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见她时,是在一次相亲会上。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农村,“相亲”这种形式一度风行,这也撮合了不少两情相悦者。他见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她那迷人的大眼睛和超脱的气质吸引住了,而她对他的印象亦是很好。
于是,在相亲过后,他们开始交往。不过当时农村思想还比较保守,俩个人想见个面都会找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有一段日子,她哥哥家盖房子,他则搬着一箱东西来到她家,又是推砖又是砌墙地干了半个多月。每天晚上,他回到家里疲惫不堪地躺在床上,心里却满是慰藉。他也会回味今天她给他递了一块雪白的毛巾擦汗,今天她看自己的眼神里充满爱怜,今天她给他做了最喜欢的红烧肉……想到这些,他就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年,他十八岁。
后来的日子里,他为了能够时常见到她,就三天两头帮她家里干活。上到盖房修厕所,下到扫地换灯泡,无所不包,绝无二话。每当他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吱吱悠悠地往她家去时,路上总有乡里人不怀好意地笑着,又去给你老丈人家“做苦工”啊。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也找不出句话儿来反驳一下。他骑车走出老远,乡里人又接着议论着,这连婚都没订,媳妇都没个准信儿,这小子傻得这么卖力给人家干活。
其实,乡里人不知道,他明白大伙儿的想法。但他更明白,力气没了还能再长出来,感情若是没了,就啥都没有了。
在订婚宴席上,她哥哥笑脸洋溢地接过礼金,很郑重地把她的手交到他手里。这是他们第一次牵手。
终于可以修成成果了,也算得上是一件功德圆满的事。他家拿出仅有的鸡蛋送到媒人家里,感谢再三,他和家里人正与媒人聊得欢天喜地,她来了,眼睛红肿得像个桃子,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她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刚停下来的泪水又如潮水般涌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他的心紧缩地疼痛,却又不知所措。她把手里的钱交到他母亲手里,叔,婶,对不住了……我哥哥把我许给乡里的王大贵了。他爹娘虽然气恼,但一听“王大贵”瞬间也明白了几分,咱不如人家有钱啊。
可是,一向好脾气的他忽然就愤怒了,撇下一大家人跑到荒地上朝天空大吼着。他双膝跪倒在地上,把头深深埋在胸前,心里一遍遍呼唤着她的名字,你就不能反抗一下吗?你哥哥让你嫁个恶魔赌鬼你也嫁吗?难道钱就这么重要吗?那……那我们的感情算什么?
傍晚,他拖着沉重的脚步回到家里,父母赶忙迎上来握住他的手说,孩子,人家嫌咱家穷,咱也没必要巴结人家。这个世界上好姑娘多得是了……他点头,回到自己那屋里再也忍不住埋头痛哭起来,我在乎的是她,是她那个人啊。他想恨她,确乎又恨不起来。相比之下,他更恨他自己,他为什么就没钱呢,如果他富甲一方的话,她还会离开他吗?
十天后,她嫁到了她哥哥应允的当地富商王大贵家里,他也于那天认识了另外一个女子,虽然两人感觉不怎么样,但几个月后还是结婚了。
这年,他二十一岁。
人生有时候就是这样,曾经那个爱得死去活来的人,有可能只是生命中的过客,匆匆而过,徒留下一段记忆罢了。然而,真的就是这样吗?
时间的车轮滚滚流逝,生活的琐碎开始让人无暇顾及忧伤,岁月的跋涉开始让人忘却青涩的爱恋。他和她,像其他人一样,安安稳稳地过日子,精心经营着自己的生活。
只是他喜欢上了酗酒,并且每次在喝醉酒后恍现她的身影,轻喊她的名字。
只是她已不再风华正茂,生活如同流水消磨了她那超脱的气质和皎人的容颜。
初恋的铭心刻骨在他们身上得到了印证,冥冥中的捉弄准时上演。
十几年后的一天,她得知女儿被一同班同学从五楼上推下去遇害的消息时,整个人瞬时冻成冰块。殊不知,她嫁入那个富商家里后,生活一直不如意。人家家里人都看不起她,骂她是攀龙附凤。那个富商更是吃喝嫖赌无恶不做,动不动就对她拳打脚踢。女儿是她生活的支柱,是她待在那个家里的勇气,然而如今上天连女儿也要夺走了!
她不顾一切地奔到医院,扑倒在女儿床前号啕大哭,肇事男孩站在旁边,冰冻的手掌被父亲紧握着。她像一个发疯的野兽狂摇着男孩的身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害死我们家孩子?男孩惊恐地向父亲求助,那位父亲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她惊异地看着他,没有了十几年前的温情,现在有的是愤怒,是无奈,还有心疼。
这就是上天的捉弄呵。他乞求她不要把他儿子告到法庭上,多少钱他都愿意给。她冷笑,钱能换回我孩子的命吗?他冰冷地矗在那里说,钱却能买走一个人的心。她震住了,她知道他是怪她十几年前为了钱而嫁给别人,而她也是身不由己啊!
晚上,她抱着女儿曾经穿过的衣服想啊想啊,脑海里全都是十几年前他为她做过的种种。或许老天爷是看她欠他太多了,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偿还。冤冤相报何时了,冥冥中注定的事情,我们怎会有回天之术呢?
第二天,她处理好女儿的后事,与富商协议离婚后,只身离开了这座小城镇。这个地方,沉淀了太多的爱与痛,沉重得令人窒息。也许唯有忘记,才是最好的解脱。
他四处寻觅她的踪迹,始终未果。他颓然地回归到后来的生活,心底深处增添了一股股难以言说的痛楚。
这年,他三十五岁。
时间的车轮滚滚划过,十几年时间如过眼云烟。他由于酗酒成性患了严重的肝腹水,已快到了寿终正寝的时候。一天,儿子搀扶着他到街边散步,他看到前面一个佝偻的老妇人正弯腰拣拾垃圾,他心里涌过一种奇异的感觉。是她吗?他一遍遍颤抖着问自己,她会是那样苍老吗?但心里有个响亮的声音在叫喧,没错儿,就是她!他蹒跚地向她走过去,她吃力地仰起头来看他,四目相视时,一切都凝固了静止了悄无声息了,只有往事的一幕幕异常清晰地划过脑际,一寸一寸地侵蚀着久已平静的心,钝钝作痛。短短几秒钟,仿佛过了几千几万年。她当年那双迷人的大眼睛已不再,娇人的容颜已不再,只剩下满面风尘,皱纹纵横。她猛然回过神来拖着垃圾袋仓皇离开。只留下老泪纵横的他在夕阳下站成孤单。
三天后,他离开了这人世。临别时,他用尽全身力气握住儿子的手说,一定,一定要找到那天那个捡垃圾的妇人,我要把欠她的还给她。儿子茫然地点头,事后翻开他的遗嘱时发现,他名义下的全部财产都留给那个妇人……
这年,他五十一岁。
他用一生祭奠着一场感情浩劫。她用一生沉湎一段难以独对的过去。漫无边际的疼痛与黯伤就此蔓延,所有的希望溃不成军。
这不是谁的错,谁的错都不是。
这是命。
写在后面:
翻以前的东西时,忽然看到了这篇文字。好像是高二左右的时候写的吧,那个时候曾写过几本子的小说,现在手头还有几篇底稿。现在看来,不觉呵呵哒。这篇文章透露出我对命运的一种感觉,原来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对命运啊,感情啊的一些攀枝错节的东西不停地“瞎想”。对了,初中的时候还写过一个男人始乱终弃的故事,在那个年龄段看来还不太烂的话,也把它编辑一下。哈哈。本来不好意思再把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习作拿出手,今天想把它发出来,也算是对曾经岁月的回顾吧。
作者:温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