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飞絮盈阶
彦宁十年,北恒的新都建阳从最开始的平凡城镇一跃成为繁华阜盛之地,还出了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状元郎。户部尚书跪在丹陛前,一本正经道:“陛下洪福齐天,建阳城受王气庇佑,故日渐繁荣昌盛。”
殿内分立两侧的大臣们正欲将这个马屁接下去,齐声道“陛下英明”时,殿外的通传太监嘹亮地来了一句:“临淄侯求见——”
满朝文武顿时收回了行礼的动作,抬袖低头掩饰着飘忽向后的目光,想偷偷瞧上一眼这位备受帝王宠爱的小侯爷。
宰相谢承轩依旧目不斜视,他向来清高,最看不惯纨绔子弟。
正暗自嘲讽,却听身后一片哗然,随之是越来越近的铿锵步伐声,一个白袍银铠的少年在他前方停下脚步,随即掀袍跪下:“臣叩见陛下!”
声音无纨绔之轻浮,无皇子之傲气,洪亮而坚决。
他没忍住看多了一眼。
恒帝面上喜悦与讶异并存,亲自下殿将其扶起,执手相问:“阿瑜何故这般着装?”
少年沉默片刻,复又跪下,坚决道:“弟承蒙皇兄厚爱,提携捧负十六载,然弟以为,大丈夫生居天地之间,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今百越来犯,弟请前往镇守边关,望皇兄成全。”语毕一叩首,伏地不起。
恒帝不语,很是为难——他母妃走得早,就生了他们两个皇子,他对这个弟弟疼爱有加,若放去蛮瘴之地受征战流离之苦,要他如何舍得?
他俯身欲将其扶起先安抚一下,少年身上的铠甲却似为他增了千斤重,怎么扶都扶不起。
“望皇兄成全!”少年语气决绝。
大臣们面面相觑,乌纱帽上的幞头直跟着晃。
帝背过身去,独自伫立许久,抬起头又垂下头,冠上九旒碰撞作响,最后一甩衣袖,长叹一声,自离殿而去了。
大殿上一片寂静,许久,谢宰相终于抬起头,看见小侯爷缓缓站了起来,定定地转过身,心中咯噔一下——正一张绝世面容,要说秀美却又英气逼人,说英武却飘然有神仙之慨,只道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他年轻时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俏郎君,常有遗世独立之傲气,此刻却觉得,就算是十个正逢盛年的谢承轩,也未必敌得过一个临淄侯。这般家世,这般宠爱,却毫不骄纵,更让人刮目相看。
待他回过神来,这小侯爷已经走远了。
他举目远望,殿外日光正盛——彦宁十年春日,城中柳絮纷飞,落满长阶,少年白袍飞扬,昭如日星。
“这临淄侯当真有父亲说得那般好?”
宰相府书房内,谢寻玉一般翻找着书架上的书,一边不以为然道。
谢宰相很是失落:“可惜小侯爷已星夜举兵而去,若是明日走,兴许你还能于城墙上看一眼。”
向来高傲的父亲第一次对一个人赞赏有加,她好笑道:“父亲,那临淄侯莫不是有什么幻术,怎么听您描述,女儿只觉得他一介武夫,不过沽名钓誉之辈呢?”
谢宰相做了白日里恒帝做的事,一甩袖子走了。
谢寻玉从此觉得临淄侯是个大妖怪。
城中传闻,谢夫人要为女儿办一场生辰宴,地点就设在落云湖中水榭之上。
城中还传闻,这场宴会要邀请整个建阳城的世家公子,名为庆贺生辰,实为择取佳婿。
谢夫人表示,这不是传闻,是板上钉钉的事。
谢宰相其实是不同意的,因为他见过了小侯爷,有如沧海水巫山云。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想法,因为这是他家夫人决定的事。
正倚窗翻书的谢寻玉翻了个白眼,朝一旁的丫鬟道:“这事看来没跑了,就我爹那个惧内的程度,只要我娘发话了他就啥也不敢说。”
丫鬟小竹赞同地点了点头。
谢宰相表示,这不是怕,是尊重。
约莫二十年前,建阳城还不是北恒都城,谢宰相还只是小生谢承轩的时候,打马路过一高门大院,雕梁画栋一眼望去便知是大户人家。小生面上不为所动,却还是没忍住朝里面望了一眼,那粉墙黛瓦,蔷薇掩映间,竟缓缓冒出一颗头。
少女梳着垂练髻,春风里拂动的红绢伴着珠翠摇晃,中间一张见之忘俗的清丽脸庞,就这么印在了小生的心上——墙头马上遥相顾,一见知君即断肠。
这钟鸣鼎食之家,一瞬间成了他的温柔旖旎之乡。
少女最初对这白面小生的追求没什么反应,后来这小生不言不语地进京赶考去了,她心中竟有些落寞。
等到冬日城中大雪纷飞,她独自立于院中赏雪,被旋转飘飞的白雪晃花了眼,墙头上晃出一张时常出现在梦中的脸。
那面若冠玉的状元郎温声道:“我回来了。”
这家伙之前不告而别,少女有点小脾气,转身就走。
回去又有点后悔,半晌却发现日日随身携带的玉佩不见了,这玉佩是母亲留下的遗物,少女寻了许久无果,在房中垂泪至夜半才睡去。
第二日晨起推开门,风雪迎面而来,她费力地睁开眼睛,看见茫茫白雪里立着一个大雪人,雪人站得挺拔如松,见她来还抖了抖。
雪人抖着抖着,就从怀里摸出一块没雪人白的白东西,朝她递来。
她走上前接过,紧紧攥在手中,玉佩的温度从掌中传至心头,少女的睫毛扑闪着,一滴眼泪落到玉上,在北恒境内最寒冷的冬日里氤氲出一缕暖气。
后来,建阳城多了一个叫谢寻玉的小姑娘。
生辰宴这日,谢寻玉铁了心要跟她亲娘作对,连珠花都不曾装饰,只一身素净的碧衣就出了门。
谢夫人却比谢宰相肚量还大,看见女儿这般,只笑了笑,便招呼她上马车。
水榭之上,峨冠博带的世家公子们早早入了席,翘首以盼,只为能见上这位闻名建阳的才女一面,想着若运气好些,还能结个秦晋之好。
等啊等,等到太阳像一颗破碎的蛋黄般悬浮在山头,远方终于传来马蹄与车轮碾转之声。
排成一字的双环垂髻朝两边散开,春风里,春阳下缓缓走出一个碧衣的姑娘,不施脂粉,不饰珠翠,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宛如芙蕖出水,清凉沁人心脾。
平日骄纵不可一世的世家子们此时也暗觉形秽。
待谢寻玉入了座,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
“在下陈黯,家住城北,家父为户部尚书,正与令尊一同在朝中共事。”
谢寻玉想了想,想起自己爹每次下朝回来把陈尚书骂得狗血淋头的样子。
“在下沈允质,家父为朝中工部尚书,在下精通诗文,恰逢春日,可与姑娘共赴曲水流觞。”
“在下周韫,家父为文渊参事,喜诗文,喜剑术……”
谢寻玉静静坐着,不语。
有人不满了,合起扇子朝她道:“谢姑娘莫不是瞧不上我们?”
谢寻玉只是瞧着他,依旧不开口。
那人终于忍不住,站起来:“姑娘虽容色无双,我等却也并非俗人,姑娘何至如此轻视!”又嗤笑一声道:“听闻姑娘有咏絮之才,不知今日可否现场作诗一首?”
这是考她呢。
谢寻玉终于有了反应,站起来轻轻拂了拂袖子,朝众人微微笑着道来:“小女不才,本以为堂堂一国之都,儒生何其之多,更兼今日诸位皆为膏粱子弟,想来才学品行应当更加精进才是。却不想……”
她昂首叹了口气:“却不想皆是小人之儒。”
那世家子涨红了脸:“那你倒说说,何为君子之儒。”
“君子之儒,文质彬彬,守节死义,泽及当时,名留后世。”
她又看了看众人:“小人之儒,文远胜质,惟务雕虫,专工翰墨,可谓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她定定地盯着那人:“而胸中,实无一策也。”
座下鸦雀无声。
谢寻玉再看一眼众人,像她爹那样,一甩袖子扬长而去。
几个世家子气得面红耳赤,当场投湖,虽皆被救起,但这湖中宴也就此成了建阳城中百姓津津乐道的饭后谈资。
谢宰相下朝回来,看见女儿一张平素表情就不多的脸又添了几分阴沉,顿时心下明白了几分,上前道:“玉儿,今日湖中宴可是未有如意郎君?”
谢寻玉嗔怪地看了眼一旁的谢夫人,哼了一声道:“尽是些枯株朽木,须眉浊物。”
她那素有美髯公之称的爹讪讪地摸了摸胡子,往书房钻去了。
她娘从头到尾都没开口,比看戏的还像看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