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就坐在我对面，安静地啜着杯中的咖啡，穿着一丝不苟，手指纤细干净。时光竟然一改杀猪刀本色让他变得更好看了，我能闻到他身上男士洗面奶好闻的味道。而我却正好相反，身体僵直，思绪全乱了，眼睛也不知道看向哪里，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女孩一样不知所措。
“毕业这些年，过得还好吗？”他语气暖暖轻轻的。
“嗯，挺好的。”我并不想给对方任何开启聊天模式的机会。
毕业之后，我马不停蹄地离开了大学所在的城市，删除了一切大学期间的联系人，更换了新的联系方式，与过去划清界限，将所有的记忆打入地牢，万劫不复。然而三年之后，当我坚定地以为现在就是我的全部时，我当初费尽心思避之不及的那个人却自己找上了门，就在我对面悠然喝着咖啡。随他而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回忆。
时值深冬，然而这个没有冬天的城市依然把人捧在温热的手心里。午后的天有些阴沉，热气在汽车飞驰的马路上发酵，路旁高大的热带植物没有丝毫退却之意，猫蜷缩在沙发角落熟睡，店里太安静，我能听见我的猫微微的鼾声。我习惯带猫出门，他的旁若无人悠然自得总能感染我，就好像这世界只有我们两只了。
时针在我的左手腕上艰难爬行，我如坐针毡，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早已经封存的记忆。抑郁症的我；静谧深夜里潮湿的枕巾；来自后桌累积的小纸条；1路车末班车厢里一脸疲态的我；毛衣上医院病房浓重的消毒水味道；医院门前车水马龙旁我和他握别的双手；毛笔字撰写的小楷回信；眼泪，漫天飞舞的眼泪……
不知什么时候窗外落起雨点，雨打芭蕉声渐大。这座城市鲜少下雨，心情一下子晦暗起来。
“对不起。”他突然说。
“啊？……哦。”
我下意识地抬起头，一脸惊愕的望向他。对上他依然深咖色的眼神，旋即撤回，假装搅动咖啡。正在搅动翻腾着的是我的内心。我感到闷热，想出去透透气，可是外面天色低垂，雨很大。我又不甘心就只呆坐着任凭自己愈加烦躁，起身打开一扇窗，瞬间，风夹杂着雨迎面吹来，我好似得到了一股神之力。既然来都来了，那就让暴风雨更猛烈些吧！
我回到座位里，呷了一口温热的咖啡。
“你呢？还好吗？”我假装不经意。
“嗯，”他莞尔，“我毕业之后还挺顺的，大概那场大病带走了所有的坏运气。”得瑟，我心里懊恼自己干嘛问这个，不是给对方机会炫耀么。
“哦，”我清了清嗓子,“挺好的。”
沉默，尴尬的冷场。似乎刚刚所有的万马奔腾现在都一股脑儿被驯服了，睡意昏沉。
“我来，是想看看你。”他终于率先打破了尴尬,然而却更尴尬。好啊，已经看到了，那走吧。我在心里默念。
然而吐出口的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说完又后悔，不是打算走了吗？
“我有你家的号码。你忘了？”
“我……没忘。”我当然忘了，否则早就让我爸换了。
“其实，我早就想打了。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时间。”
“哦，其实也没关系。”
那时候说的最多的就是没关系吧。约会的时候，他突然接到前任晕倒的电话，说了声有事就走了，我告诉他没关系。所有人以为我单恋他的时候，他装作普通朋友的时候，我都在佯装没关系。面对一整个暑假得不到回复的短信和电话，我揉着红肿的眼睛说没关系。他生病，下了课打车去医院陪他，他说“以后别来了”，我笑着说没关系。他休学，我第一次一个人坐了26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去看他，住在脏乱的火车站旁小招待所，自己料理着一切吃住行的费用，还得安慰他“没关系”。我是有多么勇敢，才有勇气在雨夜的小旅馆和他的第一次后忍着泪说没关系。又是有多么绝望，才能在无数红着眼入睡的夜晚之后请他吃散伙饭，主动说分手，即使他吓得逃走丢我一个人在小餐馆酒醉。当时是有多痴傻，才能对自己如此残忍。
而现在，这个人就坐在我对面，云淡风轻地说来看我，他西装革履，告诉我他过得很好。猫在做梦，眼皮在跳，爪子抖动，多希望他起来帮帮我，至少哈个气斥退眼前这个人，让我放松一下神经吧。然而我的猫还在微笑舔着嘴巴，我却完全笑不出来。
“你们还在一起吗？”
“谁？”
“就是，你后来的那个男朋友。”
“哦……挺好的。”
是啊，我当初多么幼稚的毫不犹豫地开启了另一段恋爱，当着你的面让他喂我吃饭，路过你的时候把脸埋进他臂弯大声笑。你果然中计了，打来电话我不接，发来消息我不回。你质问我“不是说只爱我一个人么？这么快就和别人好上了！”哈哈哈……可是你又何尝承认过我们的好？你不是说只做朋友么？我没有说话，只默默销毁了一切你在我生活中存在过的痕迹，互联网时代要删除一个人的信息太容易了，然而表面功夫是极易做的，难的是心底的那块疤要很久才能修复。
“你知道吗？爱情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我和他，就是俗话说的良缘。”而我和你，大概就是所谓的孽缘吧。我把这句话吞进了肚子里。
“嗯，你幸福就好。”他口气里似乎释然了。“我要走了，今天晚上还要赶路。”
“那，一路顺风!”我突然感到某种失落，这一面也不过如此。
“那个，你要快乐！多交些朋友，不要总是一个人。”他一边说，一边抬手示意服务员。我拍醒我的猫，打算撤离。
“不，你先坐着。”我不明所以，但依然坐好。
他对服务员说：“你好，麻烦帮我再拿一份抹茶蛋糕。”他又转过身冲我点点头，“记得你那时候最爱吃的，刚刚你也没吃东西……你吃吧，我先走了。”他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再见！”
“嗯，再见！”突然喉咙就哽住了。四年前说过分手却没有说过再见，四年后是专程来补上这一句么？
他消失在密集的雨帘里，他的背影不同于过去，多了某种淡定从容。他说话的方式似乎也变了，并不是我记得的青涩男孩的模样。虽然这几年我再也没有刻意记起过他，但是再见面仍依稀记得那时那地的他。
抹茶蛋糕就在眼前，清新又无辜，我拿起勺尝了一口，很久没有再吃过，这味道却依然熟悉，味蕾被挑逗的跳动起来。对面是空的，像极了某次约会，我精心打扮早早到了说好的茶餐厅，却一直没等到他，电话也关机，后来才知道那天是他前女友生日，他排着队去献礼物。餐厅当天推的是抹茶蛋糕，我那天下午一连吃了五块抹茶蛋糕。他来的时候，我都快吃醉了，于是他想当然的以为我最爱的是抹茶。若隐若现的苦，倒是很契合当年自己的心境。再吃一口，多了一丝死而复生的感动。很多事，当时以为过不去，后来也在不知不觉中放下了。
手机震动，屏幕亮起来。陌生号码发来的邮件，看到第一句我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丫头，终于又见到你了，能面对面地和你说话真好。”我的眼睛离不开屏幕，来不及抱怨我爸随便把我的邮箱给别人。“其实，这是我期盼了很久的再见。我总是没办法忘怀当初对你的伤害，还有你对我的好，常常想到你，也会梦到你，梦里你会打我耳光。哈哈……你那么温柔，梦都是反的。我问了所有同学，没有人知道你的消息。我就开始后悔你毕业的时候都没去送送你。上个月搬家，在以前的日记本末页惊喜地发现你家的号码，鼓足勇气拨过去了。你父亲说你不喜欢交友，说既然是同学，叫我与你多联系。他如果知道是我，必定要把我臭骂一顿，让我别靠近你吧。我记得你大一的样子，清汤挂面，声音清澈，成绩很好，可是从来没见过你与谁亲近。后来才知道，你有轻微的抑郁症。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你的神秘和不一样，我开始故意每天自习都坐在你后排。有一天我正听着歌神游，你悄悄从桌沿递来一张纸条，写着“同学，你耳机的声音太大了。”我觉得自己当时戴着耳机瞎点头的样子一定十足弱智。后来，我们越走越近，你经常拿奖学金请我一起吃饭看电影。说来惭愧，和你吃的十顿饭里有九顿是你买单，换了其他女孩早就拒我于千里之外了，然而你却想要和我恋爱。其实我曾经以为你只是因为没有朋友才什么事儿都拉着我一起，是把我当成你逃避孤单的救命稻草，所以你对我的好我都心安理得的照单全收了。然而直到后来偶然独处，直到我一时冲动伤害了你，你的不抗拒和安慰才让我彻底认清了现实，你是那么认真地爱着我。我很怕伤害你的感情，而我又是极度自私的。因为我之前疯狂追求的女生就在班里，如果和你在一起，我担心自己在大家眼中就变成了花心的代名词。我不能告诉别人我和你在一起。我又舍不得放你走，因为你对我太好了，比任何人对我都好。于是你成了我的地下女朋友，你从未因为我在人前假装冷漠对我生气，你那么单纯，只是一个劲儿地配合我。可是你对我越好我的心里就越内疚，我甚至生气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
直到后来，你提出分手，我依然拼尽全力挽留你做朋友，我不想就那么白白失去你的好……我生病住院时，你比我还要着急，似乎我是你的小孩。你像个沉着冷静的大人，跑上跑下帮我挂号缴费，陪我做每一项检查，甚至换着样给我送饭，我依然记得你一边撅着嘴抱歉地说今天没有煎蛋了，一边把饭递到我面前说，“不过有红烧肉哦。”病痛折磨下我总是失眠，一个大男生偷偷在夜里哭，只有白天病床旁你费尽心思准备的笑话和温暖的手给我安慰。休学在家那段时间，你给我寄的信和照片，其实我都收到了，我撒谎说没有是怕自己承担不起你期望的感情。我瘦得只有90斤，年纪轻轻却病怏怏，想到你那么欢快地穿梭在图书馆和宿舍之间，我嫉妒。你说你拿了奖学金，我更加自卑。我想让你对我另眼相看，于是用毛笔写小楷的信给你。当然信里句句都是真心话，我当时真想叫你找个比我更加配得上你的男朋友。可你似乎更加执拗地要与我在一起，你说再多的困难只要克服就好。可是我与你的距离比长征还要远。再回到学校，你已经变成了我的学姐。你不能常常见到我，我甚至编造了关于早年进劳教所的经历，然而你都不为所动。你说你该有多傻？我记得周末晚上的学校单杠旁，我说完不做恋人只做朋友，你就坐在冰冷的地下不愿起身，脸埋在膝盖里不停哭，你说你不知道怎么做朋友，你说你一见我眼泪就止不住要流。你当时的样子，真像一只迷失的小狗。可是后来，你还是开窍了。你请我吃饭，自己点了三瓶啤酒就喝大了，哭着说这是散伙饭，说从今以后不认识我了。我从没见过你流着泪的脸，虽然很多次你红肿着眼睛站到我面前质问我为什么不接电话不回信息，但我真的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见你眼泪滂沱，仿佛你的世界坍塌了一样。我想，不如让你一次伤心完吧，以后你就不会再为我流这么多眼泪了。我自知理亏，也招架不住你那阵势，打电话叫你的舍友去陪你。后来，如你所说，我真的再也联系不到你了。再后来，我只能看着你牵着其他男人的手在我面前一笑而过。那个男人真幸福，可以在所有人面前毫无顾忌地牵你的手。而我呢，自始至终都是个笨蛋，自以为是地活在前任的阴影下。而其实，那不过是虚荣心作祟。我对不起你！”
我越看眼睛越模糊，索性拿纸巾把眼睛全部蒙住，停一秒钟，视线才又清晰起来。纸巾湿透，猫来抢着玩，我一边安抚他，一边继续读下去。
“一直没有过亲昵的称呼，只能叫你丫头。丫头，我知道你其实没有抑郁症，你只是太敏感，你太容易对别人好，又太容易受伤。你毕业以后，我更加想念你。你毕业三年，我们分手四年，你一直都是我的心病。我一直渴望你能再回到我身边，再像从前一样对我那么温柔体贴，也给我机会去弥补自己当初的不珍惜和错过。我努力工作，就想体面地站到你面前，说出我的渴望。然而今天当我看到对面那个成熟安静的你时，我霎时与自己的热望和解了。现在的你是最好的你，我凭什么因为自己的执念再来打扰如此静好的你？我能远远看着你幸福就该知足了。你已不复是过去的你，你已然走得很远了。而我一直怀念的，不过是你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出现，显然令你有些措手不及，你的意外和局促我都看在眼里，对不起！这是我早该跟你说的话，我欠你一个真诚的道歉。然而这一见终究是值得的，我释然了，有些执着，是该放手了，有些回忆，也是该随风消散了。你也一样，我真的希望你不要恨我，回忆起往事来也不要再难过。如果过去我伤害了你，只愿以后你不再因为我而不快乐。最后，祝安好！”
我按住手机触摸屏最下方的圆圈直到屏幕全部暗下去，如同把回忆清零。他来了又走了，如同一阵风，我打了个趔趄，唏嘘自己当初竟然那么死心眼，然而生活照旧，与昨无异。当年一起看的青春文学，他定然是没白看才写得出如此煽情的话来吧。人生若只如初见，果然说的没错。所有的美好都已经死在了昨天来今天的路上，不知道被阿波罗的战车碾压过多少遍了。而我刚刚那一阵慌乱也已不似当年的脸红心跳，那是记忆不声不响突然从尘埃里跳出来的惊吓。是的，他在我的心里就像一具面目全非的木乃伊，我和木乃伊的苦恋也不过是上辈子的一场荒唐，如今已经面目模糊，无法相认。他说的对，我应该看淡那些付出和伤害，有时候真的放下也是一种勇敢，而往往我们只是假装放下。也许这一面不仅仅是要让他释然，更是要让我坦然面对那一段极力逃避的过往吧。
那么刚刚，我只是做了个梦，梦见了上个轮回。醒来，我依然和猫在阳台上看书，暖风撩拨发丝，猫爪荡在空中捕捉每一绺碎发。据说猫的记忆都是短暂的，犯了错误若不及时施惩他就会遗忘，事后耳提面命只会让他委屈并产生恨意。反之亦然，一些甜头若不当下给他就彻底失去了意义。然而这恨意和无意义也会因为他的健忘而迅速消弭。我羡慕猫，对人类可悲的拿不起放不下嗤之以鼻；对过去的是是非非置若罔闻；对眼前的妙鲜包和猫爬架不亦乐乎。没有什么是不能失去的，我所能珍惜的不过是珍惜我的，不是么？天空明净，像是谁用笤帚大刀阔斧地清扫过，没有一丝乌云的迹象。没有谁来找过我，我亦没有离开过。猫趴在耳边，给我讲了一个让他伤心的故事，他说他这猫生唯一一样不好就是还会做噩梦。
我已经27了，青春的龙卷风扫荡过后，我早已经不是当初简单脆弱的小女孩。那风里，不知道飘荡着多少我死去的天真和多情。不妨去翻翻看吧，总能找到我和他的故事的碎片。这大概是青春散场的必备节目吧，总要撕碎点什么才算好好祭奠过。我想我们错就错在总是放不下过去，又过不好今天吧。如今的网络讯息那么发达，要找一个人是件太容易的事，然而旧玩具只属于童年，再把玩又怎能是当年滋味？就让它安静待在旧时光里吧。
我抱起我的猫，把他裹在风衣里，他的爪尖轻轻陷进皮肤，是对我深深的依赖。永别了，抹茶！在这个城市的另一端，有个人每周末都穿越整个城市来看我，夜晚再坐末班车穿越整个城市回去，一如我懵懂时对着错误的人没心没肺的付出。他是当年明目张胆在校园牵我手的那个人，那个时候，每周末他从市区赶来看我，又赶末班车回家，他坚持了一年。如今，又是一年。如果不是那阵风带走不堪回忆，我哪里能遇到此时的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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