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花开
自从母亲把我领进菜园,我就有了以梦为马的天地。
我家菜园是什么时候建的,我不知道,肯定比我岁数大很多,它的面积也大,足有半亩地那么大,光是夹上那一圈的杖子,就得需要十几车木杆子,要浪费父兄们许多力气。
菜园的地形也很多元,不像人家那种规范意义的菜园,讲究个土地平整,四角方正,地力肥沃。我家的菜园整个开在山坡上,只在下面靠路的地方,有一狭长的平整地块。土壤越往上越贫瘠,主体就是黄泥。等到了菜园的上方靠西北角的地方,又一块凸出地面的麻袋大小的石头。
就是这样一个不规则的菜园,就成了我小时候,流连忘返的地方。当各种作物生长起来,枝叶交错、遮天蔽日,构建起各种扑朔迷离的景观,亭台楼阁、山川湖泊,演变成我眼中的各种凄婉的、忧伤的故事。那时候,恰好有个连环画叫《金沙江畔》,我虽然看不太懂,也不识字,但是,所有的故事情节,都被我放进我家菜园演绎出来,所以那里的每一草每一木,都有了生命和感情。直到今天,那种景观还在眼前,甚至是那种空无一物的虚空,都在眼前迷离。
我快乐的时光是秋日的早晨,我睡到自然醒,母亲给我一个背筐,让我去园里捡拾掉落的李子。
我背着比我还大的背筐,摇摇晃晃去了菜园。
那时候空气已经有些凉意,宽大的葵花页上,滚动着晶莹的露珠,杖子上扯着些蛛网,一丝丝雾气从豆角架上飘过,我来到那棵碗口粗的李子树下,一屁股坐下来,树下满是红彤彤的掉落的李子,我就坐在那里,随手捡起一颗,放进嘴里,甘甜醇厚的汁液就流进嘴里,长大后,吃过多少水果,却再也吃不到童年的李子味道。
我家的菜园多的是果树。在菜园最中央,是一棵碗口粗的李子树,树干散开去,像一个大大的伞,在它不远处,是一棵沙果树。在园子西北角是杏树,在园子正北,距离杏树不远处是樱桃,在园子东边的杖子边,距离李子树几步远的地方,也是樱桃。
最浪漫是春天的时日,不经意去到园子那边,猛然间满树俏白,一树李子花迎着暖阳绽放,不时的花瓣飘落,被微风捧起,在树间飘舞,回风舞雪就是这么来的。
世间最俏是梨花,李子花跟梨花都是同属,单在春日熏风中绽放,那一身俏白甚是帅气、洒脱,正好似那白盔银袍亮银枪,宝马声嘶踏雄关的少年将。
用不了些许时日,沙果树在不远处花开了,满树白里透粉,花瓣舒展开来,像含蓄而美丽的少女,楚楚婷婷,与李子花呼应成趣,遥相携手,整个山坡上,春风不妒,芳菲成景,绵绵延延,一片花海。
我只想知道,父亲出于什么目的,栽种下这么多果树?据我所知,父亲有小学三年级的文化,他会对对子,会写毛笔字,会唱京剧,但是,就是这点文化,就让他心中有这样的一片锦绣?亦或是他在栽下那一棵课果树的时候,就想念着还远在山东的我的母亲?
父亲年轻时候,真的喜欢穿着白布衫,他走路像风,青年时代去青岛赶集,徒步一天走一个来回,他干活利落,犹如烈火,农村无论是哪种活计,都赶在别人的前头。性格也阳光开朗,从不小心眼,真的像那银盔白甲亮银枪的少年郎将。他在年轻时候,独自一人闯关东,来到这个小山村,有了自己的立足之地,这才给我的母亲写信,让她带着孩子到东北这边过来。
大概那时候,他就把对亲人的思念种了下来,一棵树代表着自己,另外一棵就是母亲,他们千年有约,从山东到黑龙江,千里相随。他们不善表达,却用每个春季都盛开的灿烂,给对方一个最浪漫的应答和守候。
就是这样,你若喜欢,我把山坡都装点出来给你看。
我想起来《致橡树》,把这件事说透了: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
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里。
每一阵风过,我们都互相致意,但没有人,听懂我们的言语。
……
但是读《致橡树》的时候,毕竟年轻,等到年过半百了,我无意中听到了《梨花颂》,唱到“此生只为一人去,道他君王情也痴”一句,我泪流满面。
在心里,一直为父亲感动。随着我的年岁的增长,我后来也做了父亲,我对父亲的心境有了更深的体验。
那年,我被调到镇上工作,举家搬迁到镇里。
房子前面就有一块菜园,我就把它种上了菜。
那时候,儿子也就七八岁,正是家里比较困难的时候,孩子馋嘴,大人又没有那么多钱给孩子买吃的,心里难受得不行,就干脆在园子里栽几棵草莓,从那以后,每天放学回家,儿子就蹲在那里采草莓吃,大人看了就甜蜜得不行。
于是,由己推人,我明悟了父母的心境。
我觉得在菜园里栽上果树,是在困难的年代,父母因为贫困,无力给孩子提供好的吃食,而采取的一种办法。
每一粒果子,都饱含着父母对孩子的爱。
那个时候,果树的含义,已经从美学意义转变到情感意义。
但是,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知了真相。
前不久,二姐告诉我,那些果树,是二哥栽下的,。
是的,我跟二哥之间岁数差了十几岁,这是完全成立的。
我当时就愣在当场,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原来是我感动错了,但也终于说得通了,情怀这个东西放在二哥身上,那就顺理成章了。
二哥是完全有心绪,去栽种这么多果树的。
以我对二哥性格的了解,栽种果树吃水果的目的肯定有,但是更多的是,二哥骨子里有一种对新鲜事物、对美学价值的追求。
二哥是个奇人,他只有小学五年级文化,文凭不高,但是他是个有文化的人。
文化这个东西,不是说你有学历,有文凭就一定有文化。有些人是大学文凭,甚至是研究生文凭,但是他没有情怀,性格粗鄙,没有细腻的情感,没有对美的追求,没有对生命的敬畏。
没有文凭的人,不一定没有文化,你像文学大师沈丛文只有小学三年学历,但是读他的散文,让人的灵魂都在美的意境中侵染。
二哥只读了小学五年的书,就因为家庭贫困辍学了。走向农田的二哥,个头没有一根锄把高,走在一群成年人里,他最矮小,但是无论多么艰苦的日子,都没有让他泯灭对文化的向往,没有泯灭对美的追求。
他学会了识谱,学会了乐器,成了村子里少数的几个音乐才子。我记得那时候,每天傍晚吃过晚饭后,二哥都站在院子里,用笛子吹奏乐曲。
那时候我家在村子最西面,属于全村的较高处,悠扬的乐曲就在全村荡漾,依稀记得好像吹奏的是《扬鞭催马送粮忙》。
那个时候,我往往都在学校院子里游玩,乐曲传来,我就陶醉了。那乐曲就像溪流,我就像溪流中的鱼儿,循着溪流向家走去。
二哥就是这样一个人,无论生活多么苦累,无论境遇多么糟糕,他都不允许自己沉沦,都不允许自己堕落。
他一个小学生,却自学了辩证法,学习了语法知识,成了一名小学教师,先后在别的村教书。
后来村里办起了初中,二哥被调回本村教书,担当初中语文教师,村里有几个高中生复习参加高考,也是找他辅导语文,有一个同事在他的辅导下,考上了黑大。
在那物质极度贫乏,精神生活也不丰富的年代,二哥对文化的追索,犹如暗夜中对一盏灯的向往,不仅照亮了自己,也给大家带来了光亮。
我记得小时候,每到冬季,村里就开始排练文艺节目,二哥就是宣传队的骨干,带着大家排练,给演员伴奏,一句句教演员唱腔,什么《沙家浜》《金沙江畔》等大型舞台剧,都在二哥的带领下排练出来。等到了春节来近,宣传队要给全村人汇报演出了,全村的男女老幼挤到俱乐部里,看他们演出。二哥就是舞台后面的伴奏,二姐就是女一号。
二哥不允许自己沉沦,也不允许家里人沉沦,他教会了我三个姐姐唱歌,教她们识谱。
全家人唱歌最好听的是二姐,她在市护士学校运动会上唱电影《春苗》主题歌,惊动了地委下乡的领导,竟然直接开车进校园,问一下是谁唱的。至于全公社开大会的场合,二姐更是大会组织者必然点唱歌曲的人。二姐当过民兵连长,经常带着民兵去集训。她还曾经管理过一个小小的阅览室,那间小小的阅览室成了最吸引我去的地方。记得有一年搞全大会端午节运动会,二姐长跑得了第一名。
二姐唱歌最好听,但是在家里经常唱歌的是大姐,她唱《沙家浜》的沙奶奶的八一三选段,简直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那时候,全家人口多,家务繁重,大姐就没有捞着上学,在家里做家务,为兄弟姐妹服务。大姐干得一手好农活,寻常男子都不敢与她相比,我深深牢记大姐的恩情。
说起来有意思的很,三哥、三姐也都是文艺人才。别看三哥像个猛张飞,但是吹得一手好唢呐,春节时候他便给村里秧歌队伴奏。三哥青年时代当过记工员,民兵连长,组织过全村文艺演出,后来又当过支书村长。三姐没有三哥官大,不过也当过出纳和妇联主任,无论是在本村还是嫁到外地,都是村里文艺活动的组织者。
那时候,我们家每天都沉浸在一片热情向上的氛围中,你可以想见那一种场景,在农活极度劳累,生活极度艰苦,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兄弟姐妹凑在一起,打着拍节学唱歌曲。
小窗不大,但是窗台上永远放着一只瓶子,里面插着姐姐们从山里采来的野花。墙壁粗陋,却刷上了白灰,天棚及墙的角落,都糊上了好看的花纸。
哥哥姐姐们硬是把艰苦的岁月,却出高贵的格调。
记得那时候大嫂已经进门,后来东材的妈妈也进了门,一家五个青年女性,她们经常游戏起来,合起伙来捉弄其中一个,满院子都是她们撒下的笑声。
这么一大家子人家,吃饭一个桌子是坐不下的,就南北炕放两张桌子,大家边吃饭边谈笑,一家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
这样说,我就想起了那篇散文,说得是,春天像健壮的青年,有铁一般的胳膊和腰脚,他领着我们上前去。
二哥就是那个春天。
有着文化情怀的二哥,种下了一片花海,灿烂了我的童年,在我的双眸里织下了锦绣,从此让我心里充满了情感,眼神里有了色彩,性格里有了善良。
当然了,这里面我还没说大哥。
说到大哥他的文艺细胞一点不比兄弟姐妹们少,据说他少年时候,喜欢用高粱叶做成小喇叭,放在嘴上吹奏乐曲,他还演过戏。
不过大哥给我印象更深的不是他的文艺天赋,而是他的深沉,他像一个独行侠,往来穿梭于崇山峻岭中。
有句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三哥、三姐他们才十几岁就尽早扛起了生活的重担。而大哥则在生产队里,绝对是受到重视的人物,经常被大队里派出去,做一些最神秘,难度系数最高的工种,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就赢得了周围人的尊重,没有人敢小瞧他,他周围的人都是在传说里行走的人,换个说法,他那时候,就已经身在江湖了。
如今时间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连我都要退休了,父母早就不在世了,我好想回到那个菜园子,站在梨花下,看着一场场关于青春、关于年华、关于爱情、关于亲情的演绎。
可惜,菜园子已经不属于我们,果树被人砍掉了,老屋也塌掉了,一切都不复存在了,过去的一切都只在回忆中,就仿佛是一场梦,或者是一场戏,在一片空地上,就出来了父母,然后又出现了茅草房,有了我们这些孩子,一场春华、一场秋实,歌也有、笑也有,让人沉醉,让人留恋,可是转瞬间,父母也老去了,兄弟姐妹们都散去了,李子花也谢了,茅草房也不见了,剩下的还是那个空地。
我们来过吗?原来的那一场都是真的吗?如果是真的,是谁这么残忍?把我最珍爱的夺走?又需要我拿什么来交换,能把我的父母还回来,能让我们这个家重新来过?
佛家最是大智慧,早就看透了这一切,他说这一切都是虚无,他们生怕撕心裂肺的生离死别,所以佛教信徒不婚不嫁守着青灯,什么都不招惹。
俗家最是矛盾,信佛又不听佛家的教诲,每个人都欢欢喜喜的结婚生子,要多子多福,其实也是一种智慧,就是要让自己身后,有人替自己活着。
我的父母有7个儿女,那么多子孙后代,都在替他们延续生命,不知道父母大人在天堂有没有获得感?
大家可千万不要辜负老人家的心愿。