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伎

她走过来了。

腰肢挺着,被缎子握起,好一个随风曳曳,风姿绰约。

一声清白的叹息,缓缓的便是脖颈陷在了梦里,脸颊侧

过,现出来的,是张望着的。你见,她眉尖入了心神,

墨色散了一圈又一圈,愈发的明晰清澈。拖着下巴的手,本来也苍白的没有血色,可微微使力,一脉筋骨,却亮出了些许鲜活的悸动。

还是那一声叹息,身子一沉,眼里心里就只是那一个人的所在。

原来,只是那一个人,便要用尽了心神,剪碎了时光。

原来行为总是这么轻巧的,似是踮起的云,端着的温柔,和发髻,重重的泯灭,一入风尘,而了无风尘。

【旧】

我常常是呆坐着的,偶尔要费一下神,便偏要仰着脸,带着风情的转后去。

母亲旧时说,谁知道那路上经过的、江上往来的、亭子里品酒的或者后头的树凉下,是不是有一个人记挂着你。一个或许不俊、不张扬,不过扔到人群里要寻着一把,将将过眼还记不住面容的人。但你得念着他,那是些会是你的恩人呢。

原来这些是要故意的。

以往我总是记不真切,那些眉头里一点不过下意识地微蹙、嘴角中遗漏了的风华,和古铜镜里碾过的苍老与失望,原来,是要显现着的。

后来,连带着端窑瓷的手,都收放的有度了。我一抬起,腕上便是恰到好处的纤细与卑弱,仿佛拖着的,是我最初心上的涟漪。那般小心翼翼,如获至宝。

母亲,则说我这是习惯了。

是啊,没习惯之前,整日念着如今潇洒的姿态,习惯了,却不知道自己竟是习惯了。

可我心下的惶惶好似一点也没减少,总是强拖着一点,不能说多也说不上少,凡凡,都缠在头上,晕着光影,扯着嗓子过活。

然后心里有个声音问我,你,心里难受吗?

这时我眼底和尽头的景象都还清晰着,却是渐渐的在模糊。

我的意识陪着我走进了旧日的巷口。以往啊,哈,我是在那里埋了土的。

母亲说我还是年少,我也悄悄地承认了。

我看着来来往往的佳客,有时想,你说提起点儿兴味的我究竟是什么样?

是一如秋风输起秋叶,还是暮阳坠落斑驳?

母亲不理会我。

她知道女人总是有这么一会儿的。梅子雨落,点点都是泪光,然而风一吹,也就没了。

雀跃是我们这一类人的通病,且还病的长久。

【舞】

北方有佳人,遗世而独立。

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

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再难得。

我身上裹着一层白衣,绢纱质地,瞳光一散,眼前似乎磨成了茧,而我,难得得像只蚕。我卑微的奢求眼前境况分明,而不是浮华一般,迷失双眼,左右为难。

然而我挣扎不过。

于是我便放缓呼吸,随着耳边的声音,去扭动身肢。左一下,右一下,水袖一甩,它遇着清冷却偶尔奢靡的空气,终究走不了自然的形容。动态迭起,翻涌不停。就跟我那时喘不过来的气息和随时笼着热汗想着晕眩的欲哭无泪一样,既凄无也孤独。

所有的痛苦都是我一个人的拥有,不能分担,也不得寻求安慰。

曲子的调子总是一点一点涨上去的,最开始的,是一下一下的。

那是木屐吱吱声的杂乱无章,是一群疯似的女孩窸窸簌簌的摩拳擦掌。

后来是遗忘,是白衣胜雪,独我一人。

于是我面前出现无数丑陋的面孔,无数张牙舞爪的笑容,无数时有时无的温和与愤怒。

于是我忘了,我最初起舞,是为了谁?

你吗?

母亲说不重要了。

我也这样以为。

【涩】

那次我犯了寒症。

早上撑着描了眉色,好像,还是青黛色泽。

也点了花钿,却记不清形容了。

我走出门去,却总想闭上眼睛,只好扯着眼皮子强撑,

奈何它不情愿。

于是黑色中,断续闪来的是那人寻我的痕迹。于是我即使睁不开眼睛,也要拼命的跑去见你。

见你唤我名字,唤我名字。

可是身子实在不争气,待我踏步扶帘,真的想要张望张

望时,眼前却早就不是什么青色的竹帛了。

我倚着门框晕下去,分不清周遭的左右,满目的无措和恐惧,耳边,竟还有笑声。

我该是还惦念着你在等我吧,明明显显提着一口气就要再闯。

杏色的洒金宣和笔走龙蛇的墨、觥筹交错下意味不明的暧昧、护着我的急切和暗夜无人时腼腆的笑。

还有那支舞,我初遇的你。

都出现在梦里。

风起,格外黑的天,我的头发粘在鬓角,身子软糯的摊在被子里,活像一堆烂泥,自己都嫌厌。手,覆上绵软的被子罩,微微一笑,原来是红色的喜被。

母亲为了我的病,也真是费心。她寻来这被子,和间隔音不好位置却极佳的房室。

有趣的讽刺。

就像我耳边传来的“相思到死有何益,生前欢会胜黄金”的诗,就像我眼角蓄满的无法言状的自怜。

就像曾经沧海,真的只是曾经沧海。

后来我好了,踮着轻巧,端着温柔的走在祇园里。人却都躲着我。

偶尔我的余光忍不住去瞟一眼,你看,居然是轻轻的嗤笑。

这是一种独有的风尚,只在这一群春梦做罢的姑娘堆里生长。冗长冗长,又悲凉。

【三味线】

我第一次拿起三味线时,个头比之它,不过出露稍许。教习的师傅命我放在腿上,抱着它。时值今日,我依旧记得那把三味线有个四四方方的琴身、有跟院子里老死的柳树根一样颜色的拨子,还有,三根泛着奇异光芒的弦。

我记得,我每拨弄一下,它就有一声不大不小的动静。说不上来好听,却让我想着,要不,我再拨一声?

其实我这一生最经久的东西,也就是它了。

半月上弦,我想说的话,便会告诉它。它也不曾背叛我,每一拨弄,必有回响。

时间转过一圈一圈,后来是陌陌清寒,坝上无柳。

祇园的檐头落满了灰尘,使得那青色也早已不再鲜明。

我的耳畔传来巷口的乐声。

(楞、楞、楞)

我不禁数着节拍。意识过来时,只见手上的丹蔻都退了色泽。原来不知从何时起,我唯一做的,就是躲在重重的帘幕背后,看着新来的雏妓,一个个满不在乎得放肆着她们正好的青春。

唷,我眼前迷乱的人们,就是那些来往的一茬一茬人,居然,长相都差不多了。

我喝醉了。

以前,酒被人们说的再好,我也不肯粘。母亲为此还狠过我,气急败坏地把我领到酒槽前,揪着我的衣服,生生拉扯出纹路。哈,然而如今我竟然,竟然这么喜欢它。

我喝醉了。

【终】

祇园这种地方,向来是崭新的。一代人生活过,未及终老,便要离开。

离开的人,也不是被人赶出去的。我们的心肠虽算不上好,但也容得下怜悯,藏的下担心,尤其,是知道自己的未来,不定好过旧时的人。

所以也就是我们自己心气高。

在这祇园里的人,谁没有被一两人珍视过?

扮过红妆、敷过白粉、铅色的笔一下一下扫过,成个半月纹状的,就是曾经你被人在意,高高的捧着的故事。

想来艺伎的人生,是不该老去的。

一嗒嗒

二嗒嗒

折扇上画着旧日繁华的东京城,我一转它,就仿佛要陷进去。头垂下,乌黑的发散在旁边。我把扇子合十,透着扇骨微微隐了笑颜。

一嗒嗒

二嗒嗒

眼前,突地成了猩红。剑拔弩张的声音,就像下一秒,他要走向我,一面举着瓷杯,一面裂开嘴角质问我:“你去了哪里?”

不,不是这样的,下一秒,是他走向我,然后擦身而过,然后许多人走向我,然后,然后再次擦身而过。

众里浮萍,一任逍遥。我原来只当我是这样的。

可其实,我是听到一点相似的声响,便要急忙回头的我,也是明明胸无点墨,偏要伤春悲秋的我。

我在挣扎。

我心里是涌上了恨意的。我极力地推开,让当时地景象跳出我夜夜洞明如洗的脑海,让我停止欢歌笑语,疯魔成性,让我不悲不喜,免自流离。

三味线,纱绢,当时白色的沉沉雾霭和你匆匆离开的衣角,以及,我面前的这一场火。

我要与之同归。

你会离开的,不是吗?

你会的。

我不记得你了。

不念着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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