵。动情处,他大哭,乡人们亦大哭;高兴处,他大笑,乡人们亦大笑。整个村庄被高瞎子玩于股掌。都说高瞎子这人要是明眼人,得找不少好女人。高瞎子最得意的作品是《隋唐》,当唱到罗成一路过关斩将,娶得一房房美家眷。馋得村子里的那些光棍子流口水,忙插话:高先生,你看罗成娶那么多媳妇了,我咋还是光棍一根呢?一席话,大家哄堂大笑。“撒泡尿照照自己的,还跟罗成比,跟于五(于五是本县有名的乞丐)你都比不了。”
用今天的话来讲,这也叫现场互动。这高瞎子一听这话来了劲,亮亮嗓,“各位看官你听分明,这罗成今晚就投胎到咱家中,来来来,听我高某三生喊,咱村的光棍都变罗成!”好家伙,就这一嗓子,这老光棍们忙给高瞎子递上珍藏好久的纸烟,还倒上两碗绿豆茶。
第二天下地的时候,村子里就喊开了,那些老光棍本来就叫狗剩,这一下子大家都喊“罗成”。这狗剩还真是心里美,真的以为自己就是罗成呢,做梦都妻妾成群,殊不知还是自己搂着格尔盖子(家乡土话“膝盖”)睡光床呢。
清水塘边的说书场子,成了乡村夏夜纳凉的最好的场子,也成了乡人们每晚一聚的大集会。大队的干部们,也就借机发布告示,布置第二天的生产任务。一队去追肥,二队去锄地。乡人们听完书,回到家里学唱着高瞎子说书的戏词。带着这戏文入睡了,梦里大家都觉得自己是罗成。
几十年过去了,乡人们的日子发生着巨变。爱听书的乡人们后来有了广播,这纸片子的小广播能说话,还真神了!到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收音机,收音机里有了刘兰芳的《杨家将》、《岳飞传》,别看人家那个刘兰芳是个女的,可比高瞎子还强哩!高瞎子年岁大了,也听不到他的瞎子戏了。清水塘边的戏场子渐渐冷清了。再到后来,家家户户都有了能出真人的电视机,这东西好,跟电影一样,大家伙都迷上了在家看电视。再到后来网络接到了村子里,远在天边的乡人能够面对面聊天,那可更神了。孩子们天天盯着那什么网,就更不出来了。
这世界变得太快了,纳凉也不用去说书场子了,家家户户有电风扇,这比那蒲扇强多了。再就是空调,那夏天竟然就跟春天一样。纳凉哪还用得着去清水塘边的场子。
再到后来,清水塘慢慢被填上了,盖上房子。那场子也都成了村民家的院子。
我的村庄,夏夜不用纳凉了,也没什么地方可以纳凉了。因为在家里就非常凉爽。
日子过得飞快,很多东西在改变,很多东西渐行渐远,已经淡出人们的视线,已经远离了人们的生活。
可是,在这清风徐来、繁星满天的夏夜,我还是神往于童年说书场子里母亲的蒲扇,父亲的旱烟,高瞎子的说书,还有乡人们那份发自心底的欢快的喧闹……
(草于2017年7月16日深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