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猴子亦被士气所染,已然忘我,面对千军万马也如是自己帮中兄弟一般,向着台下朗声喊道:“兄弟们,你们想改变命运吗?想要过上有钱人的日子吗?想要出人头地吗?”
他每发一问,底下的少年便齐声回了一句“想……”
到后面所有百姓和将士见子臣将军和他并排而立,似乎也没有阻止之意,自然把他当成了发言人,是以都默认其言,一齐将心底的想法大喊出来:“想……”
子臣和云游一愕,然均想这少年定是要再激励一番将士,当下也没作理会。
只见他大手一挥,颇具领袖风范,咬牙切齿道:“北夷人向来对待我们如草芥,他们攻破一城后往往便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这也是他们将士会如此作战卖命的原因。
现下你们复仇的机会来了,大哥承诺,凡在对敌作战中,杀敌越多者越是得利。战后全依你们斩敌首级数量来按功行赏,施行军功授爵制。”
他一说完,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小,云游想这人不是在推行商鞅变法的军功制?
百姓不想从军的原因便是卖命不讨好,只挂以一个空头英雄的名号。
现下忽听他这般说,不由得全体鸦雀无声,连子臣都不及想他竟会说出此等言论。
愣了愣,又听他续道:“若然咱们攻破北夷的绿原边城,咱们也以牙还牙一报还一报。屠城三日,抢他们的女人做奴做妾,抢他们的牛羊财货尽归私有,人人都可以翻身为主,不再受人欺负。
这世道就是弱肉强食,这些贼子对咱们不仁,咱们也无需对他们守义。
兄弟们机会就在你们眼前,想要改变命运的即刻去通知所有的家中男性速来参军。”
绿原边城与鹿城相交,两城长年处于战乱中,历朝历代互有胜败,哪一国国力强便由哪国占领,翻来覆去的争夺,早已使得两城百姓结怨甚深,各自都认为自己有理。
今方又值北夷势强,鹿城百姓自然知道给北夷占领的后果。
是以迫切想要改变命运,当下听得这少年这般放言,实是无有再大之利诱了。
只是人人相顾无言,心下均有疑虑,一名百姓忍不住发问道:“真的假的?若是真的老子就报名了,去抢婆娘抢财物,老子也想做一回地主财爷,威风威风。”
这人说完,底下百姓和将士都哄笑起来,想是他说出了大多数人的心声。
小猴子一拍子臣的肩膀,嘻嘻笑道:“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有子臣兄弟担保,你们谁还信不过?”
他将子臣将军抬了出来,俨如是盖了皇家玉玺,而子臣又不置可否,默认其言。
台下百姓见了无不奔走相告,纷纷大叫道:“我要从军……我要报名……我要上阵杀敌为国效力……”
百姓这等为国请命的热情实是空前绝后绝无仅有了,瞬息间全都一哄而散。
云游望着满脸笑意的小猴子,骇然道:“你在胡说些什么?谁给你的权利答应他们这些的?”
小猴子嘻嘻一笑:“子臣将军都默许了,这是众望所归,你没瞧见大伙的请战之心有多么迫切么?打架打的就是一股子狠劲,这仗至少在气势上已经赢了一半。”
云游望了望子臣,然见他负手仰头叹声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身为将领要的是会打仗,打胜仗,其他全是假的。”
他想既然豪言已放出,岂可失信于民,若是公然违逆众意,那之前所说的鼓舞士气的话便全成了空话,势必大伤军民之心,于战不利。
再说他所说的按功行赏亦无不可,眼下已处于劣势,自保尚不足,又如何去攻破绿原边城?无过是一个望梅止渴,促使将士奋勇杀敌的法子而已。
若然当真反攻占了绿原边城,那自是再好不过,只需将功爵封赐在那占领的边城即可,既不失信于民,又不违我朝世袭祖制,岂不是两全之策?
是以子臣想通此节后便也默认了小猴子的行为。
云游则有些愤怒:“子臣兄弟,你当真同意他的法子?这么做可是不顾人伦,有伤天道。”
子臣亦觉有矢人道,可一想到北夷的种种恶行,便也有了报复的心理。
小猴子则嘻笑说:“小张仪兄弟,你怎么如此迂腐,对敌人的仁慈那便是对自己人的残忍。你不杀他,终有一天会为其所杀,那时谁还来管你什么人伦天道,活下来的胜利者才是天。
历史都将为强者而改写,谁也不会来悲悯同情弱者,你这可太也妇人之仁了。”
云游听他竟说自己迂腐,又什么妇人之仁的话,望着眼前瘦小的狡黠笑脸,登时脑子“嗡”的一声响,闪过一个极其恐怖的念头:“是了,他是谁?我为何会觉得如此眼熟?啊……他不就是……就是……莫非皇上梦中方士所说的便是他?”
云游蓦地想起当日在金兰城的灯会上,曾就有过一位少年和皇上照过面。
只是当初他面容污秽,似是在向皇上乞讨,那时云游被刚龙带上阁楼,远远看去并未留意,只道是寻常乞丐而已。
现在想来越发清晰,那离金兰城不远的皇觉城便有一座济恩寺,他在中元节那晚混入金兰城找上了衣着华贵的公子爷乞讨那也是在理。
只是他并不知晓坐在阁楼中的便是当今皇上,而皇上自然也不会在意这样一位少年乞丐。
当见到小张仪的出现,皇上自然而然的便会将梦中方士之言的圣人和他想在一起,决计不会想到这少年乞丐身上,子臣亦作此想。
云游又想到风老头的预言是群龙聚首,那少年阿蛋也说过什么小猴子是白虎星转世的神人,情由种种一一而证。
小猴子见云游发呆良久,拍了拍他肩膀嘻笑道:“小张仪兄弟,你那番激情满满的动员之词乃是从精神意志上以仁义之师之名鼓舞士气。
子臣兄弟则是从神明之位作想,乃是顺应了天命所归之意,让将士作战如有神助,这是信仰的力量。
而我则比较世俗,以实实在在的物质欲望驱使他们奋勇争先,纯是名利之功。
此三者分从天地人三个角度而发,然自反响来看,已是高下立判,终究是俗人俗事,什么保家卫国在巨大利诱之下只是一个空口号,精神意识输得体无完肤。”
子臣则奇道:“什么神明信仰的力量?我可不是纯为了振奋军心而说。”
他说着又看了看小猴子,笑了笑道:“你小子倒让我另眼相看,除了惹是生非的本事外,却不想还有将帅之才,面对这千军万马也丝毫不怯,有胆有识。”
小猴子嘿嘿笑道:“其实这和我管理帮中兄弟也没什么两样。
只要当他们是兄弟,真心待他们好,有什么好东西都一起分享,绝不藏私,那兄弟们自然愿意和你同生共死。
但在和兄弟们感情熟络后,亦要保有威严,特别是在众人之前,我是大哥便是大哥,该罚罚该赏赏,不可偏私坏了法度。
否则令不行,众不服,这个尺度要拿捏的好也是门学问。”
子臣听这小娃娃讲得像模像样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云游想这不暗合《孙子兵法》行军篇里管理士卒之法么:卒未亲附而罚之,则不服,不服则难用也。卒已亲附而罚不行,则不可用也。故令之以文,齐之以武,是谓必取。令素行以教其民,则民服;令不素行以教其民,则民不服。令素行者,与众相得也。
李年当下命典军校尉招募士兵,在城楼设防,坚守何处要口,次日便已征得上千士卒。
更有年过六旬的老者,大谈国志,要效仿廉颇壮心不已,众将士皆大笑其为忠君爱国之大能。
溪辞小白马与子月为伴,云游则整日与子臣小猴子等一群少年查看地势分析时局。
他本无意卷入这战事之中,奈何北夷大军已将鹿城围困,在距城外十余里安下营寨。况乎战事一起,这群少年和这里许多百姓都难幸免,又怎忍弃之不顾?
只想尽己之力将死伤之数降到最低方始心安。
接连数日北夷大军几次攻城不下,屡派使者阵前叫骂。
范人王沉不住气,恼怒道:“为何不出城应战?这么死守下去,粮草一绝,岂不活活给他们困死?”
云游淡淡道:“兵者,国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也。”
他听子臣一番讲述,得知北夷此番南下,共计三万大军。
领军者乃是大王子恩达尔,此人在蒙克兵败后便一直急于展现才干。
查知中原武林人士无暇介入,天朝势弱,此战志在必得。
子臣看着地势图皱眉道:“这一带山地平坦,无势可凭,我几次与他们交锋,并未讨得半分便宜。这些北夷人打法怪异,似乎并不全是军人,倒有一股江湖豪客的味道。”
“江湖豪客?你是说北夷国内也有江湖派别么?”
子臣点了点头道:“这些人之中,有不少功夫好手,我与之对敌,发现对方均是身负绝学,并不是普通将士。”
小猴子嘻笑道:“这有什么稀奇的,有人的地方便有江湖,北夷国得自江湖豪客相助,那也是公平之至。
子臣兄弟不也得自我们不良少年团和人王帮的相助么?嘿嘿,这叫乌鸦落在猪背上,谁也别说谁黑。”
李年恼他出言不逊,瞪视一眼,厉声喝道:“你这小娃娃,待得料理了外敌,第一个便拿你开刀。”
站在其后的少年和范人王等人一齐叫道:“过河拆桥么?这河可还没过呢,你便先显出歹毒用心。怎么说眼下也是风雨同舟,你却要在船底凿个窟窿。
要料理便趁早,大不了一齐上路倒也热闹。”
李年和这些嬉皮笑脸的小娃娃混在一起,心有不满,冷“哼”一声扭头向一边。
让他打仗那是在行,但吵架斗嘴,即是小娃娃也不如。
子臣笑道:“大家既是同舟共济,那你们这少年……少年不良团的兄弟,也该坦诚以待,将那些粮草都交了出来,以解被围之困。”
小猴子嘻笑应道:“子臣兄弟这可教兄弟们为难的紧了。现下我即是有心亦是无力将那万斤重的粮草从济恩寺的地窖下给取了出来。”
李年听得粮草无望,又听他左一个兄弟右一个兄弟的套近乎,听来十分不快。
本自厌恶谄媚小人,当下送走了章桃,又来一个小张仪那也是无法,只因其是幕将军之后,想必有过人之能才得众所青睐。
而这少年小小年纪便已得近人之法,自是心生烦厌,当即怒道:“谁和你是兄弟,没大没小,兄弟一词早给你们这些小人污辱了。”
那些少年正欲发难,小猴子摆了摆手,微笑道:“李降落好大的火气,不知小的什么地方开罪了您,还请多多担待才是。”
子臣忙劝阻道:“陛下时常教我说大丈夫不拘小节,小孩子爱叫什么便叫什么,不必一般见识。”
范人王接口道:“冲我们叫什么,有这火气就开门和北夷人干去,老子这些天早受够了他们的叫骂。”
子臣看了看一言不发的云游,轻声问道:“小张仪兄弟,你意下如何?”
云游想了想,淡淡说道:“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而今北夷攻城乃是不得已的下策,并无上佳之计,一味急攻所耗亦大。想来他们也未作持久之算,他们屡屡阵前叫骂,求战心切,可比我们更急不可耐。”
子臣点头称是。
“倘若北夷大军之中多有江湖豪客加入,以那些人的性子绝难长受军中繁严的军规,久必生乱,依兄弟之意是要和他们耗么?”
范人王一听耗这个字便急道:“奶奶的,这要耗到何年何月去?打架便痛痛快快的打,怎么这么啰哩啰嗦明堂甚多,和这小猴子兄弟一般的玩心机么?可要急死个人。”
小猴子嘿嘿笑道:“这叫避人王兄弟之锋芒,我这帮兄弟哪能和你们硬碰硬?你们个顶个的都是英雄好汉,我们兄弟也只能略施诡计才侥幸小胜。”
范人王听他夸自己帮的兄弟都是英雄好汉,虽败亦不恼。
想来中间可吃了这不良少年团的不少苦头,他这额头上的伤疤多半便是他们的杰作。
云游听小猴子说到弱之胜强,柔之胜刚的道理,不觉笑道:“善用兵者,避其锐气,击其惰归,此治气者也。
当下北夷势头正劲,又为何要去和他们逞强?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
然小敌之坚必为大敌所擒也,一味固守亦非长久之策,不能待敌出错,而要为敌出错。”
子臣一怔,立即喜道:“听小张仪兄弟之言,似是已腹有良策,请赐教一二。”
云游苦笑道:“全是小人伎俩,何谈良策?”
小猴子嘻嘻笑道:“兄弟此言差矣,兵不厌诈,但凡能有克敌必胜之法,大人小人,奸计良策又有何妨?”
云游苦笑摇头道:“不尽知用兵之害者,则不能尽知用兵之利也。战争哪里来的必胜之法,无过是败的更少而已,从来就没有教人如何百战百胜的兵法。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才是顺乎天道。
善战者,立于不败之地而不失敌之败也。是故胜兵先胜而后求战,败兵先战而后求胜。
不败才是正道,但只要有战争则永无不败之理,所以胜者只存在于没有战争的国家,凡战者皆是败者。”
余人闻言尽皆照顾默然,子臣听出其悲天悯人之意,笑了笑道:“小张仪兄弟可真是拥有圣人之胸怀,眼下之境自不求胜,若能不殆已是万胜。
尽请直言以告,子臣虽为莽将,却也并非好杀之辈,自当以保黎民百姓为责。”
云游见他其意甚诚,躬身拱手拜道:“将军言重了,战争死伤再所难免,保家卫国亦是子民之责。
小人也只有疲兵之计,实无杀伐必胜之法。”
子臣双手将云游双手一握,郑重道:“只要能退敌保得百姓安泰,但说无妨。”
云游只觉子臣这几年间变了,人也在世间懂得了人情世故,但不管如何,只要初心不变,那就是好的。
与他四目相对,点头道:“这中间最好再有人去煽风点火,那就万无一失了,可惜一时倒想不出谁能担此重任。”
子臣奇道:“何谓煽风点火者?”
云游应道:“攻城莫如攻心,岳将军如此善战之士亦不免命丧小人之手。
当下这北夷王子急于表现,若是听闻有人谣传他久攻不下乃是持有异心之故,你想当会如何?”
子臣皱眉问:“自当更是猛攻而表决心,可他们又如何会信这等谣言?”
云游笑道:“猛兽亦无不休不眠之理,北夷大军再是凶悍,也是凡身肉体,困敌之势不以战,乱其阵脚,损刚益柔。
只消有人在北夷军中放出江湖豪客收取我朝重金之利,敷衍应战,拖延时日,以待粮草自绝而回的消息即可。不论他们是否相信但要让他们知道有此一事在心。
随而又放出消息说那北夷三王子对战事极其不满,欲将对大王子的怒火迁至那批江湖豪客身上。
不必使其信,但使其心有知,真真假假虚虚实实,让他们互相去猜忌。
敌已明,友未定,引友杀敌,不自出力,以损推演。”
子臣听罢哈哈一笑,李年颇不以为然道:“此等打法,实是无赖之至,挑拨离间又岂是英雄好汉所为。
枉你为幕将军之后,尽出些阴歹之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