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家小姐


“小姐,来信了。”丫环拿着信在庭院的回廊里跑着,府是丁府,小姐是大小姐,丫环是丁大小姐的贴身丫环。丫环在府里这样跑是不讲规矩,叫唤更是不行。可丫环还是急冲冲的,因为这封信,是寄给小姐的。

信用上好的信封包着,包着的却不是什么好消息,起码对丁大小姐来说是这样的。信才刚刚拆开不久,就被撕成了一片一片,她本在画画,画着庭内草木、池塘和池塘的游鱼,现在也没心思了,看了信上的内容,撅着嘴在那生着气。

“小姐莫生气,我让门房再不收这厮的信,免得心烦。”

“丁琳。”丫环叫丁琳,小姐叫丁瞿颖,“这是尚书大人家的信。”

“是尚书家的公子?”

小姐点头,嘴撅得更高:“管他谁家的,他竟然在信中说隔两日就跟家父求亲。”

“小姐你要嫁人啦。”

“嫁嫁嫁,小心我把你嫁给他,我连他见都没见过,到时候是个满嘴流油,大肚便便的跋扈子弟,我就把你送过去。”

丁瞿颖坐下来把刚刚画到一半的画又给补上,给所有鱼添了四只脚和一个壳,提上字大乌龟,又想想再加了两个字,一群大乌龟,才心满意足放下笔来。

“我们逃出去吧,去外面逛逛,等过些日子了再回来。”

“小姐,老爷会打断我的腿的。”

“那你不逃我逃,你去嫁人好了。你要敢说出去,我嫁人前先把你嫁出去。”

丁大小姐不再理丫环,收拾了一下首饰和钱票,没跟人打招呼,就走出了丁府,她是丁大小姐,她要走出去,谁也拦不住;要逼她不得不成亲,她也要想尽办法逃出去。

丁小姐正大光明的走出了门,她谁也不看,谁也不理,所以谁也不敢来问她去哪儿,谁也不敢拦她。

刚出门,看见一辆马车正从丁府出发,正是刚刚拜访过丁府的客人。她小跑两步追上去,喊停了马车,自己就跳了上去,车上坐着一人,约莫大她几岁,样貌端正,穿着得体,正看着从车门外进来的她:“丁大小姐?”

“恩,我爹让我跟你去游玩几天,我已经请示过他了,你就顺路带上我吧,不用再打扰他了。”

“那是自然。”

“你叫什么名字?”

“守拙,开荒南野际,守拙归田园。丁小姐想去哪儿?”

“不用交我丁小姐了,我小你几岁,叫我小颖吧。”坐在马车上,看着离丁府越来越远,她才开心起来,满眼的风景虽然比不上丁府,但是也没有周围四四方方的围墙,心思终于活络起来,也不用管府里的小姐规矩,撅着的嘴弯出小的弧度,丁瞿颖说:“去江南吧。”

“江南也不远,一路游玩,七八日就能回来。”

“刚刚好。那就去江南。”

车停在一个路口,守拙下车让车夫离开,找了一个地方简单写下一封书信,交给了车夫,简单言语几句。自己坐在了赶车的位置上,他回过头跟车内的丁瞿颖说:“小颖,我让车夫先回去了,江南一行,我来替你赶车,他回去跟家父通知一声。”

“那我们,去江南。”

守拙扬鞭,驾车赶马,一路向江南驶去,车上的小颖看着正午的窗外,路旁是青青草地,再远一点是一条小溪,天空有飞鸟,窗外会吹进来温柔的风。才刚出郊外,她却好像已经到了江南,那个烟花三月的江南,那个天上人间的江南。

江南。

丁瞿颖两天就见到了江南,一路上俩人慢慢熟悉起来,赶路并不奔波,在客栈她发现守拙不喝酒,处处都留心照顾她。她讨厌喝酒的人一贯有之,守拙不喝酒,俩人一路又说又玩的来到了江南。

江南就是江南,这个地方没有别的词语能完美的形容它,景色宜人太平淡,风景绝秀太过锋芒,富丽堂皇太华丽,而温柔婉约又太小家子气,江南就是江南,它就是形容自己最好的形容词。

“闹声传九霄,游街百人还。柳下有伊人,溪上荡渔船。”江南的景色其余各地处处都有,但偏偏与其余处处不同。

丁瞿颖说:“想不到你还会做做诗。”

“随口所说,小颖你莫笑。”

“我们去吃饭吧,肚子饿了。”小颖坐在车上跟守拙说话,“每次你赶车,倒是我先饿,不过,我真的是有些饿了。”小颖又撅着嘴,这次撅得不同,她心里是很开心的。

守拙赶车到了街上的客栈,店名《青鱼间》。

“小二,要一品官燕,京都虾球,银针炒翅,广肚卤鸽,脆皮菠萝卷,奶油灯香酥,还要上片汤儿。”小颖说着说着就顺口了,好吃的一溜儿说了出来,都是在家不让多吃的好玩意。

店小二看着俩人:“客官,您二位点的怕有些多了。”

守拙看着小颖,转过头跟小二说:“照这姑娘说的上菜,我们慢慢吃,吃不完也就没办法了。”

小颖看着守拙只觉得这人好玩,他不说少上菜,不说不差钱,也不说想节俭,只说吃不完就没办法了。吃不完确实没办法了,他说的话就真真是最好的回答,想不到解决办法的话,至少不做作。

菜色一样样端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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夹着虾球,喝着片汤,屋内的另一处说书先生讲着故事,小颖被勾起了胃口,凑过去微微抬起头问守拙:“你见过吗?”

“见过什么?”

“江湖的大故事。”她眼睛机灵地一撇,带着三分骄傲,三分娇嗔,“他们的故事啊,就像书中写的那样风流不羁,仗剑天涯。”

“倒是略微知道一些。”守拙在板凳上坐的很直,放下了筷子,才开口说,“盗帅楚留香,闻君有白玉美人,踏月而取,留信‘君素雅达,毕不致令我徒劳往返也’,等到子时,白玉美人已失,只留下盗帅夜留香的气息;江湖兵器排行榜第一位,小李飞刀,冠绝天下,出手一刀,例无虚发。李大侠也逃不过寂寞的时候独数梅花。”

“还有呢,还有呢。”

“还有就是一些奇闻异事了。兵器排行榜上还有唐家霸王枪和夺命书生剑,两者争斗多年,难解难分,唐家人在和夺命书生比试时,被自己的妻子误伤,兵器上就一直排在后面,直到唐家后人练出了——霸王回马枪,才战胜了夺命书生,重夺兵器榜上排名。”

“唐家人怎么会被自己老婆误伤,里面难道有隐情?”

“这就不得而知了,但是,唐家后人的胜利还得算上他学的一种东瀛的气功,龟派气功,威力极大,不然能否战胜夺命书生还是未知。至于东瀛,就只流传了一些传闻,据说他们地区有七颗宝珠,只要集齐,就能实现任何愿望,但真真假假就无从查证了。”

守拙说完,又重新拿起筷子,夹着菠萝卷,立春时节还不到盛夏,可这菠萝吃着味道也很别致。小颖眨眨眼,听着守拙说的话,愈发想到处游历,要逛江南,要走塞北,还有大漠和苍山洱海,这么多地方这么多的传奇故事,江湖正在她心中一片片铺开,明朗起来,这些都是她所向往的。小颖笑着举起手中的茶杯,丁大小姐就是这样,离家时的怨气,早就忘记了,有时候眨眼前还生着气,眨眼完又忘了,她现在是来游江南的,所以之前不开心的事都和她无关。

吃过饭,小颖就要出去玩,丁大小姐之前没单独出去过,每次都是鞍前马后,在轿子里看着帘外的街市,她看见过卖绸缎的,买糖人的,听见过糖葫芦和街头玩把式的吆喝声,可真要她说出糖人是什么样子,孙悟空还是大老虎;街头卖艺的是胸口碎大石,还是金枪锁喉她都是一概不知的。丁大小姐这次既然出了门,也就不再想烦心的事了,叫上守拙就出去玩。

在闹市上闲逛着,她终于看见了街市上的景色,听清了吆喝的声音,来到了一个巷子,叫做《一文巷》,两旁刻:闲人请入贤人入,盗者可来道者来。改了这两个字倒别有一番情趣,来者不拒。巷子里是普通的街坊,有卖字画的,也有小的茶楼。走到巷子尽头是装饰极好的一间房子——赌。

丁大小姐,可是从没见过这个地方,每个人在房子里面都疯狂的叫喊着,门外是两个安静的小门房,站在外面,像听不见里面的动静,一热一冷极好的对比。

她拉过守拙:“我想到一个赚钱的法子,绝不亏损。”

“还有这等好事,说来听听。”

“我们去这间赌场下注,第一把赌一两银子,输了就加倍,赌二两银子,再者,就赌四两。只要我们不是太倒霉,总会赢的。”

“倒是个好法子。也确实是不会亏损,这么好的法子别人怎么就没想到呢。”

“是吧,当然是本小姐本小姐就是再世诸葛,智谋无双。”

“那诸葛兄,要是我们输了连输六把,要多少两银子。”

“不过输了六十两银子,赢一把就能赢回来。”

“那要是输了十把呢。”

“那。”

“就是一共输了两千两银子,你还需要两千两银子才能赢回来。而且,你知道你一共赢了多少吗?”

“赢了两千两啊。”

“不是的,你只赢了一两银子。”

“我还是要进去玩一下,守拙,你陪我进去看看吧。”丁大小姐的脾气就是这样,决定了的事,是一定不会改的。

走进去后,丁大小姐就找了一个押大小的桌子坐了下来。从一两开始下注,周围的人都在看着笑这个小丫头,一两银子来凑什么热闹,但是,立刻他们就不笑了,因为这个小丫头,开始下注二百五十两银子,输了后,更是一下掏出了五百两银子,周围的看客开始紧张起来,赌桌还是那个赌桌,但是赌注开始是五百两后,所有的人都开始紧张了起来,只有丁大小姐和守拙不一样,第十把,赌场的庄家开始摇起了骰子,一连摇了太多把,他定了定心,用力握住骰盅:“压庄还是押闲?”

周围的人都在等这个丫头说话,丁大小姐拿出一千两银票压在闲上。

在赌场里有凭手艺的赌神,像断指轩辕,一生只输了一场,赌术无人可及;也有气运不顺的瘟神,没有道理的逢赌必输,轩辕一光和轩辕三光,天光,钱光,人也光。气运不顺的人常有,赌神这么多年也就出了一个断指轩辕。在赌场里最受欢迎的正是这两种人,这两种人也天生好赌,而且从不缺钱花,赌神是自然,但是瘟神场场赌,场场输,却不仅不会缺钱,还会有人求着他赌,给他送银子让他输。因为只要你碰见这两种人,你就一定会赢钱,照着下注或下反注,所以他们永远不愁没得赌。

每个在这场赌局上的人都欢呼起来,丁大小姐被看成了发财的宝贝,只因为比大小她已经连输九把了,现在第十把,押了一千两银票。整个赌桌上只有她一人押闲,其余的人全押庄,开骰盅,闲是——四四五十三点,庄是——五五四十四点。人群爆发了,每个人都拿了银两,庄家这一把只赢了一个人,可这一个人押了一千两。

骰盅还没盖上,丁大小姐拿出两千两银票压在了闲上,周围的人拿出钱都压在了庄,只后悔没有早点看出来这尊大神,不然连押十把,现在也已经赚了两千两银子了。街上的小吃不过十来文,客栈的杂役一个月也就二钱银子,一个时辰不到就可以赢两千两银子,不管放在哪都不是一个小数目。

屏气凝神,在外面的人绝想不到这是一个赌场,只有小小的摇骰子的声音,丁大小姐摇了摇就抬手打开了盖子,还是四四五十三点。周围的人松了口气,有人已经开始兴奋起来,四四五不算小,可是这十把,庄家的骰子数还从没小过十三点。

赌场的人不一定要出千才能控制骰子,有经验的会根据上一把骰子朝上的点数,控制摇骰盅的动作,就能摇出想要的点数,这很难,但是很难的意思也就是能够实现。这个人学过这样的本事,不算太好,但也能控制骰子点数的大小。不算出老千,而是一种技巧,凭手艺吃饭的人知道这本来也是谋生的手艺。

下注的人不懂得这些手艺,但是已经看过庄家连摇十把都大过十三点,就十拿九稳了。

庄家开了骰盅。

三三四,只有十点。

终归不是十拿十稳,他只输了一人,却要输两千两。庄家想不明白百里出一的事怎么会碰上。守拙很清楚,小颖的方法虽然笨拙,但是只要不碰见赌术出神入化的人,的确是不会输的方法,只要有足够的时间和银子,而这两样,丁大小姐恰好都有。

第一次离了家,到了赌场,玩的很开心,小颖看着守拙就要换个地方玩了,守拙却一动不动坐在那儿。

“一会会有人来请我们喝茶。”

“你约人喝茶了吗?”

“你赢了别人两千两银子,自然会有人来请你喝茶。”

“我赢回自己的银子而已。”

“你输给他了,不就是他的了,所以你只赢了几两银子,但却赢了他两千两银子。”

才说完,从屋内走出一个人,朝他们一揖:“公子小姐,屋内备好热茶,不如一叙。”然后不容分说就弯下腰来:“请。”

里面坐着一个破有风度的中年男人,衣服上用丝绸绣着雅致的竹叶花纹,看见他们进来,放下了手中的茶:“贤侄豪爽之至,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氏,不知是哪里人?”

丁大小姐想去别的地方玩,不想呆在这里,一脸的不高兴:“那你听口音,听不出我们是哪里人?”

中年人也不生气:“大小姐说笑了,在下看二位器宇不凡,想结交一下,江湖这么大,像二位这样的人却也是不多的。”他把玩了一下茶杯:“若是二位还有兴致,在这内屋赌一赌,在下一定勉励相陪。”

丁大小姐听到他说是想结识,才出来这么几天,就想到了绝不亏损的法子,就有人来慕名相邀,心里头在暗自高兴,态度也好些了:“我们马上就要回去了,日后有缘再见。”

“不知何日回去,何时出城,一定去相送。”

“送就不用了,我们后日就回去,从城北门走。”守拙本来还想拦住她,丁大小姐话就已经说出来了,她想的四海皆兄弟,结交这个赌场的主人,江湖成名的大侠不少都好赌,却没想,赌场的主人绝不是大侠,也绝不会无缘无故的和人交朋友。

算着日子,差不多该回去了,那烦人的尚书家公子也该走了。

城北门,守拙赶着马车,载着丁大小姐就往回走。他知道了丁大小姐出门的原因,也只能苦笑,很多事,好像现在解释起来很尴尬。想来想去都有点不妥,他干脆不想也不说,只觉得发生的事情兜兜转转,像一个缠住的结。

赶路到了下午,抬眼看见了一个客栈。不是来时的客栈,这个客栈门口挂着大红的灯笼,走过去,老板的女儿今日出嫁。丁大小姐想看新娘子,今天就在这落宿了。进了客栈,只有两三桌人在吃饭,新娘子刚好出来准备上轿,老板举杯,邀所有客人一同庆祝。

守拙和小颖的桌上也放了酒,是老板送的女儿红,‘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无人识’。丁大小姐很开心,看见了新娘子,虽然没看见脸,但是她知道一定是漂亮的女孩子。她从不喝酒,但是也端起了酒,举杯希望这个女孩子能够幸福。守拙也举杯,他端起来的是一杯茶。

“你还是不喝酒。”

“我答应别人不喝酒的。”守拙还是觉着好笑。

“连新娘子的酒都不喝的人,一定很无情,那个让你不喝酒的人,也一定是个古板又无趣的人。”

“你这么觉得吗。”守拙看着小颖,“那你觉得你是不是很古板的人。”

“跟我有什么关系。”

“那个不让我喝酒的人和你很像。你觉得我这次应该喝酒。”

“当然,这杯酒当然要喝。”

守拙重新倒上酒,女儿红的酒味飘散出来,好久都没有喝酒了,他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客栈老板看着守拙喝完了手上的酒,鼓起掌来,红灯笼还是和刚刚一样挂在门前,却没了喜庆的氛围,红的灯笼像血一样的红。老板带着新娘子走向丁大小姐:“新娘子出嫁,两位不准备拿出份子钱吗?”

“你这什么意思。”

“丢份子钱,天经地义,‘什么意思’是什么意思。”老板拿起了守拙的杯子,把杯子反过来,一滴酒都没有了,道:“两位要是不交份子钱的话,喝醉了酒,这回去的路怕是不好走啊。”

守拙坐在了椅子上,他回过头看了眼小颖,她浑身没有力,不用想也知道是中毒了,毒应该就是下在酒里了。守拙身体趴在了桌子上。

小颖看着守拙,也很清楚知道事情不妙了:“你们要多少钱。”

“十万两银子。”

“谁会随身带十万两银子,你们莫不是疯了。”

“能一把赌两千两银子的人一定会有一万两银子,有一万两银子的人也一定会有十万两银子。”赌场的老板从后门走了进来,坐在了小颖面前,“你说对吗。”

“怎么是你?”

“小姐是想问怎么知道你们今天出发,又怎么算好你们会在这个客栈的?”中年人也不急,他还是那样的好风度:“是小姐你告诉我的啊,真是贵人多忘事啊。”他好像很沮丧的样子,有着说不出的委屈。

“可我们真没有那么多银子,该怎么办呢。”守拙趴在桌子上,虚弱的抬着眼睛看着中年人。

“阁下即使到这个时候还是很乐观,佩服佩服。”

“乐观有没有错,为什么不这样做呢。”

“受教了,只是阁下别忘了,绝望也没有错啊,所以你最好绝望一点,这样我的心情才会好一点啊。”中年人边说话,拿起桌子上的筷子向守拙的手上插过去,他的力道很快很稳,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教训,他要让守拙知道这种情况就要做出符合情况的样子。

只有可怜人才会经常笑。

筷子没有停,丁大小姐再怎么阻止,筷子也不会停。她这时才有些明白,她是丁大小姐,但只在某些人面前才是,现在她什么也不是。筷子戳在了桌子上,中年人当然没有偏,是守拙的手动了,动的更快,反手抓住了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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