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赵曾是我们女生宿舍楼的管理员。
刚入学时并不是他,而是个矮胖的农村妇女模样的大婶,没过多久就换成一个约莫四十岁,身形瘦小的男人,在门口传达室的小玻璃窗后面低头看报纸,这人便是老赵。
老赵对工作极其认真,每天将门口的空地、台阶清扫的干干净净,并撒上少少的一层水。我们下课后要顶着炎炎的烈日,穿过长长的操场,待走近宿舍楼已经是脸上发烫,汗水直流。不过只要一踏进宿舍楼门,淡淡的水汽混着水泥地板特有的气味就迎面而来,让人想起价廉物美的老冰棍,很是舒畅!
老赵其貌不扬,不到一米七,黑瘦的窄小的脸盘,粗粗的眉下是一双小而圆的眼睛,再配上一对招风耳,看上去很有些滑稽,让人总想笑。
他话不多,也不看人,呆在女生宿舍楼里是害羞而谨慎的。
每天来来往往的女生花红柳绿,香气袭人,不时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却从不会引起老赵的注意,他顾自带着一副老式的咖色花镜看报纸。常觉得他象误入女儿国的唐僧,一副六根清净,心无杂念的样子。
报纸总有看完的时候,于是就坐在门口的一只马扎上,翘起二郎腿,望着门口那块空地发愣。周围的人看他,或是喊他,他也好象是许久才听到一般,愣上半晌才答应一声:“啊?!”
那木木讷讷的样子又引得女生们相互大笑,他也只翻一下眼皮,朝那笑声扫一眼,便又望回先前的视角了。
老赵很好说话。我们常懒得不想上楼,就把暖瓶、饭盒、书本,买来的瓜子饼干之类放在传达室,待上完自习课再一并捎上楼。于是他的窗台上下常常摆满了花花绿绿、瓶瓶罐罐,老赵恪尽职守,坐在窗前寸步不离地发呆。
像老赵这样招来的临时工学校是管饭的。
常见他在我们饭后回宿舍的路上,疾速地穿过操场。
他左手夹着两只硕大的搪瓷碗,紧贴在胯骨上,左胳膊顺势挨着肋骨,一动不动;右手攥一双筷子,正步走一般,前后大幅度甩动,肥大的军裤提得很高,裤角几乎在小腿位置,露着堆在一处的土色袜子,腰间用一根斑驳开裂的牛皮带扎着,脚上始终是双解放鞋。
他目不斜视,大步流星,步履匆匆,表情坚毅,仿佛外出执行任务的战士。
周围三三两两的学生悠闲地晃着步子,唯有他像一支离弦的小艇,快速逆行,直奔食堂。
我不爱排队,又不喜喧闹,常吃饭较晚,时常碰见老赵。
他总坐在学生们最不喜欢坐的大门口,那里的风很劲,从小小的门内灌入礼堂般大的食堂,常冻的人缩起脖子。老赵就守着这无人坐的一大片桌椅独自享用。
米饭要配炒菜,且至少两样方吃得顺意,如果能加碗番茄蛋汤,那就是学生们的一顿完美午餐。最便宜的是卤面,只有几颗发黑的黄豆芽隐现在其中,五角钱就是一大碗,除了酱油的咸味儿,什么也没有。
我从未见过老赵吃米饭。有回我打饭时,见他绕过米饭炒菜区,径直走到卤面台子旁边。胖胖的大师傅“哐”的一声,将一勺子卤面拍进老赵半伸出的搪瓷碗里。
“够吃不够?!”大师傅问道。老赵诺诺地自语着,端着面转身离开,用另一只碗舀了大半碗免费的清亮的米汤,迎着呼啸的风口吃了起来。
他一手揽着搪瓷碗,一手抄着筷子闷头吃,肥大的裤管被风吹得簌簌抖动,头发被刮得东倒西歪,认真咀嚼的样子透着满足。
后来,听高年级和他一个地方来的同学说,老赵来自豫南一个小乡村,早年还当过一段民办教师,娶过一房媳妇,有过一个女儿。然而女的嫌他没本事,带着女儿改嫁他乡,老赵就这么一个人直到现在。后来再见到老赵守着食堂门口,乘风破浪般吃那一成不变的卤面,心里挺不是滋味儿的。
转过寒假,历经了一个酒肉穿肠的春节,女孩子们见面都要相互大呼“减肥减肥!”。
老赵还是老样子,黑瘦的脸盘上,架着老花镜,手边多了好几本厚厚的发黄的旧书。
我趁着放暖瓶的档儿瞟了一眼,居然是不知哪一版的【资本论】。
老赵不再看报纸,每天研读【资本论】并认真做笔记,厚厚的练习本上满是他用圆珠笔写下的心得摘抄,字迹潦草幼稚,好像初中生的笔体。
有些女生见了就打趣他,“老赵,回头你要给我们上政治课的哦!”
老赵从书本中抬起了头,书呆子一般的愣了一下,又埋头继续读书了,剩下一片女孩子的哄笑。
过了些时候,学校给每个宿舍都配上了201电话,这在那个年月是件很开心的事。
老赵的传达室也安了一部,便于紧急联系。
不过从来不会有人打给老赵,倒是女生常会在他那里用电话,以避开宿舍的姐妹们,给心上的男孩子说些甜言蜜语。
于是常常在下了自习后,有女生在传达室内抱着话筒,满脸幸福地一副陶醉状,身边是正襟危坐、埋头苦读【资本论】的老赵,拿着一支塑料板圆珠笔,目不斜视,奋笔疾书。
大概是学到渐入佳境了吧,突然在某一天,老赵开始大声朗读手中的书本。
他坐得很正,腰板挺直,把书立在桌子上,大声地读着:“...资本的直接生产过程,就是资本的劳动过程和价值增值过程。……”
声音略有沙哑,带着浓厚的豫南地区的口音,这样的资本论听起来实在别具一格!我们路过总是偷笑着望上一两眼,而老赵却如同刻板的政治老师,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神情严肃,似乎下面坐着一屋子求知若渴的学生。
每天进进出出都能听到老赵大声朗读【资本论】,我们从看热闹,渐渐变成像每日的新闻广播那样熟视无睹,充耳不闻了。
然而,老赵总是在我们已经忽略他时,再度引起众人的兴致。
他不知从哪里搞到一台笨重的双卡录音机,小皮箱那么大,放在桌上几乎遮住了脸。他开始给自己录音,朗读【资本论】。
不过通常都在我们上课的时候录制,这还是我有回请病假呆在寝室里发现的。偌大一栋宿舍楼,只有他沙哑的声音在走廊里回响,我躺在床上发着热,恍惚间觉得自己似乎回到了十年浩劫的动荡年代。
录好一盘,他便在下课之后播放。楼道门口人来人往,伴着磁带里沙哑的豫南风味的资本论。
他自己靠在一把破椅子上,翘起二郎腿,认真的听着,脸上流露出满足、快乐和炫耀的表情。
渐渐的,他开始录自唱的戏曲,大概是苍娃儿、铡美案之类的地方戏,我多是听不懂的。
却见老赵对着录音机怒目圆睁,双眉紧锁,满脸悲愤,双手带着胳膊做出各种把式,像登台表演一般,完全忘我的境界。
录完了,当然要播放出来。
老赵会在人最多的时候,大声放自己的唱片。他在一边听着观察着来往的人,脸上有兴奋,有满足,有毋庸置疑的得意,发亮的眼睛告诉每一个经过的人,“这是我唱的!”
然而这样的热闹,突然在一天戛然而止,那只双卡录音机不见了,老赵也不再朗读或唱戏。据说是有人向学校反映他制造噪音,影响休息。
老赵又如从前那样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埋头看书,一声不响。
一次我在门口等人,望着他埋头苦读的样子,随口问:“又看的什么书?”
他抬起眼,诡谲地翻开书皮,朱红色的封面上写着【马太福音】。
他目光里闪烁着幸福,激动又神秘的光,“你看过没?”
我摇摇头。
“写的可好了!”他带着一种得意的神情。
“是吗?”
他翻开其中一段,小声念给我听。
彼时的我还不能理解那段话在讲什么,只好附和地笑笑。同学来了,我离开他的屋子,再回头,他已经戴上眼镜,用笔尖点着书本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了。
校园里的日子总是如风一般轻快地悄然逝去。
转眼,我们毕业了。
离校的那几天,每天都有学生拎着大包小包离开宿舍。曾经的好姐妹明日即是天涯,我们的泪水混在一处淌。我家和学校在同一个城区。于是在送走了所有和我朝夕相处的姐妹们之后,我独自一人拎着只不大的行李,缓缓下楼。
老赵仍坐在那里。
他不再看书了,小小的眼睛显出几分落寞,定定地望着对面的马路发呆。
我本想和他打个招呼,却始终没能张口。于是在这个榕花飘香的季节,离开了我最后的象牙塔。
再回到母校,已是十年之后。这里已经不再招生,破败的宿舍楼,准备推平重建成宾馆,门用一根木杠子别着,上面居然长着一圈暗灰色的蘑菇;食堂的门上,一把生锈的大锁,连在四处飘散的蛛网间;曾经人来人往吃饭必经的小径,荒草丛生,几近齐腰;篮球场上的投篮板都朽掉了大半,豁豁牙牙的,让人好不心酸。
突然想起老赵,不知道他如今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