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真的,刚看《白夜行》这本书时,男女主人公悲惨的命运让人心绪不平,很难找到发表文字的勇气。
再读,惋惜他们的同时,多了份理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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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结局,眼看被警察追踪多年的命案即将大白于天下,当事人之一桐原亮司拼尽全力,以自杀的方式向这个世界作了最终的抵抗——躲在暗夜里的小丑只有自个没落的份儿,哪有资格要求所谓的高贵看客们来点掌声?
亮司的命运很像法国作家维克多—雨果的长篇小说《笑面人》中,那位打小被人贩子毁了容貌的格温普兰。
“所有吃过的苦,受过的难,担过的责,都会变成一束光照亮你前行的路。”鸡汤好喝,事实是,当格温普兰的真实身份终被官方认证,选定为王位继承人,却因丑陋不堪的长相被世人耻笑不已。
连15年卖艺生涯中认识的恋人也病死在自己怀中,他不知道该不该埋怨上流社会裹挟的无尽腐朽和糜烂,后来承认拗不过命运,放弃到手的爵位,投海自尽。
区别在于,亮司的恋人依然乐此不疲在阳光普照的上流社会中摸爬滚打,为了让她在太阳下得以生存,为了她继续快乐开心,他一个人退出了白天的游戏,彻底消失在夜的黑。
那么,亮司和雪穗真的是恋人吗?他们之间,是否只是亮司的一厢情愿呢?
可能亮司刚开始对雪穗好是出于赎罪,赎恋童癖父亲对她造孽的罪,为此,他杀了那个畜生,替天行道,替她报仇,这还不够吗?
越看越觉得不是这么回事。高中辍学、拉皮条、破解别人的游戏程序、盗取银行密码,他永远不缺挣钱的手段与渠道。
可是,他的吃住跟他的能力成反比,相比之下,雪穗女强人的身份与日渐膨胀的腰包很让人怀疑这些钱的来历。
非说两人之间没有爱情,谁都不信,但东野圭吾太狠了,至始至终没让他俩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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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版和韩版的影片放大了他们之间的爱情,也许东野圭吾是刻意为之,用小说的手法把这东西表达得及其克制隐忍。
亮司对雪穗付出了所有,他的爱毋庸置疑。雪穗呢?
一,织了含有“RK”的拼布杂物袋,骗好友说是送给养母的,但是后来发现袋子出现在亮司的桌上,细看,R与K正是两个人名字的缩写。
二,雪穗对夏美说了一段话,眼神里有从未有过的真挚:“我的天空里没有太阳,总是黑夜,但并不暗,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虽然没有太阳那么明亮,但对我来说已经足够。凭借着这份光,我便能把黑夜当成白天。”
仔细想想,“因为有东西代替了太阳”的“东西”是什么呢?是善,亮司人格中独有的善。要知道,在被恶毁掉的雪穗的世界里,善,才是她精神世界的太阳。
三,亮司死了,鲜血染遍全身,老警察笹垣看着她的眼睛:“这个人……是谁?”
她像人偶般面无表情:“我不知道。”然后沿扶梯上楼,背影犹如白色的影子,一次都没有回头。
喜欢一个人,自然会用心去面对。礼轻情意重,一针一线的RK代表了雪穗对亮司的心意。她的天空没有太阳,有亮司在黑暗处给她光芒,微弱,却能让她看清前行的道路。
因此,她只能朝前走,不敢回头。
《泰坦尼克号》结尾,杰克救了露丝,自个沉下船,露丝悲痛欲绝,还是选择了活着,没有随他跳进海里。
这事放到亮司和雪穗身上也是如此。
多年了,所有人想揭穿她的游戏,只有亮司愿意陪她演下去。
如今她赖以生存的太阳离开了,只好带着他的愿望,去寻找活着的亮光。
她拼命往上爬,执着于提升自身修养和气质,是因为一直无法从小时候的遭遇中解脱。
亮司又何尝不是这样?从二楼跳下去,也许不足以失去生命,真正的死因是那把剪刀,那把彰显他剪纸的才能,杀了父亲又杀了自己的剪刀。
原本他不想死。和雪穗之所以不择手段积累财富,是渴望终有一天,两人能真正从黑夜走到白天,过着属于普通情侣或夫妻的生活。
这不是不可能,父亲的命案和雪穗母亲的死已经过去十九年,法律上也过了追诉期,关键是,当初他们只是十岁左右的未成年儿童,惩罚,会有从轻的成分。
没有谁奈何了岁月的耿直,那个曾经负责此案的年轻力壮的警察如今成了啤酒肚突出的秃头。再不依不饶,他事业上的高风亮节也失去了实际意义。
一切的一切,似乎都按着他们所想的朝前发展。
~3~
然而最终亮司为什么选择保全雪穗,决意自杀?
十九年,他们干了太多的坏事:藤村都子被拍照,同样的手段拆散江利子和一成而后嫁祸别人,偷正晴的游戏程序,盗取高宫诚家族的商业机密,杀死奈江美、今枝、松浦、唐泽礼子,等等。
两人合谋强暴了康晴的宝贝女儿美佳。
这戏剧性的一幕,让桐原亮司终于成为他曾极度痛恨的禽兽父亲,让唐泽雪穗终于成为她万恶的亲生母亲。
小时候“不是一个人”对可怜的雪穗施暴的行径的确令人同情,但这不是她报复别人理所当然的理由。这些人不全是坏人,更多的是无辜的受害者。特别是美佳,她做错了什么,让作为继母的雪穗下那样大的狠手?
他俩也有心软的时候。亮司见到松浦并没有立刻杀了他,却真心做了帮助。雪穗知道结婚的前一天,未婚夫去幽会别的女人也没有翻脸,居然成全了他们。
犯罪肯定是个烧脑的活,太累。
他深深知道,人活一世,流言蜚语完全可以杀掉一个人。一旦老警察把这一桩桩一件件公布于世,他贱命一条,死不足惜,可是雪穗呢?
受人嘲讽是对一个人最可怕的惩罚,他不想再次看着她受伤。
她有一双像猫咪一样漂亮纯净的眼睛,和别的女孩一样,童年本是无忧无虑的。某一天,那些像父亲之流的恶棍破坏了属于她的美好。她的世界坍塌了,只有重新开始,这才有了之后的步步为营,超出年龄的敏锐。
母亲死了,她没有像别的小朋友般大哭大喊,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咽了气。冷静地出奇,是她直接面对的主题。
关于自杀和意外死亡,恰恰反映出雪穗的城府之深。倘若自杀,必定“畏罪”,今后别人异样的眼光会永远伴随她,意外死亡就不同了,和“同情”是一对,两者相比,她要后者。
果然,唐泽礼子因为同情,收她为养女。从此,她如愿以偿过上了崭新的生活,上学费昂贵的学校,学习各种贫困家庭可望不可即的才艺。
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她的人生很精彩,每天都像戴着面具的化妆舞会。面具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游戏,只要他亮司不去揭穿,再好奇的人未必清楚谜底。
跳进雪穗人生的深渊,他无所畏惧。承担了父亲的罪过,心甘情愿做她的帮凶,哪怕彻底迷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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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他们之间是枪虾与虾虎鱼共生的存在,我信,不过亮司果真是雪穗的太阳吗?如果是,他折射的光也只能让她在黑夜里离期待的光亮愈来愈远。
真爱与现实比起来在哪里呢?渐行渐远的过程中,雪穗只顾索取的欲望恐怕连她自己也难以想象,亮司,在强塞的付出中,慰藉着她空虚的精神,无论如何,填不满那些人性里的憎恨。
死,也许不是他找回自己的唯一方式,他爷们地做了,拿自己生命里的全部黑暗作赌注,希望留住雪穗的白天。
可是,“我从来没有太阳,所以不怕失去。”这点,雪穗早下过的结论。
亮司聪明,但到死不明白:黑夜来临之际,有谁能留住角落里的白天?
那个他剪纸中的小雪穗,那个捧着《飘》入情入境有梦想的小雪穗,那个经常和他牵着手诚实的小雪穗,她身上所有柔软的东西,经过十几年的积累,变成了一场场害了别人害了自己的灾难。
她杀死亲生母亲,改了名字,在精心营造的换了身份的人生中自娱自乐,彬彬有礼地和身边的人周旋,上一秒温柔似水,下一秒佛口蛇心,眼泪在她高超的演技中收放自如。利用亮司杀掉一个个阻碍她的人,又好像,全部与她无关。
一点不意外亮司的死,这种女人的杀伤力是致命的。
她爱亮司吗?爱,只不过这爱随着她毁尽的三观,藏在扭曲的灵魂深处,不愿露面罢了。
说到底,亮司是个小丑,并不奢望她感恩和回报,只用生命陪她演了一出戏,然后抽身离去:他难得微笑,从来不哭,因此既得不到哭后的安慰,也得不到片刻的快乐。
好在,离去的那一刻,他做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