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摇欲坠的人间——读双雪涛《聋哑时代》

因为聋,所以世界在青萍之末声若洪钟;因为哑,所以宇宙在轮回之巅众生喧嚣。这是时代的悲歌慷慨,也是个体的沉郁顿挫。《聋哑时代》的文学世界徘徊在悬崖边缘,整个人间摇摇欲坠。


一.非成长的成长书写

小说除了序言部分用了“序曲”而非“丹凤陈”作为标题,其余各章节的标题都是人名。从内容上来看,序曲部分的内容确实更多是前情提要式的过渡,即“我”从小学如何考入108中。而正文部分,则基本是以单个人物的视角,来对相同的初中生活进行多角度地复写。毫无疑问,在小学时间段发生的种种事件对“我”的人生具有重大影响,下岗的大潮此刻已经隐约浮现,外部的压抑和“我”内心的压抑同步发生。

于是在第一章《刘一达》里,双雪涛在叙事的间隔里加入了一大段回忆的一段文字。这部分文字不妨视作内外压抑的共同结果:“我”多年后对中学时光的返场,充斥着滤镜的美化、惶惑的酝酿、命运的算谶和抉择的犹豫。

“每当想起当时的情景,都会感到劫后余生的心悸和随之而来的安宁………也许更多的时候末日就在我身畔,而我毫无察觉,自顾自纠结地活着,不是现在忘记,而是从未知晓。…………”

大多数时候,双雪涛的笔调是站在当下回到起点展开叙述,可以视为一种倒叙下的顺序;但他会时不时跳出正常的叙事,用一定篇幅完成情绪的宣泄,这又像是顺序里的插叙。通过叙事时间的自如调整,作者混淆了故事里“我”的面目。因此,小说可以视为是对自我成长的书写,因为整体的故事是回忆的,通过对中学时代悲欢的追忆和各色人物的描写勾勒,“我”实现了某种成长,故而小说的最后可以用“我应该再也不会被打败了”做结尾。但同时,小说也是反成长的,所有的人物的命运都在自觉或不自觉的迷雾里走向了神秘的悲剧,尤其是《她》一章里艾小男身份的转换,这些人物出走于“我”又不断返回,返回之后又重新离开,表明“我”始终处于变化之中。这种变化,让“我”的成长变得面目可疑。而“应该”在妄自尊大之余,含糊的菲薄是如此明显。


二.非苦难的苦难书写

无论是黄平老师,还是李陀老师,都对“新东北作家群”这一概念给予了很大关注。这一以双雪涛、班宇、郑执为代表的新兴作家群体,“回应”了东北大地的“下岗”主题。但值得注意的是,这并不意味着作家们只是停留于下岗的自怨自艾或随之而来的悲痛扭曲,毋宁说以此为基础,塑造更为现代性的个体的人。无论是班宇在《冬泳》中所塑造的各色落伍英雄,还是郑执记录在《生吞》里的纯粹的失意的子一辈,抑或是《聋哑时代》中的“我”和同学,下岗更多以大的背景因素出现,对小说的叙事主题而言是属于第二性的存在。

因此,关于苦难书写,批评家们愿意用中庸的态度来评价作家们下笔的温柔。这些态度可以概括为“温和的苦难叙事”或类似表达,突出的是苦难下作为个体的人的顽强,即便这种顽强有时与暴虐、堕落或迷惘纠缠在一起。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苦难成为一种宏观的共性,那苦难的正当性是否依然存在?换言之,当大家都处在相同的境遇之下,要怎么确认这是“苦难”而非其他?

彻底的怀疑意味着对“怀疑”本身的质疑,所以在逻辑上怀疑主义者并不存在。或许,作家们对下岗的第二性表达,本身就是在对这一定义进行抗争。下岗本身带来的种种问题,并非小说关心的重点。谢有顺在判别《活着》的时候,指出读者对苦难本身的质疑和反映有时候会遮盖对人的主体的关注,而双雪涛的书写某种程度上可以与之形成对比:与其纠结于苦难的姿态,沉溺在臆想的“世纪末东北冰天雪地的城市里的杀人案件”无法自拔,不如回到本文,接受语言层面的温和与缠绵。


三.非定点的定点写作

从我个人的阅读体验来说,东北作家和上海作家构成了当代文学近十年的双峰对峙。北方的“新东北作家群”,围绕着铁岭沈阳书写自己的故事;而南方的作家们,如张怡薇葛亮王占黑,以上海为中心写作着自己的地理和人事。而颇为有趣的一点是,作家们往往会在远离自身环境的地方完成自己的更新。葛亮去了香港,费滢去了法国(或许她还不必要算在这个框架里),张怡薇去了台北。在理想国贴出的创作手记里,双雪涛也提到了自己去台北领奖的经历。

我一向不太信任作家写的创作手记,但手记往往会提供许多信息——例如这种非习惯地域的认可与赞许究竟会对作家产生怎样的影响。而这一点,似乎很多作家不会特别明确地进行表达,更常见的态度流于官样的感谢和客套。

可能这是我个人的过度解读,我自己总觉得小说及影响会形成作家个人的经历的复写或折射。当霍家麟走向疯癫、艾小男走向远方、父亲患癌去世、刘一达、吴迪、安娜……他们在双雪涛笔下、在《聋哑时代》书中各自独立而彼此对映。写作本身的状态变得暧昧,介于自传和报道之间。有时候我们会选择信任文本,相信作者能百分百掌控自己的文字;但有时候我们也会暗自嘀咕,因为或许连作家自己都无法确信,写作到底来自灵光的乍现还是构思的经营。作家出走,于是人物返场。当小说停留在一块地域里亭亭如盖,横竖撇捺里到底沾染了多少来自远方的风雪?《聋哑时代》写当地当时的108,但那个“当时当地的108”究竟是何种面貌?


然而,从每个当下回首望去,都永远是摇摇欲坠的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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