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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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小心点。”男人踉跄着撞向我,我抬手扶住他的肩。

早晨七点半,正是早高峰拥挤的时候。天阴沉沉,云一层叠着一层。好像太阳从没升起过,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绿灯的倒计时就差五秒,在这条车流人潮涌动的斑马线上,我刚走了一半。

耽搁的这一会儿,已经有车急躁地按起了喇叭。“叭——”拉长的警告声,控诉着我偷走了他们宝贵的时间。男人提着一个纸袋子,似乎有急事,一下子冲到我身上。紧张使我立即把他推开,匆忙间瞥了一眼他的头顶,跑去了马路的另一边。

这个男人已命不久矣了。不如说他几乎马上就要一命呜呼。

虽说他确实面如死灰,一脸黑气。但我不是什么神棍,也不会看相。比起普通人或者神婆的推论,我有更加直观的东西可以参破人的寿命——眼睛。

我能看见人的生命倒计时。我们所拥有的时间,从出生那一刻起就是被规划好的,不会骤增,但可能骤减。每一天都离生远一步,离死近一步。过去一天,头上的数字就减少一个1。

而他的已经清零。

虽说这种事不多见,我也早就习惯。他人的生死与我无干,这会能让我关心的只有钟表上的指针——就快要到七点三十五了。如果四十五的早读迟到,第一堂课我必定要罚站,这样没法补昨夜打游戏的觉,那老棠的课就会打瞌睡,肯定又要被针对。

边想边冲刺,赶上了这一班踩着点的666。已经没有多余的位置了,我被挤到了司机隔壁。所幸还有根栏杆能让我支撑一下,司机猛地急刹,我感觉胃整个地飞了出去。除了承受两个人的身体重量和被踩大脚趾的痛楚以外,还算过得去。

好不容易车停下了,把那两人从身上弹开,我探头往窗外望,发现不远处人潮拥挤。回过神来,才反应过来刚刚急转弯的一瞬间,我看见了什么。

那个男人走在货车边上,被半人高的轮子,压成了一滩肉泥。

“啧啧啧,你看见了吗?”

“什么?”

“刚刚那个人,死相真惨。像碾番茄,汁一下子爆出来……”

“快别说了,好恶心。”

载着清晨瞌睡的公交车,一瞬间苏醒了。面对惨剧,他们啧啧称奇,吃快餐一样随意咀嚼一下这个可怜虫的死,再把渣滓废料吐出来。没有一个人的话题转向那个支离破碎的纸袋。

里面的东西滚了出来,在尘土中沾染了灰。是一个印着Hello Kitty 的粉色书包。

如果爸爸迟迟不来,她在学校会等得很焦急吧?

像从前的我一样。

指针指向七点五十。

我已经放弃挣扎了,慢慢悠悠晃进了教室。心里早就做好了挨批罚站的准备,抬起头的时候却发现,老棠竟然不在。

他可是全班来得最早的人。五十来岁了,每天坚持七点整到校,为学生打扫卫生,更替好倒计时。好让我们集中注意力备战明年的高考。

学校是个很好的地方,所有的人都朝气蓬勃,就连时间的消逝都显得缓慢而具有重大的意义。每一个坐在教室的人,头上的数字都非常地长。他们会走向光彩又可贵的一生,不像我,只是白白浪费这漫长的倒计时,甚至于早晨那个被女儿需要着的父亲,都比我更值得这生命。

我不知道那个男人在想什么,在F班我是年级倒数第一,在A班我照样是。何必花心思把我弄来,给老棠的职业生涯留下污点。他确实是个好老师,但我这样的人,一旦坠落,就再也无法升起了。

即使在A班这样优秀的班级,也免不了是非八卦。但就连老棠不在的时候,他们连窃窃私语的勇气都没有。纸条从最后一排传到了第一排,唯独绕过了我,上面的内容不得而知,一定跟早上的事故有关。

我在全班的注视下落了座,早已习惯了被人注视,比起七年前,现在的不过是小儿科罢了。只要我不深入他们的眼睛,探究他们的想法,那这些就只是视线而已。

前脚我刚坐下,老棠那双褪了色的棕色皮鞋迈过了门槛。我刚准备出声嘲讽他的迟到,话却被眼前的异样和熟悉感哽在了咽喉。

他身后跟着一个人,一个没穿校服的女孩子。

齐刘海,短发刚和耳垂平齐,稍稍上翘的眼尾下方有一颗泪痣。背着黑色双肩包,个子不太高,刚过老棠肩膀。她面无表情,甚至可以说是冷漠地扫视着全班。这张脸,我是见过的。却完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皮相好像该是这样的,但感觉不对。

“向阳”,老棠粗略地介绍了她的名字,“她刚从外地转学过来,同学们好好相处。”替她安排好了位置,坐在我的前桌,立即马不停蹄地开始讲解昨天的物理小测。

加速度、力矩、受力分析、小球……名词从我的右耳传到左耳,却没有一个在脑子里与其他构成组合,连成句子。我看着她半扎着的辫子上微微翘起的一簇黑发,觉得“向阳”这个名字、这一簇黑发、眼角的痣,我全都认得。

老棠讲完选择题了,他说选B。而我想起来,七年前那件事之后,她就销声匿迹了。

也许我真的搞不明白优等生这类玩意儿,所以成绩才会好不起来。我还算有几分自觉,知道自己不被他们担待,是有原因的。但向阳这种面无表情的高冷样子,竟然也会不受待见,我以为她和他们的表情完全一致。

虽说是前后桌,但我们俩几乎全无沟通。不如说除了老师,她根本不与他人沟通。

她踩着点来上学,晚上总是最晚离校的。等到夜幕低垂了,星星都躲在云层后,全校的灯只剩下A班这一盏,可以听到她拖动椅子的声响。向阳几乎没挪过位,我一抬头总能见到那一撮毛。甚至我都觉得她可能算是半个神仙,没有那种必要时刻——吃午饭、上厕所之类的。

“一块儿去个小卖部?”我拿笔戳了戳她的肩胛骨,弹簧被按下去,笔尖弹出来,发出了清脆的响。“学习有啥用啊。”

“不去。”她头也没回,微微侧了侧脸,声音都向四处散开了。

我又戳了戳,笔尖缩了回去。“诶,老了浑身都是病,什么颈椎病、腰椎间盘突出、风湿、糖尿……”

“比你年轻。”

……还说这事呢,谁不知道我崔望留过两年级。

吃了闭门羹,我撇了撇嘴,又瞅了瞅她微微被汗浸湿的白色校服,六月的天气,已经很热了。也不是特别不待见我,她刚来那会不缺人找。只是拒绝次数多了,新鲜感过去,没人再愿意来自讨没趣,除了我。

我总算知道她不出门的原因了。

向阳这孩子真挺倒霉的。刚拖过地,被老棠叫起来去黑板上答题,好巧不巧踩在没干的那块地上,当着全班面,滑倒在地,摔一个大屁股蹲儿。不知道这些好学生是怎么憋住笑面不改色的,总之我憋不住,所以被她和老棠一起视线攻击。

这还没完,她不是那种偶尔摔跤了事的倒霉,几乎可以给她封号为倒霉王国第一倒霉公主了。就那种鬼片里常见的灵异事件,左脚绊右脚、下楼梯踉跄着滚下去,没带伞就下雨、没带书就点名,刚到马路边被溅一身泥。

这家伙甚至还把自己的倒霉体质怪罪在我身上,每次笑得正开心的时候,她横我一眼,“离我远点,跟你坐一块之后就没好事。”

倒霉到我这个撑着脸围观的都看不过眼了。笑够了之后,发现她是即使我带两把伞,都会全部被风刮走的、完全没救的倒霉鬼。她头上的数字和高考倒计时的衰减频率能够一致,真是让人匪夷所思。我有时候都疑心,害怕第二天那一排红色的数字就变成了零。

事情突然开始变得不可控了。

直到七月一号,我才明白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那天天很阴,她可能是住在雨云下面的。我照例叫她去小卖部,她第一次答应了。接下来的事,一点也不美好,比天色还沉重。

但我一点也不后悔

等我把外套脱下来想给她的时候,她已经跑进雨里了。答应是答应,可见她并不想和我说话。我小跑着冲进雨里,外套跟着风飞了起来。地上的红砖很滑,小心翼翼地挨个跳过。突然地面变亮了,我抬起头,发现云层拨开,太阳露了出来。

她已经跑过了教学楼的一半,我们的教室在四楼——四楼有个人影。

一盆向日葵就这么砸了下来。

而她就在正下方,裹着阳光的雨滴不停地拍打在她身上。

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在我身下了。瓷砖间隔着水泥地,我跪着向前滑行了一段,膝盖发麻,校服裤子大概已经磨破了。手护住她的头,耳边有花盆碎掉的声音。混乱间目光垂在地上,圆形的、溅开的、跳起来的红色,就在她身侧。

我急忙起身,却踉跄着向后摔倒,我爬起来扶着她的胳膊,望进她眼中的惶恐里。这种时候,心里想的却是——原来她还会有这样的表情,我熟悉的神色。

向阳脸颊上也有血,“没事吧?有没有哪里疼的?”我撩开她的姬发,把她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看着她脸上的血越来越多,焦急塞满了脑子,却找不到伤口,她一言不发,只是坐着。

“啪——”我的手被她打落了,这时候我才察觉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力气。她还是没有开口,只是咬着下唇,盯着我的手,眼眶红红的,好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我撇开目光,听见她从缝隙里漏出来几个词,却听不真切。

顺着她目光看过去,我骤然多了一道横跨整个手背的口子。血液依着虎口滑下,在地上一滴滴地绽放着,疼痛感一下子遍布四肢百骸。

她低着头,一直在重复着同一句话。

“对不起。”

“喂,”我拍了拍她的肩,她没搭理我,还搬着板凳往前挪了几步,“喂,向阳。”自从花盆事件之后,我们俩关系稍稍缓和了些,但现在这种态度,一定是因为我刚刚说中了什么。

“就是王悠吧,那天站在四楼的人。”一开始我采用的是问句,现在更加肯定地陈述着这个事实。

“不是,”她微微侧头,眼睛却飘向另一边,“花盆是自己掉下来的,我运气不好,跟别人没关系。”

“她想害你!”桌子被我拍得“嘭——”的一声响,察觉到几缕投射而来的眼光后,我把自己砸回凳子上,压低声音。

“你的伞也是她拿的,对不对?我昨天上午明明看你是带来的,下雨的时候怎么没的打?”

“……不是,被风吹走了。”

“那我要说我亲眼看见了呢?”昨天午休,我是第一个回教室的。

她摇了摇头。

“我真想不通你在包庇她什么?拿拿东西恶作剧之类的程度就算了,这可是你自己的命!”手指嵌在掌心,骨节发白了,我真想给她一拳。

她又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说。

“是我多管闲事,随便你。”关节舒展开来,掌心留下了四个月牙状的凹痕。

虽然家里隔得不近,但我们两个不受欢迎的人还是约着一块儿回家。可能她太了解我了,放学后去网吧野两个小时,时间刚好和她的对上。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到底不安全,我打完了最后一把,就折回离学校最近的车站等她。

那天的夕阳特别好看,要不是被哥们儿放了鸽子,我也发现不了这夕阳好看。

云层夹着暑气上升,阳光渐而下沉,树影斑驳下已经觉得有些冷了。我双手插兜,包挂在半个肩上,仰头望着亮蓝色里的月亮,溜达在人行道上。

时间还早,距她离校还有一个半小时,我索性直接回学校,没有在车站停留。真是人间离奇,血红色的夕阳从窗口射入教室,我站在门口,看见一道影子从低处起飞,落到了另一个影子上,发出了拍打皮肉的脆响。

向阳挨了一巴掌,但她就背对着门这么垂着头站着,那撮黑发直指天花板,随着她身体微微颤动着。

“你们在干什么?”

教室里一窝子女生看见了我,都愣在了原地。我立即走上前,把向阳护在身后。身子刚稍稍往前倾,她却抬手扯住了我的袖子。

“呿,没意思。”王悠带头走出门,后面的跟班一个个效仿她们大姐,故意撞着我的肩膀过去,又互相推搡着出了门。

“走吧。”她猛地抬头,不解地看了看我,看了看桌上堆起来的作业,又指了指自己。一脸疑惑。

“是的,我送你。”

然后我们一前一后地走在路上,一言不发。看起来是很酷,但我冷汗直冒,感觉自己像是古时候宫里犯了事的太监总管,不停拿手绢儿擦汗,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几次话头都奔到舌尖了,想到那一巴掌,又咽下去了。

总觉得这时候安慰她,还不如闭嘴。

“……你为什么不戴眼镜了。”

“啊?我戴啊。”

“现在你没戴。”看她一脸无关紧要的样子,我又补上一句“小学你每天都戴的。”

“就是上课的时候会戴。”她转过身来,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

“看知识的时候得看清晰,但这个世界就算了吧。摘下了眼镜,一切都是模糊的,好像变得能够让人接受的样子。”

“傻站着干吗,当门神?”

“啊?”我看着她拿门禁卡刷开了楼下的大门,一时半会儿没明白向阳的心思。

“去我家。”她抱着胳膊,斜倚在门上,挑了挑眉“怎么?不愿意?”

“没有没有。”我连忙摆了摆手,书包溜到了肘部,半挂着,更不伦不类了。

这,就是在酷暑过春天的感觉吗?爱了爱了。我老脸通红,满脑子只剩下一个念头:向阳是不是被那一巴掌打坏了。

女孩子的房间是什么样的呢?在电梯一方狭小的空间里,就我和她两个人,我盯着她翘起的黑发,脑子无端地开始冒出了不轨的想法。粉粉嫩嫩,书很多,干净整洁……不不不,说不定她喜欢暗黑的风格,其实是个中二病?

不论怎么样,她一定有个最完美、平凡的家庭。母亲每天都会准备好美味的饭菜,一打开门,在桌上冒着腾腾的热气。也许父亲会晚归,喝得烂醉了,歪倒在沙发上。但这是为了生计,不论多晚,他都会回到这个家。

一切都会很温馨,都和我拥有的不一样。

我靠在墙边,向阳把钥匙插进锁内,向右旋转了一下,又向左转了一圈。心底浮起异样,突然觉得这场景有些眼熟。棕色的门打开了,门内没有灯,没有热腾腾的饭菜,没有微笑着的母亲,醉倒的父亲。只有黑漆漆的寂静。

“进来吧,家里没人。”她熟练地开了灯,我小心翼翼地踏进她的房门,才发现这个家干净得可怕,不是一尘不染,是什么也没有。寥寥几件家具和四方墙壁,互相依靠、支撑着这个空间的苍白。尤其是她的房间,一张床,一张桌,一把椅,几摞书,就完成了向阳的全部家当。

这个家,一点人气都没有。

外面突然下起了大雨,一下下把重量交付给触手可及的一切。闪电比灯更亮,雷鸣就劈在耳边。站在窗边的向阳的影子,和窗棂一起被光拉长了,突然她离我近在咫尺。

更为违和的是,打开大门就能直视到的走廊尽头,摆着一束向日葵。顶灯的光诡异地散射下来,把花瓣的影子打向四面八方。这种低垂着的恐怖注视感,竟是这个色调惨白的家中唯一的明黄色。

突然大门有了响动,钥匙和钥匙碰撞在一起,钥匙和门碰撞,和锁碰撞在一起。此刻我才回过神来,自己伫立在向日葵的身侧,和它一同望着玄关的大门,期待着什么的到来。而向阳坐在沙发上,直视着我。

比门外人的动作更快,她站起身,拉过我的手,来到门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她一直冷漠着的面容,挂上了一抹笑意,嘴角被奇怪的力量提拉着,脸看起来像一个完美的面具。

“您回来了。”

门开了。

“我回来了,向阳。”

她的手松了。

那个人就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束向日葵。正准备把被雨淋湿的外套脱下来,我认得这个动作。

他是崔良树。

我父亲。

我没有妈妈,却感到了被背叛。此刻我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也许是又一次感到对他的失望。

我一直认为没有妻子的男人做这种事,是于情于理正常又合法的。但我好像打心眼里觉得,我的父亲就该是人世的例外。

“叔叔再见。”他看见我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说出了这样的话。

“再见。”

我几乎是跑进了电梯,拼命按着关门键,它不停闪烁着,金属门缓慢地合上了。还余有一条缝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进来,指尖直指我眉心。好不容易合上的门,又缓缓打开了。露出了后面那个人。

电梯里的灯好像更暗了。

“我送你。”他侧身挤了进来,和我并排站着目视前方,一言不发。

直到我一只脚迈出电梯,他突然说:“阿望……”

下面的内容让人害怕,我捂着耳朵逃跑了。

我分明夹着书包跑远了,大雨声淹没了耳朵,他那句“再见”却不停地在我身体里放大,产生了回声。

回过神来我已到家了,这间房子并没有比向阳那好到哪去。两个不相待见的大老爷们,没有整洁可言。作为一个老师,家里的书籍教案杂物,四处摆放。屋子已经满到快要没有可以落座的地方,却充斥着空虚,让我害怕张口一个轻声的发问,都会得到寂寞的回应。

我敢肯定他今夜不会回来,和从前的无数个连续的夜晚一样。我从没有问过他要去哪里,我们是彼此的耻辱印。我曾想过他花天酒地,包养二奶。只是没想过,他抛下我,去当另一个人的父亲。

他每次回家了看见我,到底是什么样的心情,才能面带微笑,依旧亲昵地唤我小名?这种异事同源的欺骗,不论是曾经还是现在,都叫我作呕。

人一旦有了一次背叛,就会有无数次。

那个人的第一次背叛,在七年前。

那时候我才十一岁,向阳不过九岁而已。在同一所小学就学,我那时就觉得她圆白的脸蛋瞧上去与众不同,尤其是后脑勺上一撮翘起的黑发,相当有趣,总跑串班看她。那一年,那一周突然的三件事,匆忙着冲进我们的生活里,改变了所有人原本的轨迹。

像有人拿着鞭子抽一样,噩耗接踵而来。

好像一切的开始,是她的转学。

对我而言是这样的,这是最重要的。但对他人来说,这件事相当无关紧要。他们的目光被另一件事紧紧钳住,无暇议论一个小学女孩子的突然转学。

七年前,家长会当天,一人坠楼,当场死亡。

我知道的只有这么多,甚至不知道死的人是老师还是家长,男人还是女人。孩子们的世界都装了窗户和纱帘,那时候我十岁,那个人锁上窗,拉上帘,用手盖住我的眼睛,一副山雨欲来的样子。他让我背对外面的世界,难得有耐心陪我做起了游戏。

于是我什么也不知道了。

真相不停地被人包装了又撕毁,等我扒开他的手,睁开眼,看见的只剩下迷雾。有人说它穿着红色的高跟鞋,说它留着长发,有人反驳道它留着胡子,说它是个男人。有人说它腿摔断了,有人说五脏俱废,面容残毁。

最后竟变成有小学特色的校园传说:不要在三月三十日凌晨三点整上研学楼的天台,也不要在楼底逗留。它会不停地重复跳楼的姿势,穿着红色高跟鞋,跳下的时候黑发飘起,然后摔碎在你脚边。那双眼睛会永远跟随你,永远。

当初王悠讲这段话的时候,特地把双手吊起试图幽幽放下,来创造恐怖氛围。她还没吊起,我就给她打下来了。

“向阳呢?又是病假?”我好像是这么问的,那时候已经是第五次串班没见着人了。

“还是没来。”她什么反应我早就不记得了,印象中好像有些不快。

“她转学啦,昨天下午她妈妈来过了。”有人插话了。

我还没从她的不告而别中缓过劲来,没过两天就发生了那件事。让我和崔良树这辈子,都再也抬不起头。那件事后,我再也没叫过他爸。

而现在,伦理上他根本没错,可又一次在心灵上重蹈覆辙。我们父子之间的情谊,也许只剩下了那间容纳睡眠的空虚之所了。

崔良树却回来了。

他带着雨回来,头发贴在前额,裤脚被风飞上了棕色雨点。把门打开,让雨声灌进来,把门关上,又把雨关在门外。

他把钥匙挂在门口的墙上,我才发现。难怪眼熟,我们家和向阳家用的是一把钥匙。

我们照旧一言不发,不同以往的是,空气中的每一个粒子都裹挟着句子,从一个吐息的时间,传递到另一个人的吐息里去,却没能被解读。周遭的空气膨胀起来,挤压着我本就为数不多的生存空间。

是他率先起身的,可我没感受到胜利。他慢腾腾踱进里屋,我才发觉他的背已经变驼变窄了,木地板被他走起来像凹凸不平的乡间土路,他的腿交错着一上一下,肩也跟着高高低低。

他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一个蓝色封皮笔记本。书脊处的蓝色已经剥落了不少,露出内里来。我隐约嗅到一股秘密的味道,虽然他已经把它递到我面前,但直觉说我并不想看。

“阿望,你相信爸爸吗?”

我没有回答。

“我不奢望你会原谅我,可还是想你能看一看。”他顿了一下,伸出来的手也跟着迟疑了。“当然,如果不愿意的话,我不强求。”

随即他把它搁在我面前,打开门,又走进雨里,头也没回。

然后他就再也没回了。

我想把它丢进垃圾桶,却在用力投掷的那一瞬间,犹豫了。我把它扔进了衣柜深处,以为自己再也不会看,没过一周,我就又拉开了这个封存秘密的拉环。

起初四十页是关于我的成长记录,而后的全部都是那个人的独白。本子用了很多年,纸质变软,乖巧地躺在打开的那一页,并不打算依靠自己的力量合上。

旧的愤怒还没过去,新的愤怒又来淹没我。可看到后面,很多单一的情绪都消散了,我对他的看待变得复杂。而我背上的重压,又沉了几分。

几页纸的内容远比我想的要出人意料,我突然意识到,在我定义他为禽兽的时候,忘记他本来是血肉之躯这件事。原来他面对我努力微笑的时候,心底也不是毫无波澜的。这么多年来,我对他的眼神、话语,剑拔弩张,他没有一次反驳过。他内心里的自我苛责从不比我施加给他的少,但我给他的,和他给自己的,一直都不是同一件事。

我误会了。

我一直仇恨着嫌恶他,恨不得神加速剥夺他头顶的数字,剩下的时日。就因为我从没有放下过的那件事,他却只字未提。

一切的变数原来不是向阳的转学,和所有人的关注一样,是源于那个人的坠楼。

我很震惊,家长会那天死的那个人竟然是向阳的亲生父亲。

而崔良树就是罪魁祸首。

“对阿望来说,我一定是不可原谅的父亲。无论那件事到底是不是我做的,他在学校里受到的伤害,都是因为我。而更大的秘密,我还没有……”

日记在这里中断,剩下页面叫人撕去了,应该是很久之前就撕去的。痕迹已经很旧了,和纸页一起泛黄。

自那天后,我一想到去学校要见向阳,就觉得浑身打战。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话,想着索性当缩头乌龟不要去好了。可一想到她对着王悠那一巴掌,低着头懦弱的样子,我就放不下心。

我没有全然相信那个人的日记,如他所说,我不会原谅他。看完了只是突然有了不一样的想法,觉得他也没有那么面目可憎,我们一样可怜。但他出现在向阳家里,这个我亲眼所见的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在老棠给崔良树打了N个电话无果后,我回到了学校。

向阳很奇怪。不知道是不是我心境导致的违和,她好像变了。她笑着跟我打招呼,主动邀请我去小卖部,尤其是她没有扎半扎马尾了,那撮翘起的呆毛也不见了。最后竟然放学扯着我要我带她去网吧。

因为那个人做的一切,我再也无法拒绝她。

“这么好的事,怎么不带上我?之前不够义气啊你。”说着她还抬手锤了一下我的胸口。

“……不写作业了?”我捂着胸口望着她。

“学习有啥用啊?”这,她问我我问谁。

“考来考去不还是年级第一。”得,我忘了这码子事儿了。

现在年级第一坐在我右手边打吃鸡,要被老棠发现了我指定没命。我没想到她打狙打得这么准,一枪一个头,一点儿不像是第一次玩的菜鸡。我还以为她会连鼠标键盘双操都不适应,被画面绕得晕头转向。

这家伙竟然用我钓鱼,刚为团竞事业光荣献身,我肚子就叫了。偷瞄了一眼她,她伏在草丛里偷人屁股,正是聚精会神的时候,没听着我肠胃尴尬的诉求。我端着两碗泡面回来的时候,远远走过来,才察觉真正的违和感源自哪里。

是数字。

向阳头上的数字跳得太快了。仅仅五天没见,她的寿命却不止减少了5,而是成倍地骤减,一开始是十倍,后来是百倍。到了现在,几乎每一秒她的数字都在减少一个1,像是秒钟倒计时一样精确。

有重大变故在折寿的人,都是这样被死亡拉近的。

这个高频倒计时会持续到她该有的剩余天数,再回归正常的衰减频率。但我不知道命运会对她仁慈多少,她本是可以活到九十三岁的,现在已经只剩下五十年阳寿了。再这样衰减下去,她还能剩多少日子,五十年?五年?五个月,还是五天?

端着的纸碗在右手指节下变了形,开水洒出来,烫得我回了神。她发现异样转过头来的时候,泡面已经在我脚边跳楼身亡。

“瞅你这傻样,看在你今天带我吃鸡的份上,姐请你吃饭。”说着她递过来一张纸巾。

“啊?哦……你占谁便宜呢?我比你大两岁,叫哥。”

虽说我没指望这丫头能带我吃什么好东西,坐在离网吧没出一条街的麻辣烫小店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就这?”

“咋地?看不起麻辣烫啊?”向阳故意扬声说话。

“没有没有,您请。”看着光膀子有两个我壮的老板闻声回头,我没敢多逼逼赖赖。

“你手还没好吧,我去帮你拿。土豆、海带、鹌鹑蛋、鸡蛋面……还有什么别的要的吗?”

“龙虾丸、牛丸、蟹柳……你记得我?”

她瞥了我一眼,没接话头,径直去拿食材了。小时候我兜里还算有几个子儿,经常带她去学校边上的麻辣烫摊子解馋,毕竟要省着点,净挑些素的吃,荤的都给她了。

话题终止在尴尬的地方,她没往后接,我也不敢吭声。随着时间的流逝,这尴尬感越来越厉害了,我坐在板凳上都不敢跷二郎腿。嘬了一口鸡蛋面,老长了,刚吸了一半,这位姑奶奶突然开口了。

“七年前小学那件事,你知道吗。”一开口就是一记猛料,崔良树的日记瞬间在我脑子里又过了一遍。

“呃……”我感觉鸡蛋面呛进了鼻腔,卷曲的面条勾住了分界处。“哪件?”如果我爹现在是她爹,那么她一定不知道我爹杀了她本来的爹这件事。那她问的是另一件?

“教师性侵两名小学女生这件事。”

这就是七年前那一周的最后一件事。

又轮到我哑口无言了,还是那个人的破事。太不公平了,明明是同一个爹,却总是我吃瘪。一个让我觉得愧对于她,一个让我觉得嫌恶又颜面具失。最恨的不是他做过什么事,最恨的是即使这样了,我还是跟他血脉相连,无法从心底里憎恶他。

“你听说了?”那时候向阳已经转学离开了。

“是的,听王悠说的。”

小学她们俩关系还不错的,整天黏在一起,向阳转学过后还有联系也挺正常,我点了点头。

“不知道被害人现在怎么样了,一定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我对那两个女孩子也该是愧疚的,因为有这样一个父亲,就连在日记里都对她们只字未提。

“你不知道吗?”向阳脸上尽是诧异。

“啊?什么?”

“就是王悠啊,那件事的被害者之一。”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发现面对她时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我望进她眼中的深沉,突然惊醒,这一切,也许她知道得比我多得多。

她看我久久没有回应,又开了一个新的话头。

“你觉得父亲,该是什么样的?”

“首先要是一个堂堂正正的人。”我完全忘了她是有自己的父亲的,单纯地认为在那个人的阴影下,我们渴望的父亲形象该是相同的。

“崔望,这太难了。”向阳摇了摇头,把自己丢进了回忆与时光交错的漩涡里。

她对我说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话,我以为很长,最后看手机,才过了十分钟。

谈话结束的时候,她的数字也定格在了个位数,5,就剩下这么一点了。看过那么多归零的死亡通告,我第一次因为数字就心惊肉跳。

也许还因为别的。待我走回家,太多的已经不记得了,甚至记不清有没有跟她好好道别。脑子里却一直有几段话一直盘旋着不肯离去。

“如果婚姻换来的是挨打,那为什么要继续下去?她为什么能够轻而易举地原谅爸爸,而爸爸又能轻而易举地就让手打下来?我一直想不通,只知道这样的家是不健全的,一开始是这么认为的。”

“很久之后我察觉,其实我们都不健全,无法堂堂正正。不论他们做得多么过分,我都没法打心底里恨下去,我永远爱他们,无法抛弃其中的任何一个。”

“但我觉得他还是不可原谅的,他打我,举起手的时候,在想什么?后来我发现了,他在害怕,怕他自己。”

“他死了,这么多年,我没有一刻觉得轻松过。”

我拿着钥匙,向右旋转了一下,又向左转了一圈。

那个人的日记里写过,向阳生父是突然出现在天台上的,才有了那起悲剧。听过向阳的话后,我已经一点也不觉得他可怜。但他为什么会凑巧出现在那种地方,又撞破了那种事?

为了学生安全,所有学校的天台都是封闭的,一定有人带他上楼。

进了空荡荡的房子,陈年旧事早已与我无关,我不想再费神去思索这些早已无力回天的东西。现在最重要的是,向阳只剩下五天的命了。

像这种以高频率骤减的情况,一定不是命格里增加了劫数,而是随着当事人的心境改变的。心境越糟糕,剩余的日子就越少。

她想自杀。

出于家庭原因,我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自己这项技能。自然说了也没有人信的,但我现在没得选,只能孤注一掷地依赖这与众不同,但除了当神棍以外毫无用处的能力。期待它是基于遗传,或是在历史上有迹可循的。

以往我有多自豪自己这方面的特殊,现在就有多渴望找到一个群体,来帮我找到突破口。以至于我寄希望于那个人的书库,渴望他这个语文老师能研究过一些奇闻异术。找了两天两夜无果,最终在第三日的凌晨三点钟,在一个十年前的帖子里,找到了答案。

“能够见他人命数的男性,通常是不能参破自己命数的,但其一生有一次与人交换寿命的机会。”

确实,我看不见自己的数字,就算是照镜子也见不到。想要达成这个目的,条件非常苛刻。除了十味药材,还要取对方的头发。尤其是时间,只有在零点刚转钟的那一秒点火才有效,而且生效需要等待,仪式完成后,过十二个小时才能交换成功。也就是说,如果在此之前,向阳已经殒命,那么我做什么都没用。

“女性只能见自己的命数,见不了他人。但可以通过简便的方式与选定的人交换寿命,甚至可以将自己的余生赠与他人。”女性的话,只要心怀强烈的愿望,和对方产生肢体接触即可。单纯地指尖擦过手背,就可以完成仪式。

“一般拥有这种能力的人,多少都会有些血缘关系。”无关紧要。

虽然我看不见自己的命数,就算短命,多少能活到三十岁,也比向阳剩下的五天要强。不知道这个决定有多少源于愧疚,又有多少因为喜欢。

我只是单纯不想看她死而已。

只剩下一天了,明天就是第四天,决定成败的一晚。

昨夜的仪式很顺利,但验收成果要等到中午十二点整。今天周六,我本是见不到向阳的,没想到她主动约了我。

其实还是有点没底,我特地收藏了那个帖子,方便操作时对照检查,第二日再想打开的时候,显示页面不存在。看着光秃秃的页面,心底一阵阵地发毛,但别无选择,我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已经超过约定时间半个钟头,向阳没出现,消息也没回。我盯着手机上的时间,不停把锁屏按下又打开,漫无目的地滑动着屏幕,焦虑让校门口的树荫下都开满了太阳。

忽然有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我正欣喜地回过头去,后颈就挨了一棍子。在看见对方之前,头上被套上了袋子,除了透过麻袋的光线,我什么也看不见。一下子被打倒在地,我伏在地上挣扎着想要起身,立即就被打趴下了。周六的学校附近,没人走动,不会有人来救我。

没过多久,我失去了意识,周遭漆黑一片。

好像又回到了小学五年级,那个纠缠了我七个年头的噩梦。很多小孩冲我走来,他们没有眼睛鼻子,就一张嘴,整个人黑漆漆的,快要和梦的底色融为一体。他们喧闹着把我包围紧了,嘴角扬得很高,一副自己可爱的样子。

然后我开始下陷了。

没有人会来托住我。

“就是他爸爸,强奸了三年级的学生,真恶心,还是老师呢。”

“我以后都不敢上语文课了。”

“你爸爸是强奸犯,你也是。”

“让他没丁丁!噢——崔望没丁丁咯——”

然后他们开始丢石头,不停往下砸着,以免我爬出洞来,强奸了谁。

身体好像被禁锢住了,无法动弹。我睁开沉重的眼皮,仍然什么也看不见,头上套着麻袋。缓过劲来,我察觉到自己手被反绑在椅子后面。

突然被人掀开了头套,世界一下子变亮了,我微眯着眼,首先看见的是一束向日葵。

这是向阳家。

向阳就在我面前,她毫发无损地站着,头顶有一长串数字,早过了十二点,我的仪式成功了。她走向了对面那个人,掀去了他的头套,那个人面对我坐着,手也被反绑在凳子后。他的脸没有受伤,不像我,挨了一顿打,应该不怎么好看。

又是这间屋子,又是这三个人。

他是我父亲。

“我想好好跟你们聊聊。”绑匪向阳发话了。

“这些事你们应该都知道,大家都是老熟人,我就开门见山不磨蹭了。”

“首先有件事我必须向你们道歉,崔老师的性侵事件,是我一手策划的。”她整条手臂搭在我肩上,按着四三拍的节奏轻轻拍打着,上半身伏下来,唇音在我耳畔,却很大声,她是说给崔良树听的。我余光瞥见,她抬眸直直地盯着那个人。

对方好像没有给到她想要的反应。

我配合地抬起脑壳儿,一脸震惊地拧着脖子瞪她。向阳看着我,冷哼一声。

“到底是血肉相连,我跟我那个爹,也没什么不一样。他打妈妈、打我,我就全部发泄在小悠身上。”

“他坠楼后我就转学了。小悠这种人就是给她点好处、甜头,就算你平时对她再差,她也对你服服帖帖。跟我妈一个德行。想不到吧?所以我说什么她都听的。我叫她帮我报仇,对校长说崔良树崔老师,摸了她。”

“她受人非议这么多年,你现在愧疚。”还有我,不过我没有王悠那么无辜。

“所以你才一再容忍她对你做的一切,还假装视而不见。”

“闭嘴。”她左臂把我脖子擒住,向右拉扯,右手猛地捏住我双颊,再想开口只能发出嘟声。“关你屁事。”

双臂被麻绳勒住,应该已经破皮了。

“当然了,我们都心知肚明,崔老师什么也没做。没法把您送进监狱真是可惜了,毕竟是杀人犯。”因为证据不足没法立案,但学校为了给家长们一个交代,那件事后,他就被革职了,而我也变成了强奸犯的儿子。

他什么也没做?我真的恨错了人。我和向阳一同望着他,用着截然不同的表情。

“想知道我是怎么发现的吗?你们不好奇,那天他为什么碰巧出现在天台上?”崔良树的身体猛地震颤了一下,头依旧低垂着,面庞沉在阴影里,看不清神色。

原来这件事,对我们俩来说都是一个谜。秘密被摆在台面上敞亮开来,虽然是以这样不体面的形式,但还是第一次我觉得自己离父亲近了一些。

“是我把带他上楼的,我知道您和我妈妈在天台上。”

在父亲的日记里,那天他跟向阳妈妈在天台上私会,一下子被男人撞破。作为小三的他根本没想过、也没资格想,那个男人为什么突然出现了。

“我就站在门后,是您把他推下去的。”

父亲的肩膀抽动了一下,依旧没有出声。日记里根本没有提到详细的过程,全部都是内心的忏悔,他认为向阳生父的死,自己该担全责。除了一句话:事情发生得太快了,混乱之中我来不及反应,他就已经坠落下去。

“可他一上了天台就开始动手。”父亲写当时场面混乱,是因为男人扯住了向阳妈妈的头发,还对她拳打脚踢。

“哼,是。那又怎么样,他就该死是吗?”她面无表情,眼里却一副欲哭的样子。我不再开口。

“您没什么想说的吗?还是说事到如今您还想抵赖?我看到了,推他下去的那个人右手戴了戒指。那天太阳很大,戒指反光了,到现在我都记得很清楚。”

父亲突然前挺,凳脚在瓷砖地板上划出刺耳的锐音。他的脸扬了起来,光打在五官上,和剪影一同构成了震惊的正面。

“我妈妈没有戒指,爸没有给她买过。”

“您就不愧疚吗?”我看着崔良树眼睛,听到了有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向阳,老师对不起你。”也许是太久没有开口,他声音嘶哑,像一张粗糙的砂纸。

“您还是别说话了吧。要说对不起的话,我们一会儿一起去给他说。”

向阳把我撒开,进了房间,拎出来两桶汽油。

“家暴男,根本不关心妻女的生活,他就是这样的男人。那天我很想他去参加家长会的,他却拒绝了,可第二天又出现在了校门口,第一次穿得那么正式,还自己打好了领带。他回到了我梦寐以求的父亲的样子。却是我带他去的天台,让他去死的。”

她蹲下来,缓缓拧开了盖子,汽油的刺鼻味一下浓郁了,我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向阳纤细的胳膊失去了力气,软塌塌仿佛失去控制的死物。她把双臂垂下来,像两个钩子一样挂住油桶的把手,整个人随着油桶的振幅摇晃摆动着。

汽油洒了出来,在白色的瓷砖上摊成一片,我的视线跟着它的路径,蜿蜒着来到了崔良树脚下。

“回忆起来,也许他真的不是一个好的父亲。但我记得九岁那年他给我买的一支两块五的雪糕,有多甜。”仿佛味蕾又回到了那个时候,舌尖泛起了甜味,她起身站直,笑得眉眼弯弯,可那颗右眼下的痣,像是在哭。

“这么多年我一直恨您,来摆脱自己的愧疚和恐惧。长到十六岁了,我没法再固执地恨您和崔望,就像我没法再把气撒在小悠身上一样。你们在生活中都是非常好的人。但我不恨您,他该怎么办呢?只有他死了,所有人都皆大欢喜,他太可怜了。我无法原谅开始不恨您的自己。”

向阳胳膊一甩,红色的塑料桶落在地上发出空洞的声响。我从她的话中猛然惊觉,今日所有人都在劫难逃。

我跟她换过命,不必担心她活不下来。而我换命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当替死鬼的准备。崔良树那老头本来可以活到五十五岁的,因为太讨厌他,我还特地给他算过,连闰年闰日也没漏下。

之前没有刻意去看,等我抬头想一探究竟的时候,他的数字已经归零了。

我想起来了,今天是老头五十五岁的生日。

这是命数,逃不过的。从出生那刻就定下了,做什么也没用。

向阳冲我微微一笑,点燃了崔良树脚边的汽油,他一下子被火簇拥了,火光映照在脸上显得很有血色,一点也不像将死之人的面容。

他也冲我微微一笑:“阿望,对不起。原谅爸爸。”

向阳走到我身后,双手握着椅背,把我撬起来,拖到了门口。几乎在眨眼间,她吻了我的额头,落下了一句话。用利刃把麻绳割开,又把我推了出去,将门反锁了。

她说:“我不要你的礼物。”

最后一瞬间我隔着门缝,看见她头顶的数字在火光掩映下疯狂流逝,直至为零。

“再见,哥哥。”

最后她是这么说的。

“你醒啦。”

眼睛一阵刺痛,我无法勉力睁开。咽了咽口水,嗓子干瘪瘙痒,像漏了风的吸管。

“我在……哪?”

“医院。你被卷进火灾了。”

我被推出门后,才看清那个地方的全貌,没有电梯,荒郊野岭,除了室内布置,没有哪一个地方和向阳家相像的。我掏出手机显示圈外,真要能打火警,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一遍又一遍地锤着门,直到浓烟外泄,我失去意识,都没有回音。

我一个人也没救下来。

情绪并不在意眼睛的情况,眼泪涌出来,盐分让灼烧感更重了。但是这是活着的感受,他们连这样的疼都不能再拥有。

我又接着住了几天院,情况不算严重,已经能够起身,眼睛也恢复了。同房探病的家属来了又走,而我什么也没有了。侥幸混了个好床位,左侧就是窗户,稍稍侧首就能看见景色。

窗外的银杏黄了,已经是秋天了。

明天是我出院的日子,今夜接到了一通意想不到的电话。

对方自称向阳妈妈,约我在家对面的咖啡厅见面。

即使她是那样的人,我也是愧对于她的,更何况我们现在都没有亲人了。我其实很想找人说说话。

她比我想象中要年轻许多。

仪容端庄,和向阳一样的短发,脖子纤长,几乎见不到什么皱纹。她笑意盈盈地坐在窗边,丝毫找不到因为女儿去世而悲痛的痕迹。

我突然感到有些恼火,一下子又转而悲凉了起来。

“阿姨好。”

“你好,我有东西要交给你。”她把笑容收起来,郑重地从包里拿出了一个蓝色的丝绒小盒子。“这是你爸爸的东西。”

我接过来,里面是一枚戒指,男款的。

“我不能收,这是你们的定情信物吧。”说出轨者的定情信物,总让我觉得烫嘴。“所以……那天真的是他推下去的?”

“不是。”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好像对我的不信任相当失望。“就是那天他把这枚戒指戴在我手上,当时向阳爸爸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如果按照向阳的说法来说,应该是我杀了她爸爸。”她垂下眼帘,我看不透她的情绪。“对了,还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是一沓纸。

日记的剩余残页。

我本以为自己能够心平气和地接受一切,毕竟斯人已逝。但我读了几行,就抑制不住地浑身颤抖,对眼前这个女人怒火中烧。我把纸页拍在桌上,餐具震动碰撞着,她吓得瑟缩了一下。我感觉心中有什么期待已久的东西突然就这样破碎了。

“希望你们能原谅妈妈,人都会犯错。妈妈也是迫不得已。”她伸出手来握着我。

我竟然是她代孕生下的崔良树的种。

连不轨爱情都没有,我的出生,只是人类对金钱和后代渴望心理的结晶。

不论他们有什么缘由,我都不想听了。脑子里甚至浮现出了更可怕的想法,这件事向阳她知不知道?而且向阳到底,是这个女人和谁的孩子?

我深吸一口气,假装戏谑地说出死亡通告,以示对她的复仇。

“您其实命不久矣了”她的数字就剩下1了。

“我知道。明天你就能见到向阳了,好好照顾她。”

她拿手指了指自己的头顶,笑容绽放开来,和向阳的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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