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日子

11月4日

外公已经在医院待了好几天,情况不太乐观。

我很早从杭州回到上饶,运气好的刚出站就来了公交车,我已经对去医院的路很熟悉了。这一年的时间里,不知道有多少天是在赶往医院的路上,开始是略微担心,渐渐步伐一次比一次沉重。

我和外婆通了电话,告诉她还有几站就到了。外婆的声音听起来比前两天音调高了几度,可能因为我回来她很高兴,不用独自面对躺在病床上意识时有时无的老头子。这几年,我很可怜外婆,外公脾气很差,生病以后更是如此。可没办法,她的几个子女都有家要养,没有人能留在小村里陪她守着生病的老头。

我到医院后很快就找到了病房,三张床铺,中间的病人刚出院,靠窗的床是远方亲戚医生给外婆留的,好方便照顾外公。去年在县医院,重症病房的病人很多,陪护家属也多,外婆只得在外公的病床边搬把凳子,找着空档就趴着睡。楼道也都是病人,很多和外婆上下年纪的老太太老爷子都这么睡,脚旁边就是热水瓶,只要床上的人动一下,靠着的人立马能醒,招呼喝水和其他需求。这次我们转院,有托亲戚照料,好歹能让外婆轻松一些。

走进病房,外婆就着小方凳靠在外公病床一方的墙边。窗户开了一半,外面太阳很大,可没有风,太安静了,只听得到外公模糊的呼吸声。外婆转眼看到了我,开始说话,我庆幸打破了这样寂静的场面,我不喜欢这么静,一点生气也没有,就像随时会发生点什么。

外婆问我冷不冷,上饶的气温比起杭州,稍降了几度。好在天气不错,不算冷。外婆穿了很多,三四件的样子,都有点厚度。外公也是,盖着病床上的被子,还裹着冬天的棉袄。这么看,我是穿的有些少,可我不冷,年轻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外公睁开眼看我,嘴角动了动,没发出声音。我走到病床一头,外公扎着针的手就在我旁边,瘦的只剩皮包骨,青筋突起。很多孔,被针扎的发黑。我说:“外公,我到了。”外公点点头,示意他听到了。我有些想哭,可是我没有,我觉得不适合。

床头还放着好几瓶药水,氨基酸和脂肪乳,尽是些补营养的。外公已经连着一个月,吃一点就吐。开始很稀的米粥勉强能下咽,到喝一些吐一些,能进多少是多少。外公是很要强的人,初初吃不下饭喝粥饿得慌,四处找吃的,面包软柿子,好下咽好咀嚼的都会吃一点。现在不行,实在是吃不进去,才刚进嘴又给吐了出来。

药水一直滴到下午才结束,我就坐在床的一边守着。这样的场景已经不陌生了,在老家的时候,外公挂盐水,医生要跑好多家人,我被委托换药,偶尔拔针头。拔过几次,也不知道外公疼不疼,他不说,疼也不说。

外公乏了,张着嘴睡过去,外婆一个人照顾外公总也不能睡,我回来了就让她好好睡个午觉。有时候挺庆幸的,我这个年纪已经是可以信赖的大人了,妈妈那一辈的人也常常要听我的意见,还好啊,我这么大了,能分担的有很多,她们也觉得安心。

当医院只有老人的时候,气氛一贯很沉闷。我不知道你们会不会有感受,就算老人们醒着,一个因为病着没气力说话,一个因为无奈没心思说话,只听得到外面走廊其他探病人的声音。很可怕,屋里一点活的气息也没有,我坐在方凳子上,一会儿看看这床睡的外公,一会儿看看另一床睡的外婆,老人的世界好像只能指向无边际的静默。我想掏出手机打破这种沉闷,可我没有,有声音和我说:好好珍惜这份沉闷,趁他们都生着,他们只是在睡。

很奇怪,外公吃不下任何东西,却执着于啃甘蔗。外公的牙比我还好,啃起来一点也不费劲,嚼两下就吐,过一会儿连那点甘汁也吐了,没一滴进得去胃里。外公执拗,继续啃,继续吐。我有些不忍,借口出去买甘蔗,出了医院。

这家医院的消毒水味不重,可你走在外面,还是贪恋外面的空气,闻着大马路上尘土味都觉得清新。外婆一个人在医院,我得尽快回去,买了甘蔗,长长的一大根,12块,真贵。外公外婆来医院一个多礼拜了,老人家省,不舍得买双方便穿的拖鞋。拎着两双拖鞋,洗发水,毛巾晾衣架,纸巾,我站在住院部门口,长长地呼了一口气。

外公醒了,刚喝过一点葛粉水。我把东西放下,外婆怪我破费又高兴的换了拖鞋,闷脚的皮鞋穿的她脚痒得不行,还好,尺码都没错。外公精神好了一些就和我开玩笑,我靠他很近,听见他说要把他宝贝的老款诺基亚和我的苹果机换,还强调我务必要再找他两千。这老头尽喜欢占我便宜,生意做的很溜。说笑了一会儿,外公开始痛,止痛药早吞不下去了,只能靠其他办法。外公哀嚎着叹气,我背过身,不争气的抹眼泪。

我和外婆挤在一张病床上,夜里没怎么睡,外婆听到一点动作就起身去照看外公。我睡不着,也不敢起身,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天一亮,六点左右我去买豆浆,外公想喝,我买了好多杯,拿不下了,抱着袋子回医院。

上坡时太阳刚升上来,人的生命要是一直这么向阳的,该有多好。

要是没有癌症,该有多好。

11月5日

早起人一天的时间会显得很长,平常不上班的日子醒来就是下午。今日赶早,6点半和外婆吃过早点。外公在病房的躺椅上坐着,一会儿坐不住了又躺回床上。

我从来这还没见过主治医生,床头挂着病检单,上头清晰记载着:李良水,75岁,食道癌。

不管是起初的肺癌还是现如今转移的食道癌,这病在我们家都是禁忌,大人不让提,小孩不能说。外公自己,5年前去大小医院检查,回老家的时刻睡在床上问过我一次:“外公是不是生癌?”我掩饰得很平静,佯装惊讶地回答:“怎么可能,你就是年纪大了,有些小毛病。”

我不能够告诉他,你肺叶两侧都有癌,动手术可能醒不过来,我们冒不起险,不敢也不能。

外公血糖偏高,老人家的高血糖是很难根治的,必须天天吃着药注射胰岛素。也恰好是这血糖病,让外公安了心,他一直抱怨着高血糖怎么就治不好,和邻里谈到自己的病,也只说是高血糖,没办法。

5年,这5年怎么过来的,没人细想过。外公是个闲不住的人,精神好的时候拎着锄头就要下地。大门口种着生姜玉米、青菜豆子。挂完药水刚拔掉针就去挖番薯,一顶草帽戴着,挨家挨户去串门,等走到地里,一个晌午的时间就过去了。

此刻他躺在医院的床上,以往的生机都折腾枯了,留给我的只是一个在等待召唤的羸弱的老人。

8点半,护士姑娘按例来给外公挂水,主治医生也在。等他观察完其他床的病人,我跟在身后,怎么开口问呢,很为难。

一直等,办公室咨询的病人都走了,医生见过我几次,也知道我想问什么,只是说:“应该过不去这个元旦,你们自己做好准备。”

我听着医院时起彼伏的电子呼叫声,突然觉得世界冷清。什么声音也没有,什么我也不想听见。

从洗手间出来径直回了病房,外公刚换了一瓶药水,我把凳子挨着床,想离他近一点。他睡着了,打着呼,想说话又不忍心叫醒他。

下午嫂子和小侄子也来探望,外公和我说,嫂子在他住院期间,常来,是个孝顺的人,我妈有个好儿媳。外公的妹妹一家也来了,陪着说话。人多外公的精神也好了不少,虽然他的嗓子其实已经说不出什么声了。

探望的人都走了,天色晚了,我也要走,再不动身赶不上火车。手机上的时间跳得很快,外公招招手让我过去,催促我:“你几点的票,还不去。”我掐着点,嬉皮笑脸回答“再等半小时,等下我就走。”

我走了,又只剩二老独自在医院,可我又不得不走的。

世界上的人千千万万,我们一家勤勤恳恳,顺着心意做好人。外公一辈子没作过恶,安分娶妻生子养家糊口,凡能出力能帮手的活儿都揽着做,我实在不明白有什么理由要让这病来来回回地折磨这个老人。毫无道理,好不公平。

11月7日

外公吵着要回家,外婆拦不住他。妈妈和小姨她们只得像哄小孩一样骗着他,答应再过几天就安排车接他回去。

外公这一年愈发似个孩子,不达目的撒泼耍赖。有时候觉得这样也挺好,有时候觉得苦了外婆。

病成这样,外公心里还是明明白白。年初开春哥哥要办喜酒,外公还操心着要去山上给他砍些柴火,喜宴好用。八九月吃不下东西的外公,就拖着瘦弱的身子上山,拿着柴刀,偷摸着出门。路上被旁人瞧见,只说上山看看。没有气力,不留心一刀就砍在自己手上,慌忙间包着衣服回家,缝了6针,一针麻药也没打,额头上身上直冒冷汗,第4针的时候示意医生只管缝,撑得住。

外婆事后给我们电话,被外公责骂了一顿,怪她不该多嘴说他砍到手受了伤。接电话的时候也轻描淡写:“没事没事,已经好了。”哪里是好了,怕我们担心罢了。

11月8日

外婆去办出院手续,让外公等着,坐那别动。

手续刚办完,一群护士和医生急匆匆抬着担架下楼。等外婆看清了,外公就躺在担架上,又急忙办回入院手续,开了白蛋白去挂上,外婆说,她不知道,明明说的好好的,让他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可以回家了,怎么就不听呢。

外婆刚下楼,外公也下去了,大门口,敲别人车窗,嘴里嘟嚷着“门都不开,快送我回家。”

11月18日

外公已经回家几天了,周六,买了早上的高铁票,我也在回家的路上。

小姨舅舅和我妈,都在家。

等我到家,她们已经吃过午饭。书包扔在外婆的床上,走进门,外公从床上抬头看向我,我喊了声“外公”。

第一次,我看到外公哭。外公看着我,抬起手盖住自己的眼睛,我强忍着,笑了,我说“外公,我回来了。”

外公用手掌擦了擦眼泪,什么话也没说,点了点头,伸手拉了拉我。

外婆、我妈、小姨都撇过头,我听到窸窸窣窣地抽泣声,可我知道,我回来,我该笑。

除了吃饭,我都坐在外公床边的沙发上,他痛就隔着衣服摸,会舒服一些。

外公已经起不了身了,躺着嚼些荔枝罐头,嚼一会儿就吐,我拿纸巾凑到他嘴边包着,扔进一旁的垃圾桶。

一会儿睡着一会儿醒着,转眼就入冬了,怀念往年冬天把手放进外公胳肢窝捂热的日子,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我靠着外公走,冬天是冷的,手是热的,走起路总会绊着外公的脚,于是又从身后绕到左边,双手齐齐插进外公大衣的袋子里,很暖,很怀念。

11月19日

表弟要送我去车站了。

我起身和外公道别,“外公,我要回去上班了,过几天就回来。”

外公看我,点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我走出门,想回头去抱抱他,又怕自己忍不住哭,拉上车门,把我和外公隔在了车门外面,我们没有撕心告别,我们还会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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