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是我们小区的一个小姑娘,在一所公办小学刚刚上一年级,没上学之前,她经常来我家和我女儿玩,她比我女儿大3岁,有礼貌,也有时间观念,快到回家的时间,她就对我说,叔叔,我要回家啦。
我说,你就在这吃饭吧。她的脸一下子就沉了下来:我奶奶不让在别人家吃饭。
我们先和何帆老师,一起来到广元大山深处的范家小学 。
范家小学,四川广元山区的一所非常偏僻的小学,学校一共28名幼儿园孩子,43名小学生,12名老师。其中,32名小学生和3名幼儿园孩子在学校住宿,一周回家一次。
老师也住在学校里,周末回家,他们的家在附近的宝轮镇或广元市。
(大山深处的范家小学)
青青和我女儿玩耍的时候,是个优秀的大姐姐,丝毫看不出是一个留守儿童。
她的言谈充满谦让,爸爸妈妈长年在外打工,奶奶除了带她,还要带一个几个月大的弟弟。
范家小学以前有好几百学生呢,但后来外出打工条件好的父母陆续都把孩子接走了。
从外地娶回来的媳妇一看这里这么穷,受不了的生完孩子就跑了。村里夫妻离异或者由爷爷奶奶带孩子的情况很多。
(课堂教学不拘于形式,学生可以坐着,可 以站着,也可以走到讲台前面)
有一次青青和我女儿在楼下小卖部门口的游艺机打弹珠,我就站在她们背后,她们似乎没有发现我。
青青用零花钱兑换了几个硬币,随手递给我了女儿一枚,然后耐心的教她怎么操作才能赢取里面的弹力球。教的时候,她充满了自信。
开学典礼之后,范家小学的孩子们开始上课。一个班多的有六七个学生,少的只有四五个。语文课老师正带着孩子们做水果沙拉,其实就是把酸奶浇到切好的水果上。
有两个孩子坚持喂到我嘴里,他们的眼睛里没有胆怯,有的是一种开放的善意。
(课堂上,学生们一起自主学习)
青青上小学后,就再也没有到我家来过。
有一次在小区碰见她奶奶,她奶奶背着背篓,笑容亲切,我问她青青在干嘛呢?她说她在家写作业,每晚上要写到十点。我在想,这是一年级吗?
范家小学另一个教室也在上课,老师在教绘本《今天我的运气怎么这么好》。孩子们轮流到教室前面讲自己的看法。
每个孩子都落落大方,讲完了别的孩子会一起为他鼓掌。下午是美食作坊,不同年级的孩子都在一起。大孩子会照顾小孩子,给他们递调色盘。老师在旁边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何帆和范家小学的学生在一起)
我继续问她奶奶,一年级就这么多的作业啊?她说现在如果跟不上课程,以后会更吃力。她父母打算拿钱回来给她报补习班了。
我问什么补习班?她说老师要求的,必须报补习班。好一个“必须”二字。
范家小学有一个叫李娜的孩子,画了一个“六宫格”,每个格子有一幅图。其中一幅图是:烧香拜佛了,我希望爷爷奶奶以后不再吵架。你能猜得到,这一定是一个家庭环境非常复杂的孩子。
但是,这个孩子已经懂得把心里灰暗的那个部分这个格子放进去,妥妥地放好,然后就可以放飞心中快乐的部分。
(李娜画的“六宫格”)
我对她奶奶说,那周末可以让她来我家玩啊,我女儿很想她,电话手表都联系不上她了。
周末更莫得时间咯,周末还要去学钢琴和舞蹈呢,说完这句话,她奶奶露出无奈的表情。
李娜的妈妈身患精神疾病,瘫倒在床,生活不能自理。她的爸爸无法忍受家里的贫穷和变故,抛弃妻女。天气晴朗的时候,李娜把妈妈拉到院子里晒太阳,下雨的时候把妈妈扶到屋檐下,平日里要给妈妈端水喂饭,洗衣洗澡。李娜从小就帮着爷爷奶奶扫地、洗碗、干农活,最后妈妈还是去世了。
11岁的李娜比我们大多数成年人都更懂得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既不抱怨,也不抗拒。
(范家小学的学生们,在操场上开心玩耍)
有一天我在院子里碰到了青青,我立刻叫住她,她背着一个大大的粉色书包,有点脏,小脑袋耷拉着不知道在想什么,听到我叫她的名字,她立刻抬起头,但是她愣了一会才露出我熟悉的笑,还是和以前一样有礼貌的说,叔叔好。我说你也好,你准备去哪里呀?我刚上完补课班,要回去写作业和照顾弟弟了,再见。
我有一肚子问题要问呢,她却没给我机会。
范家小学的办学目标:办美丽乡村学校,育阳光自信少年。
学校对孩子有哪些要求呢?学生要有阅读的爱好,能写一手漂亮的字,能流利的朗读,能当众表达自己的想法,保持积极向上的态度。形成爱清洁的卫生习惯,有两项体育爱好,一项艺术爱好。最后才是:课业发展良好。
(范家小学的校长张平原,左一)
暂时不说青青了,因为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即使我们在一个小区里。
城市里商场的五楼,每到周末都是惊人的相似,在每个培训机构,教育中心,发展中心的门口,都是坐着刷手机等待孩子上培训课的家长们。
他们有的还躺在长椅子上,地上一地刚刚吃过零食的垃圾。有的目光呆滞,看着不远处做地推的小姑娘。有的手里还拿着赶往下一站培训课的布袋子。
范家小学很难按照传统的学科配置老师。一个老师都身兼数科,于是,他们必须想方设法设计综合性课程。无意之中,他们的教学方法居然很像被各国效仿的芬兰项目式教学。
教育资源有限,必须就地取材,他们经常组织学生参观文昌宫庙会,调查村子里一口老井到底在哪儿,参观水电站,到山上采蘑菇和草药.......
(何帆和范家小学的学生在课堂上)
培训班下课时间到了,家长收起手机和充电宝,迅速给把水壶给孩子拿去,然后就开始问问题,今天学的开心吗?都学到了什么呀?走,我们去吃麦当劳吧。赶紧吃,下午还有芭蕾舞蹈课呢,不能吃的太多哦。
我正听的入神,从我身边走过去两个身穿汉服的孩子,走向了不远处的国学培训班,他们要学的是一定是文言文,或者要背的是文言文。
在范家小学,孩子们和老师的关系非常融洽,老师会情不自禁地拍拍孩子们的脸蛋儿,孩子们会直接冲到老师的怀里。
何帆问参加开学典礼的家长,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以后干什么。他们都说,只要孩子快乐就好。想不想让他们上大学呢?当然想了,但得能考得上啊。
恰恰是因为农村人对“高考改变命运”、对考试成绩不再有太多执念,反而能够让农村学生深入接触素质教育。
(范家小学的学生们在吃午饭)
在同一个机构里培训的孩子,很大几率上他们之间成为不了朋友,也不会成为一个小集体,因为家长的疲惫和孩子的不情愿,是这个群体中最多的情绪,带着这种情绪,躲还来不及呢。
培训机构的不远处,眼花缭乱的游乐园里,孩子们疯狂的快乐着。若干年后,这群孩子长大了,不会告诉自己的孩子在什么样的游乐园里玩过什么样的滑滑梯。但范家小学的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告诉自己的孩子,看,那是爸爸当年采蘑菇的树林,我在那里还荡过秋千。
著名心理学家朱迪斯哈里斯在《教养的迷思》一书中提到,对孩子的成长影响最大的社会环境是由同龄人组成的社群,并不是父母。
老师之所以能够影响孩子的成长,不单单因为他们是老师,还因为他们是“孩子部落”的“酋长”,他们能影响“孩子部落”的行为规范和游戏规则。
青青的父母看着孩子补习功课,周末去上培训班,我相信他们也会心疼。但也很无奈,别人家的孩子都在争先恐后的如此这般,我们不这样支持她,她的内心会作何感想?
再过几年,我也会遇见同样的问题。但是我看到了另外一种小趋势,在中国如此偏僻的农村里,有这么一群留守儿童,在这样一个小社群里,正在自信、快乐的成长。
高考和成绩真的如此重要?留守儿童一定就是“问题儿童”的代名词?父母高质量的陪伴能够让孩子真正快乐?
范家小学的孩子是一股我们不曾见过的清流,他们让我重新思考这三个问题。
(本文描写范家小学的片段均来自何帆《变量》第五章,稍作修改。另,范家小学被农村小规模学校联盟评为2017年“小而美”种子学校。2018年9月2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项目专家刘静、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国际农村教育研究与培训中心项目官员江竹君深入范家小学驻校调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