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书柜,又看到放置了多年的两瓶墨水,一瓶是骆驼牌,一瓶是皇冠牌,一瓶纯蓝色,一瓶黑色,外包装仍完好,只是上面落满了灰尘。我慢慢擦拭着盒子上的灰尘,思绪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几十年前,原本深埋记忆中的模糊往事也渐渐清晰起来。
村上没有幼儿园,我的读书生涯是直接从小学开始的,从aoe、123开始的,从用铅笔写字开始的。那时的铅笔很稀缺,用起来格外珍惜,一直使用到指头捏不住也不扔掉,还要想方设法把剩余的铅笔芯取出来用。我的铅笔是木色竖纹,是父亲从大寨带回来的,一次买了一把(十支),在那时的村里堪称土豪,我也不可免俗地得意了好一阵。
大约小学三年级吧,才开始用上了墨水,同年级的同学几乎每个人的桌子上都放着一瓶墨水。与墨水搭档的笔叫蘸笔——实心握杆顶端嵌着一个笔尖,蘸一下墨水写几个字,如此循环往复才能写完整份作业。正因为蘸笔的特点,决定了它与墨水的亲密关系,它们如连体一般,又像焦不离孟孟不离焦那样,凡有蘸笔处必有墨水,凡有墨水处必有蘸笔。蘸笔的弊端颇多,写第一个字时墨水太饱,经常写着写着就有一颗墨水沿着笔尖滴到正写的字上,我们土话称这种现象叫笔下蛋。笔一下蛋,正写着的字就污了作废了,害得写字人叽哇乱叫——笔又下蛋了,笔又下蛋了……听那口气就像他家的老母鸡把蛋下到别人家鸡窝里一样。如果翻开那时写的作业,一页纸上肯定会就有无数个墨蛋蛋,只是颜色不同而已,有纯蓝色、有蓝黑色、也可能有红色,那是老师判作业时留下的。一想到老师的笔也会下蛋,禁不住咯咯地笑个不停。蘸笔携带不方便,举上抬下蘸墨写字速度又慢。不过相比较铅笔,大家还是很乐意用蘸笔的,一是字迹清晰,不易失色,可以长时间保存(这功劳要归于墨水);二是身份的象征,表明自己已脱离小屁孩群体进入了高年级行列。也许这是人生中第一次渴望长大吧,长大的标志就是拥有一支蘸笔和一瓶墨水。
再怎样渴望长大,毕竟还是小孩子,哪有闲着的时候,不是你掐我一下,就是我踩你一脚,一个不小心就碰翻了桌子上的墨水瓶,于是那墨水就洒得到处都是,桌子上、书包上,甚至衣服上都有。洒在衣服上的墨水很难被洗掉,以后的日子里少不得听母亲的数落,但没有一句落入耳中,该怎样玩还怎样玩,一年四季的衣服上始终不规则地排列着大大小小的墨水痕,多如天上的星星。
蘸笔昙花一现,不久钢笔就取而代之成为新的书写工具,成为墨水的新搭档。钢笔又叫自来水笔,我们那儿直接就叫水笔,它比蘸笔多了个肚子———根吸墨水的皮管管。新水笔要先用温水把皮管里的油涮干静,然后把整个笔头伸进墨水中(新买的墨水要摇匀),并用手反复挤压皮管,只到皮管里充满了墨水,土话管这叫打墨水或打水(水读时都要儿化)。水笔打上一管水能持续写好长时间,从而实现了笔墨分离,不知道距离能不能产生美,但这对新搭档从此不必像哥俩好一样每天粘在一起了,这是用水笔最为方便的地方,当然水笔下蛋也少多了。可总有意外,写着写着水笔没水了,怎么办?找同学借。于是俩人都拧开水笔脱掉笔套,把笔尖对着笔尖,用手轻轻挤压皮管子,一滴一滴的墨水就由自己的笔管流到了同学的笔管里。挤墨水就像医生给病人输血一样,是个细致活,丝毫马虎不得,稍有偏差,那墨水就会糊一手糊一桌子,弄自己个污七八槽,笑他人个花枝乱颤。
擦灰时专门看了看盒子上的说明:该墨水不能与其他墨水混用。可上学那会根本不管这些,有的时候急用,碰上啥借啥,因此字的笔颜色前后自然也就不一样,好多次老师还误认为是替写的作业呢。借墨水在同学之间是常有的事,有的人压根就不买墨水(也许买不起),写作业全靠借,而这个借是刘备借荆州的那个“借”。细想想,是不是有人借遍了前后桌的同学,而从来没有还过?是不是被借的同学们比周瑜大度,他们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回那墨水?!即使有朝一日翻脸打架,这借墨水的事也从来不提。君子之交淡如水,我看加一个“墨”字也成立:君子之交淡如墨水。不像后来老狼在《同桌的你》中借的那半块橡皮,已掺杂了太多复杂的情感。
可墨水也不总是彰显着君子风范,有时也被当“枪使”。同学之间,前一秒还是勾肩搭背的哥们弟兄或无话不说的情深姐妹,后一秒就翻脸六亲不认。如果打打不过骂骂不过,势弱者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拿起水笔朝对方乱甩以泄愤,于是那墨水便一行行,一点点无辜而又醒目地留在对方的脸上、衣服上,也许会因此停战,退一步海阔天空嘛;也许会因此战更酣,公鸡一样炸着毛扭打在一起,只到老师出现……我想,如果把时空切换到现在,如果墨水的量再多一些,那一准就是行为艺术了,经常练说不准会成为“泼墨”大师呢。
一瓶墨水可以用多长时间?完全没谱,这主要依赖于主人写字及甩墨次数的多少。在那个物质不发达的年代,大家还是很珍惜墨水的,只是当尊严被践踏而又无计可施时才会不管不顾地甩墨水,套一下裴多菲的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尊严故,才把墨水抛。”这事毕竟少,更多的是物尽其用。那时的母亲们常常把空着的墨水瓶子做成煤油灯,家里可用,孩子们上学亦可用。墨水瓶小巧便于携带,做法也简单。瓶子洗干净后,里面加上煤油,再在盖子上戳个窟窿眼,穿进用绵线搓成的灯芯,煤油灯就做成了。如果再做个木灯托铁丝灯架,外面罩个玻璃瓶,在当时就算一个中档灯了,关键是挡风(更高级更挡风的是马灯,一般人买不起)。在漆黑的夜里或冬天的早晨,如果大家一人提一盏煤油灯去上自习,步履匆匆,隔了几十年去回望,那场面也是相当壮观的;一个教室里四五十人,每人桌子上一盏灯,书声朗朗,那听过去看过去都是相当动人的。煤油灯有股细细的煤油味,小时候一直固执地错误地认为其中还有一股淡淡的墨水味,不然那火焰怎么会有淡蓝色的光呢。在没有电灯的岁月里,那煤油灯跳跃的昏黄的光照亮了那个时代,照亮了我们的明天;那煤油灯跳跃的昏黄的光伴着淡淡的墨水味,伴着朗朗的读书声,永远飘荡在我们的记忆里。
学生上自习睡觉在哪个时代都有,可就着煤油灯睡觉大概是70年代的独特记忆吧。因睡觉有烧焦头发的,有烧烂书本的……头发焦了就把烧焦部分搓掉,书本烧烂了就借同学的看。那时的学生不认为这是多大的事,老师不认为是多大的事,家长也不认为是多大的事,那时候不上纲上线,不因噎废食,原本就不是事。因此,该点灯还点灯,该睡觉还睡觉,该读书还读书。后来有了电灯,煤油灯才徐徐退出历史舞台,那墨水瓶不再被保存,随用随扔,在灰堆上常常能看到它们落寞的黑身影。
墨水还是年少时用的那个墨水,而笔已不是那支笔。随着新世纪的到来,一种新型的更为便捷的碳素笔应运而生,几乎在一夜之间遍及大江南北,成为每个人写字的主要工具。碳素笔不再需要打墨水,墨水显得有些孤单,如果没有那些书法爱好者,怕墨水真要落幕人间了,这是几十年前谁都想不到的事。想不到的还有电脑、手机的迅猛发展,现在字都很少写了,那两瓶墨水便被闲置至今。不知道买于何时,也不知道最后归于何处!
经历时代变迁,经历万水千山,墨水已不单单是书写用的墨水,而是成了见识、文化的代称。至今村里人还说:那谁谁谁的肚里墨水真多,甚也知道;那谁谁谁有出息就是从小喝的墨水多。我有幸“喝”了几年墨水,才得以走出小山村,混迹于城市之中。几十年来,从看山是山到看山非山再到看山还是山,墨水见证了我的一段生命历程,见证了我的成长。那些年曾用水笔写的日记、笔记、书信、教案等,我将永远保存,因为那里安放着文字的灵魂,那灵魂有温度有颜色,温度刚好是体温的温度,颜色恰巧是墨水的颜色,有纯蓝色、有蓝黑色、还有黑色……
不信,你翻翻看!
2020年4月29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