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陕北
张小笨
如果将一个地方当酒来品尝的话,我愿醉倒在那令人魂牵梦绕、心驰神往的陕北;如果把一个地方当一本书来阅读,我会肃穆地来打开这本承载了无数人热血和记忆的天书。
陕北我去过多次。自西安北上,当渭北高原舒缓而起伏的坡塬,似悦耳清脆的歌曲遁向车后。车过宜君,便进入延安地界。飞入眼帘的便是连绵起伏、纵横交错、形态各异的山峦。车速慢点的时候,看到的是军阵般排列的土山,它们似战马、像巨兽;车速快的时候,感受的是黄绿相间、层林尽染的画卷,耳边仿佛响起高亢而苍凉的民歌,顿时一股浓烈的酒香溢满了整个车厢。
对于陕北的地貌,不同的心境有不同的感受。就像宋代大诗人苏轼描写庐山那样:“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走进陕北,当地人描绘:“七沟八梁一面坡,不是爬山就下沟”,连绵起伏的黄色梁峁,会使人感受到岁月的苍凉和大自然的无情,更能体会到陕北人的清苦和无奈。然而,陕北的美就在这令人不可思议的落差之中,聚焦于博大和苍凉之中。当你爬上山梁,看着茫茫的群山,那些雄奇的山峦,莽莽苍苍、一望无际,你会感受到一种大气和力量。这个时候,你自然会体会到匈奴人强悍的呐喊,也会体会到李闯王金戈铁骑的威武,似有一种力量在蓄势待发,有一种气魄如箭在弦。
车上镰刀山,进入榆林靖边,眼前呈现的是大漠孤烟、气势恢弘。顿时让人觉得所有的词汇是难以表述陕北风貌的,用平视的角度是远远不够的,因为这样一个宏大的景致,不是用一个两个角度可以拍摄和记录的;因为这样一个浸透了万年洪荒冲刷、千年金戈铁马征战的土地,用一次两次的阅读是无法理解和想象的。站在残缺不全的统万城下,看着满眼的沙丘,连绵不绝的草原,你自然会感到一股豪雄之气从岁月的谷底升起,刹那间便沸腾了你的热血。是啊,面对塞外陕北,那是我们民族的魂魄所系!
读懂陕北,我们既要体会它的博大和雄劲,又要体会它的苍凉和贫瘠。沟壑纵横、连绵不绝的黄土地,显然不是人类天然的生存居所。饥饿和贫穷、战争和掠夺始终伴随着陕北人的生活。据资料记载,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陕北人的吃水问题令人不可思议。百姓饮用水通常要用毛驴沿着羊肠小道爬行二十多里地,从一处水沟里用水桶来驼,每年都有毛驴从山坡上滚下去摔死。偶尔下雨,老百姓赶紧接了屋檐上的水,洗脸的水不敢倒掉,要在一个泥坛里沉淀了用来洗衣服,洗完衣服的水再来喂牲口。能够走出黄土地,吃饱肚子,穿上新衣服始终是陕北人的梦想和祈望。
对陕北的历史文化发展脉络、陕北人的个性特点,可以从陕北具有代表性的两个文化符号来品味。一个是陕北民歌。事实上,陕北民歌和足球一样,是很雄性的一种活动,同时它又和越曲一样,是很雌性的一种艺术。既高亢雄美,又柔美多情,这歌声,经过岁月的打磨,情感的揉搓,发自肺腑,便有了“悲怆多情的气势”。是用生活的际遇唱出来的生命的最强音。陕北的魅力、陕北人的个性,都渗透在其中。对陕北民歌,缺乏音乐专业知识和地域文化传承的人,不要去刻意品评陕北民歌词曲的优美和婉约,也无须从词曲里了解陕北的风情及历史民俗变化脉络,仅看陕北人唱歌的情景,看陕北人唱歌的表情,你就会理解很多东西。陕北民歌多是在荒漠的山梁上,在对面面可以听到声音而看不清楚人模样的沟口桥头,有目的地或者无目的地扯着嗓子唱。很多民歌都是创作者在极度贫乏的物质和精神条件下,面对无奈的生活和精神压力奋情而发的杰作。
在陕北的群山褶子里,你可以看到在黄土地上,饱满的红和纯真的白。每逢节日,人们打起锣鼓、扭起秧歌,男女老少穿红着白,欢天喜地,载歌载舞,那种色彩,饱满、艳丽而又对比分明,在全国、甚至全世界,是少有的,它就像陕北人的个性一样,爱憎分明,嫉恶如仇。除了色彩,陕北男人头上手帕扎的方式与众不同,他们将印有三道道蓝的手帕从脑后一包,在额头前面一扎,露出两个小羊角,衬托在陕北人宽大的额头、高挺的鼻子、黝黑的脸庞上,显得格外的洒脱和强悍,腰间再挎个腰鼓,红白相间的羊毛肚子衣服一穿,舞起腰鼓,在满地黄土腾起的尘雾中显得精美而生动。这就是陕北,这就是陕北人,一群坚韧、乐观、豁达、率真的人!
每个地域都有自己的个性和风格,读懂陕北,就应该体会陕北的个性和风格。正像京津的“大气醇和”,江浙的“秀丽和聪颖”,川湘的“内敛和硬铮”,陕北也有它的品牌,就是“粗犷和豪迈”,兼有“灵睿和洒脱”。体现着多地域、多民族、多宗教、多流派的文化色调和品味。它既有高原文化的浑厚与凝重,又有平原文化的丰润与细腻;既有草原文化的奔放与自由,又有沙漠文化的浩瀚与古朴。从中国版图上看,它既是中原文化的桥头堡,又是高原文化、草原文化的先遣兵。它既有汉民族以儒家文化为基础的正统与保守,又有以伊斯兰文化为特色的野味和强悍;既有佛教文化的彻悟和空灵,又有道教文化的本位和自然。
陕北没有那种根深蒂固的狭隘的地域文化偏见,也就能够以它博大的胸襟接收和包容外来民族和外来文明,并且为之提供了融合新生的空间和土壤。
窑洞里出生,黄土上长大,信天游里泡熟,养成一群地道的陕北人。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故乡,那片古老贫瘠却蕴含着无限魅力的土地,犹如一个朴实却不失风情的女人,时刻撩拨着陕北人内心的思念和眷恋。
陕北作家路遥曾经写过:“陕北穷,穷得啥都不长,就长女人。”他所言“穷”,是说土地的贫瘠,而说就长女人,是说陕北的水好。陕北的水人称“桃花水”,意即女人吃了那水能面如桃花。“闲月羞花”的貂婵,就是陕北榆林米脂人,就是吃着那水长大的。
陕北的民歌是一非常独特的民间艺术。表现手法上,类似《诗经》,多采用比兴,比如“五谷子田苗子,数上高粱高,十三省的女儿哟,数上兰花花好……”“羊羔羔吃奶眼望着妈,小米饭养活我长大……”从内容而言,陕北民歌它不只是歌,它具有极强的历史性,人民性,是由广大的劳动人民创造而成的。有的塑造深受封建礼教迫害的女性,比如兰花花,她誓死捍卫自己忠贞不逾的爱情,始终与封建礼教作着斗争,具有极强的叛逆精神,却始终未逃脱那只牢笼。可另一个形象就相对软弱了些,她面对婆家人对她的凌辱,“高哭上三声无人听,我们娘家都死断了人?低哭上三声我跳凉井。”还有的歌颂男女纯真的爱情,如“三天不见五哥的面,我拉上个黑山羊许下口愿……”“哥哥你走西口,妹妹我实难留,有两句知心的话,你牢牢地记心头……”“你要拉我的手,我要亲你的口,拉手手,亲口口,咱们二人哪搭里走……”这其中的情感,如此地纯朴而真实,毫不矫情。豪放粗犷的陕北人把歌唱出来的时候,那就更有一番情趣了。这边的山洼里唱起:“妹妹你开门来,妹妹你开门来,哥哥给你带的银镂花鞋来……”那边的山梁上和道:“我的哥儿——你要来你不早来,来得这么迟门不开,哥哥你难进来……”这边的半山上又响起:“赶牲灵的那个人儿哟,过来了,你若是我的哥哥儿哟,你招哟招一招手,你若不是我的哥哥哟,你走哟走你的路……”也许立即有人和道:“白羊肚那个手巾哟三道道兰,见不上你面面(哎哟)拉话话难……”那歌声,不管男声女声,粗犷,悠长,一声声,一阵阵,或慷慨激昂,或荡气回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